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中)(三)
小方哥和于戎說:“村裏的規矩,一人一根,系腰上,出來的時候得還回去,在哪裏拿的就挂回哪裏。”
他踮起腳尖解了三根綢帶下來,于戎突然想到了什麽,急急往後退了好遠,手忙腳亂地架機器:“能綁回去重新再解一遍嗎??”
小方哥的腰帶系到一半,聽到這話,手僵在半空中,一臉困惑:“導演,啥意思啊?”
林望月沒理會于戎,從小方哥手裏抽了一條綢帶,往腰上纏了兩圈,打了個結。
于戎急了:“欸,欸,你等等啊!你幹什麽吶!”
林望月默默地,轉身朝于戎走過來,到了他面前,扮了個鬼臉,抗起三腳架,一溜煙跑開了。于戎快步追趕他,口口聲聲稱:“我這兒取材呢!”
林望月跑回了小方哥身旁,一拍小方哥,沖木門努了努下巴,小方哥伸手推門,于戎一把搶回機器,關了電源,咕個不停:“你是導演還是我是導演?”
他話音剛落,只聽耳邊小方哥仰天長嘯:“朵啊!親姑娘啊!你死得好慘吶!”
于戎一顫,小方哥深深吸進一口氣,跟着就是第二聲幹嚎:“連親兒子都沒見上一面啊!慘吶!!”
木門後是片院子,地方不大,滿滿都是人,或站或坐,腰上全系着白綢帶,這一院子人本也在高高低低,不怎麽協調地嚎着什麽,小方哥這兩嗓子下去,勢頭過猛,激起千層浪,像是要和他較勁似的,群衆的情緒瞬間高漲,嚎叫聲立馬整齊了,全在叫“慘”,還維持在了一個很高很激昂的水平上。
于戎聽懵了,耳朵裏嗡嗡地起回音,林望月也被這波聲浪震得不輕,半捂住了耳朵。于戎确定,他先前進村時隐約聽到的不是笛聲,是哭號。他這才知道原來高亢單調的哭號傳遠了會變得悠揚、婉轉,好像號叫着的人真的滿心哀怨,神魂凄慘。
林望月靠過來和于戎說話,于戎看到他的嘴巴在動,卻聽不到他在說什麽,遂貼着他的耳朵問:“你說什麽?聽不到!”
林望月大聲道:“我說,吃喜酒都沒這麽熱鬧的吧?!”
于戎點頭,一看小方哥,他正走在人群裏沖他們招手,于戎跟上去,這喪雖然聽上去哭得激烈,可開小差的人也不少,有邊看報紙邊哭的,還有吃兩顆花生米,咪一口小酒,間或地喊兩聲的,用手機打麻将,鬥地主的比比皆是,小方哥見誰都熟悉,都要說上幾句,一步一停,費了會兒時間才帶着于戎他們進了停放棺材的西屋。
屋裏開了兩扇窗,陽光卻偏不賞臉,怪陰氣的。棺材停在正中央,前頭是張供桌,水果糕點,雞鴨魚肉一類的供品擺了滿滿六大碗,香爐和蠟燭另放了一桌,香爐裏蓬亂地插着好些線香,蠟燭分兩種,後一排是通電的,電燭火穩定,明亮,前面一排是點着引線燒着的白蠟燭,但凡有人經過,那火苗胡亂竄動,眼瞅着要熄了,又頑強地熬了過去,繼續燃燒。
一張黑白遺照從房梁上懸挂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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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的确實是個女人,确實很年輕,相片裏女人的臉微側着,露出不失和氣地笑容。相片不太清晰。
遺像前供人追思跪拜的白蒲團已經被壓得很扁了,中心的部位褪了色,泛出油膩的蠟黃。一個男人跪坐在蒲團一側,頭頂高高的白帽子,披着麻布孝服,低眉喪目。
小方哥領着于戎站在角落,說:“喏,那就是布羅。”
他的嗓子喊啞了,說話帶痰音。
于戎點點頭,一瞥屋裏一個坐着的老人,問道:“這是誰?他在幹嗎?”
他說的這個老人端坐在一張太師椅上,屁股下面墊了幾張軟墊,面前支着話筒架和曲譜架。話筒通了電,音響就放在他坐的椅子兩邊,曲譜架上擺着個平板電腦。老人的嘴巴湊在話筒前,眼睛看着平板,神情淡漠,兩片嘴唇小幅度地抖動,喉結上下滑動,音響裏出着咿咿呀呀的聲。
小方哥說:“那是來喊魂的老師傅,縣城裏請來的,朵朵死在昆明的醫院,要喊七天七夜的魂,得确保她的魂能回到這裏,回到家裏,起碼看一眼自己的孩子再走哇。”
于戎再一瞅那平板,老師傅開着高德地圖,起點昆明延安醫院,終點壩美村小石子路4號。
于戎琢磨着問:“那怎麽知道她被喊回來了呢?要是她沒被喊回來,還要繼續喊嗎?要是她提前回來了呢?”
