第14章 (上)(一)
于戎訂了外灘的半島,雙床房,辦好入住,進了房間,已經是深更半夜,房間沿江,東方明珠離得太近,霓虹太刺眼,林望月拉上了窗簾,先去洗漱了。于戎下午在火車上睡了個午覺,眼下卻又困了,哈欠連連,坐在床頭捧着手機垂着眼睛一會兒搜索“上海宵夜好去處”,一會兒搜“上海外灘夜景酒吧推薦”,一會兒張張望望,浴室裏的水聲沒停下來過,林望月好久都不出來。于戎靠着兩個枕頭,睡着了。
這一活踏踏實實,直到第二天下午,于戎才醒。林望月不在房間裏了,床鋪淩亂,床單是冷的。他的背包還在,就放在枕頭上,拉鏈敞開着。于戎直起身往裏瞅了瞅,裏頭只有兩件白背心。于戎摔回了床上,微信林望月:你在哪兒呢?
等了歇,沒等來回信,他打字:要不要一起吃點東西?
信息發送出去,于戎扔下手機,起來刷牙洗臉。
林望月洗了內褲和襪子,也不知道他從哪兒淘來個老式的帶竹夾子的竹衣架,挂在晾衣繩上晾他的內褲和襪子。于戎摸了摸裏頭的一只白襪子,透着潮蔫蔫的濕氣。林望月應該才出門沒多久。
于戎回到房間,發信息給林望月:這次去壩美的工資我還沒開給你呢。
林望月很快回複了:我在董家渡,錢微信轉吧。
于戎一搜,董家渡,好吧,批發面料的。他笑着搖頭,考量了番,沒打錢過去。
他翻出昨晚沒看完的網頁,換了搜索關鍵詞:上海,外灘,美食,連着點開幾個帖子,開了電視,邊聽着清宮戲邊浏覽網頁,外灘這附近寫進攻略帖裏的不是下午茶,早午飯就是西餐,好不容易看到間中餐館,也不适合一個人吃。于戎坐在床上,關了網頁,聞聞身上的衣服,翻翻微信。林望月那兒徹底沒聲音了。于戎換了搜索關鍵詞:董家渡,美食。
搜索引擎跳出來的第一條是個渡輪廣告,于戎苦笑,撇撇嘴,沒什麽興致再往下翻了,他正發愣,門鈴響了,客房清潔的人來了,于戎在房間裏待不下去了,挎上相機包,下了樓。
半島一樓來往的人太多了,有些太過熱鬧了,吃下午茶的地方尤盛,于戎過去瞥了眼,恰逢周末,還有人來排隊吃這一口的,他摸摸肚子,走開了。他一門心思往門外去,眼看快到門口了,卻聽有人喊了一聲:“于戎!”
于戎打了個激靈,回頭一看,一個男青年站在大堂茶座的進出口沖他揮手。他認出來了,男青年是他的大學同學,傅家凱。
于戎笑了笑,傅家凱指着茶座裏一張四人桌,比着口型,打着手勢,意思顯然是:過來坐啊,過來坐啊。
桌上另有兩個人,一男一女,都朝于戎看了過來。于戎不好回避了,帶着一張笑得發僵的臉走了過去。
“家凱,這麽巧。”于戎入了座,服務生過來補了套餐具,傅家凱給他添茶,介紹席上那兩人給他認識:“這是浦發投資部的Jacky,這是聯通的部門經理Tina。”
于戎說:“于戎,于是的于,兵戎相見的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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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互相道好,傅家凱道:“我們電視臺,就是那個舊房改造的節目,你看過沒有?Jacky和Tina想給爸爸住的老房做改造。房子就在外灘後面,以前是什麽……”
他頓住,Tina接上:“以前是一家慈善會的辦公樓,五層,人住的多了,隔成了七層,房子蠻老了,老人家一個人住在裏面我是不太放心,他在外灘,我們在浦東,萬一出個什麽事,趕過來都要好久,就想改造一下。”
Tina講話細聲細氣的,人也長得秀氣,戴金邊的圓眼鏡,穿長袖的墨綠色連衣裙,肩上搭了條絲巾,眼線飛得老長,膝上放着只戴金屬鏈的長款錢包。
Jacky看着傅家凱說:“還是希望能把兩個隔間保留下來,現在麽,他睡一間,護工睡一間,兩個隔間戶口簿上都有登記的。”
Jacky穿了件短袖,一只手擱在桌上,手腕上的手表發光,發亮。
于戎喝茶,傅家凱連聲說:“曉得,曉得。”
他看了看于戎,人靠向了椅背,坐得很後面,道:“于戎是我大學裏的同學。”
Jacky附和了句:“哦,也是學編導的?”