小方哥答不上來,于戎上前,試探着問那老師傅:”老師傅,人要是在紐約走的,能給喊回來嗎?紐約,美國紐約,國外。“
小方哥把他拽了回來:“七天七夜,就算天涯海角都給喊回來了吧?”
林望月說:“天涯海角多近啊,就在海南。”
老師傅翻翻眼皮,手腕一抖索,鼻音、口音都輕了,聲音嘹亮了。于戎能聽出個大概了。
“喊你三十聲啊,姑娘你朝左轉,豆粉不要吃,一直朝前走,喊你三十一聲啊,姑娘你歇口氣,柳樹看一看,眼淚莫要流……”
于戎背過去,問小方哥:“能采訪采訪布羅嗎?”
“啊?”小方哥面露難色,“也問你問我的那些?這個……“
他瞅着布羅,在他們說話的這段時間裏,不時有人進來行禮,見到遺像,都得賠上幾滴眼淚,他們一哭,布羅顯得更哀傷,眼圈紅得厲害,眼淚流出來,擦也不擦。他只顧着往面前燒得通紅的銅盆裏扔紙錢,紙錢燒起來的味道沖人腦門。
小方哥吞了口口水:“現在這節骨眼上,不太好吧……”
林望月說:“我們導演想到一出是一出。“
于戎往小方哥手裏塞了兩百塊:“我出個禮……”
小方哥推着沒要,臉色更難看了:“這不是錢的問題啊。”
林望月說:“我們導演屬蛇的,冷血動物。”
于戎收起了錢,好商好量:“那我在裏面拍一會兒,可以嗎?我不去拍遺容。”
小方哥抓抓頭發,想了陣,去和布羅說話,他說得小聲,于戎聽不到,也不好意思幹涉,他看看林望月,和他道:“我這不算冷血吧?”他說,“我屬龍。”
林望月說:“把別人的悲傷做成供人消遣的東西還不算冷血?”
“也不一定會剪進去。”于戎小聲争辯。林望月點香煙,望着那女人的遺像,默默抽煙。于戎不響了,摸了摸相機,去給那素不相識的女人行了個禮,上了柱香。布羅不看他,小方哥蹲在布羅邊上,沖于戎比了個眼色,大約是成了。于戎上好香,小方哥就來和他說話,指着屋子一角,道:“就支在那兒吧,采訪今天就不了吧,回頭我再給你問問。”
于戎滿口答應,架好機器,站在一旁看住畫面。林望月瞥了他一眼,和小方哥一道去了外面。
接連有人進來祭拜,看到相機,難免好奇,有的純粹疑惑,有的幹脆靠過來搭讪:“你們這拍的啥啊?”
不少人都以為于戎是電視臺的。
“唉,北京來的嗎?”
“還是湖南的?上咱家吃口飯不?“
“你是舌尖上的那啥個美味的?”
自然有孩子來湊熱鬧,起初只有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時不時進來,跑到布羅身後一會兒蹲下,一會兒跳起來,對着鏡頭吃着手指癡癡地笑。于戎沒趕他,他的膽子壯了,帶了許多小夥伴進來,在棺材邊上跳起了舞,孩子們一個賽一個愛搶鏡頭,搶着搶着還搶出了火氣,幾個男孩兒扭打了起來,一個女孩兒哇哇大哭,一群大人進來,打着罵着把他們攆了出去。
布羅低垂着頭,不響。
喊魂的喊到六十六聲了:“喊你六十六聲啊,路上有橋過橋去,奈何邊上莫猶豫,喊你六十七聲,下了大橋往右拐,不要直走下江河……”
突然有個女人沖了進來,抓着于戎咬牙切齒:“我就知道朵朵死得冤!是不是那個醫院……那個醫院……!”
于戎招架不住,關了相機,溜了。
林望月就在門口抽煙,喊住了他,比了個吃面的動作。于戎跟着他走。林望月帶他去了廚房,小方哥也在廚房,看到于戎,招呼他過去:“要吃點啥?”
好些女人在廚房裏忙碌,燙雞毛,剁肉碎,洗鹹菜,屋裏菜香彌漫,焚香,燒紙錢的氣味變得很淡,幾乎聞不到了。
于戎明顯感覺餓了,肚裏擂鼓,說:“随便吃點就行。”
小方哥給他張羅了碗米線,骨頭湯底,加了些花生米,炒肉碎,兩筷子酸筍。
屋裏沒座位,于戎怕燙,把碗放在窗臺上站着吃,吃了會兒,一抹嘴巴,問道:“喊魂要喊七天七夜,那喊魂的都不睡覺的嗎?”
小方哥說:“睡啊,過了十二點就換人喊,再到十二點再換一個。”
于戎還問:“白婆婆來了嗎?你不是說全村的人都會過來嗎?”