Tina客氣地示意于戎吃點心,笑着舉杯喝茶,傅家凱問于戎:“現在阿還在寫劇本啊?現在給好萊塢寫了吧?有沒有拍出來的啊?美劇還是電影啊?說不定我們看過吶!”
于戎笑笑:“我就是混口飯吃,比不上電視臺工作穩定,我倒時差,半夜醒過來就靠你們那個節目的重播活了。”
大家都笑,于戎添了句:“劇本還在寫的,骨子裏還是中國人,還是擅長用中文寫東西,天喜那邊前幾天還找過我。”
傅家凱說:“于戎的媽媽你們一定知道的,就是寫小說的那個素雁,素老師,他去電影學院念書,推薦信你們啊知道誰寫的?曲文!”
Jacky和Tina都看于戎,Tina說:“文藝細胞看來真的是會遺傳的。”
傅家凱忽而湊近了桌子,湊近了于戎:“你住半島?酒店麽好是好,就是有點舊了,下次可以住住寶格麗,18年才開的。”
于戎笑了笑,沒響。
傅家凱尋思着,埋怨起了于戎:“怎麽來上海了也不在群裏說一聲!你阿知道曲笙歌也在上海啊?”他一頭說一頭拿起手機,戳來戳去,低頭打字,“還有那個……蘇文也在,他來導電視劇,昨天跑去田子訪那邊取外景,欸,大家晚上一起吃個飯吧!我來訂!你住外灘麽就在外灘吃吧!米其林三星麽估計是訂不到了,本幫菜啊好?紐約沒得吃的!”
Jacky說:“半島二樓那家中餐可以吃吃的,啊要現在訂訂看?”
他作勢要打電話,可拿起了手機又放下了,吃一塊三明治。
Tina用叉子叉放在面前餐碟裏的馬卡龍,說:“附近麽……還是吃日本菜,上海的日本菜,從食材上講總歸比美國新鮮。”
馬卡龍碎了,飛了些碎屑到桌上,Tina擦擦嘴角,把餐碟往外推,放下了叉子,不吃了,說:“半島這邊下午茶其實也沒什麽吃頭,我們麽正好在附近,就約了這裏碰個頭。”
傅家凱說:“要吃日本菜麽就飛去日本了歪,二樓那個也不行,噱頭倒滿足,不如直接飛去澳門吃。”
Jacky笑笑,一伸手臂,手表在手腕上晃了晃。
于戎陪着笑,沒什麽好說的。傅家凱忙着發微信,發語音:“于戎回上海了,上海的朋友們阿聚一聚啊,聚一聚。”
于戎的手機跳出來一條提示,他被傅家凱在“中國電影人在紐約”群裏提及。群衆反應積極,曲笙歌最先回複:太不巧了,剛才上了車,晚上去杭州路演。
蘇文回:進度趕不上,估計是不行了,你們玩得開心點。
劉易斯回:于戎你怎麽回來了也不說一聲??我在新疆啊!
劉易斯又發:你什麽時候走?
傅家凱也問于戎:“打算待多久啊?回來談項目還是旅游啊?”
于戎說:“探親。”他坐得端端正正地,喝茶,還說,“大家都忙啊,沒關系的,有空再聚吧。”
傅家凱說:“過陣子是不是又同學會了,我是趕不過去了,國慶啊中秋啊辦晚會,忙得四腳朝天!喝口茶都沒時間!不過聽說蠻多其他人要去的,你們可以在紐約聚聚。”傅家凱挑挑眉毛,問于戎:“曲笙歌的新電影看了伐?”
Tina說:“正好我們昨天去看了,蠻感人的。”
傅家凱道:“他麽,老爸給力。”
Jacky道:“那總歸有點幫助的。”
Tina用餐巾抹了下桌子,不講話了,也沒別的人講話,就這麽靜靜坐了歇,傅家凱一拍腦門,想到了什麽:“欸!你爸爸阿是叫于文正?”
于戎也想到什麽了:“我爸說之前給電視臺的什麽節目做過家具,不會就是你們節目吧?”
傅家凱搖着手指,點頭道:“哎呀!就是他啊!之前我們去拍節目,他說自己兒子也是學這個的,我還沒當回事,他姓于,哎呀,我怎麽就沒想到呢!主要是……”傅家凱看看于戎,聲音低了,神色略顯尴尬,“主要你和你爸不太像,不是說長相,就是氣質……不太像。你麽一看就是搞藝術的,文藝青年,你爸麽……”傅家凱的聲音又一高,一驚一詐地:“不對哇,你是蘇州的吧?回來探親住上海?”
于戎說:“飛機落地了方便,要回美國也方便,大巴坐回蘇州去要兩個半小時。”
傅家凱道:“啊?你家裏沒人來接你啊?”
Tina和Jacky互相看了看,Tina問了聲:“那……啊要添點什麽東西?”
于戎借口去上廁所,離了座,出了茶座的區域,他轉來轉去,轉到了酒店外面,找了個角落,點香煙,吃香煙。
他本來就有些餓,坐了那麽好一歇,什麽東西都沒吃,光喝了茶,胃裏不大舒服,他揉着肚子看手機,林望月還是不回他。“中國電影人在紐約”群裏,蘇文說:後期幫她補上去。她一沒用替身,二沒用眼藥水,就是實在哭不出來,有什麽辦法?
一溜的人整整齊齊發捂住半邊臉笑哭了的表情。
于戎不看手機了,專心吃香煙,抖煙灰,瞥瞥左右。男人,女人,洋人,華人都來這一片抽煙,黃浦江上傳來汽笛聲,東方明珠的頂端淹沒在雲霾中,抽煙的人全繃着臉。于戎看到傅家凱和Jacky朝這裏過來了,他躲避不及,只好轉過身,混在其他煙民裏,面朝着棵景觀樹,裹緊外套站着。傅家凱和Jacky也是出來吃香煙的,一頭抽煙一頭搭話。他們講上海話和普通話,混着講。
Jacky說:“素雁麽,弗塞是曲文格姘頭啊?”
“啊好不要亂傳八卦啊?”傅家凱說。
“不是我傳的呀,我爺叔說的。”
“關老師啊?”
“欸。”
傅家凱講:“其實麽,他們那一圈都知道的,不然她那種水平怎麽可能出書?還滞銷那麽多年,要不是人突然走忒了,阿弗會賣出去尬許多!”
傅家凱還講:“他和曲笙歌還是同學,你說阿清奇?”
Jacky笑笑:“面皮也蠻厚的,推薦信不會是曲文主動寫的吧?他搭(和)曲笙歌阿講話的啊?”
“講話麽肯定講的,幹嗎不講,哎呀,曲笙歌麽,曲文外面搞清撚三的事情還少啊?肯定麽早就習慣了。”傅家凱又說:“人家是導演,文化人,搞清撚三能是搞清撚三麽?那叫風流韻事!”
兩人都笑。
于戎吃完一根煙,點上第二根,第三根,等到傅家凱和Jacky先回進去,過了歇,他才回去。他坐下後就開始吃點心,鹹的,甜的都吃,狼吞虎咽,茶杯空了他就看傅家凱,傅家凱笑笑地給他添茶,來打探:“你爸爸家具廠還好吧?他說你在紐約讀書的錢都是他來的,也蠻辛苦的。”
于戎停下了,看着傅家凱:“老于這麽和你說的?”
“中國電影人在紐約”群裏刷屏飛快,劉易斯還單獨找他,于戎的手機屏幕亮個不停,他把手機倒扣,不去看,就盯着傅家凱,傅家凱的笑容幹巴巴的了,問他:“啊要加點什麽?”
于戎喝了一大口茶,放下茶杯,還看着傅家凱。
傅家凱清清喉嚨,低下頭刷手機:“哦喲,大家都沒空,我晚上還要回臺裏開會,看來真的沒辦法聚了。”他一招手,喊來服務生,指着還沒吃完的兩塊三明治,兩塊司康餅:“幫我打包一下。”
Tina和Jacky說:“那就麻煩你了啊。”
三人都站了起來,互相握手。點心打包好了,服務生送來紙袋和賬單,傅家凱提着紙袋就走了。于戎還坐着,Tina扯了扯Jacky的衣袖,Jacky說:“你們美國那邊都流行aa的啊是……”
于戎一擡眼皮,在桌上放下三百塊,拿起手機,就出了酒店。他打了部的去了虹橋火車站,買了最早一班回蘇州的火車票。
候車時,他聯系林望月:我回蘇州一趟。
他又聯系老于,直接打的電話,告訴他:“我下午三點半到蘇州火車站,你來接我一下。”
不等老于說什麽,他就挂了電話。
忘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