“白婆婆平時不出門,總在家裏待着,都是別人上她的門。”小方哥說,“人死得久了才需要招魂的。”
于戎低頭喝湯,吃酸筍。小方哥又說:“也不能死太久,不然就去投胎了。”
于戎問:“兩年算久嗎?”
“說不好。”
“說不好?”
“嗯,說不好。”
于戎沒響了。等他吃完,小方哥就帶他們去找白婆婆,三人在門口解了白綢帶,挂回了先前的那根樹枝上。
小方哥說:“不遠,走幾步就到了。”
半個鐘頭過去,他們繞上一座小土坡,小方哥原歸說:“不遠,走幾步就到了。”
于戎的時差還沒倒過來,恰是犯困,想睡覺的辰光,體力難免不濟,已是氣喘籲籲,可一看林望月和小方哥,兩人健步如飛,于戎只好咬緊牙關,跟上他們的步伐。
林望月的勁頭确實很足,正着走不夠消耗他的精力似的,還從于戎的背包裏抓了dv出來,小跑到最前頭,倒着走着,興致勃勃地拍于戎和小方哥。
“現在我們在中國雲南省昆明市廣南縣壩美村,這位是我們的向導小方哥,來來,小方哥和大家打個招呼。”
小方哥揮手:“嗨!”
“欸,您給您的快手號打個廣告啊!”
“哦,對對,歡迎大家關注世外桃源壩美小方哥!!”
“這位抱着三腳架,很怕上面的相機掉下來的帥哥就是我們的導演,青年導演,于戎。欸,于導,你都有什麽代表作啊?”
于戎翻起眼皮看林望月,林望月笑得發抖,于戎掰着手指數着,說着:“系列代表作,第一部叫《年過而立,一事無成》,第二部叫《啃老》,第三部是翻拍,翻拍《媽媽,再愛我一次》,最新一部致敬《花樣年華》,男主角問男主角,我有一張去紐約的機票,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小方哥道:“啊?您這拍的電影沒女主角啊?”
林望月樂不可支,于戎走不動了,把三腳架當拐杖拄在地上歇息,用氣聲說話:“該系列長期制作中。”
林望月咬着嘴唇,笑得很開心:“這個系列叫什麽名字?”
“《失敗者》。”于戎擦汗,說:“林攝像,你怎麽不介紹下你自己呢?”
“我?”林望月撇撇嘴,還對着于戎拍,“我這套系列叫《成功者》,目前已制作以下幾部,《青年才俊》,《白手起家》,《名利雙收》,至于愛情方面嘛,那就是一部《雙飛燕》。”他拿腔拿調地唱粵語:“做對相思燕,美婵娟千載難見。”
”你還會講廣東話?”于戎問,再次邁開了步子。
“我還會講寧波話!”
小方哥插話:“寧波靠海吧?”
于戎問:“寧波小湯團你吃什麽口味?”
林望月說:“芝麻的。”
于戎說:“對,寧波靠海。”
林望月問他:“朱新年怎麽開了這麽多家分,加盟店啊?”
于戎說:“樂惠也有分店啊。”
林望月說:“寧波沒什麽好玩的。”
于戎累得夠嗆,可一看前頭,山坡變高了,望得到樹和雲,就是不見人煙,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問:“不是說就在隔壁嗎?”
小方哥抓起衣領擦脖子,說:“對啊,翻過這個山頭就到了。”
林望月轉身拍前面,說着:“我們現在要去找……”他頓住,沉吟片刻,才說,“去找一個人的媽媽。”
他繼續拍,山上找不到明顯的徑道了,荒草滿坡,每一叢都齊腰那麽高,路變得很不好走,大家的呼吸聲都變得很重,再沒人說什麽,聊什麽了。三人顧着自己腳下,一步一腳印地爬坡。
臨到白婆婆家,于戎總算明白了這個“隔壁”的意思,要是畫張平面圖,白婆婆家這個點和布羅家那個點确實算在隔壁了。
站在白婆婆家門口,他能看到布羅家那棵飄白綢帶的桃樹,還有那一院子的人。
于戎回身看,他們這一路走來像是繞了一個大圈子,翻山越嶺,精疲力盡,來到的卻是原點。于戎撐起三腳架,調整角度,找了找光,俯拍下方的布羅家。他邊上的林望月也從相似的角度拍那院子。
小方哥在他們身後發出疑問:“啊?不進去啊?”
于戎說:“等等。”
他要等一等。林望月也等着,小方哥沒響了,點了根煙,蹲在地上,抱着胳膊抽煙,跟着等。
等到一個男人領着三個小孩兒走進了于戎的空鏡頭,走到那桃樹下,取下四根白腰帶,男人先給自己系上,接着給孩子們系,綢帶老長,每個孩子的腰上都得繞上好幾圈,孩子們捏着綢帶的一角嬉笑打鬧,又蹦又跳地進了布羅家。
于戎心滿意足,說:“好了,走吧。”
忘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