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雲可飄過山
第27章 雲可飄過山
終于在沈雲稚稱帝的第八年,沈雲稚時年二十六歲。禦史臺重磅出擊,請他立後,大有死谏之勢。
沈雲稚不應亦不答。
內閣亦紛紛上奏,竟然将先帝都搬了出來,說沈雲稚不孝。
這樣大的帽子扣下來,連天子都撐不住,沈雲稚在高堂上氣得發抖,最後狼狽退朝。
退朝之後,沈雲稚便稱病不出,這是他登基後八年來第一次生病。
言官亦有所顧慮,不敢逼迫過急,心裏卻都紛紛起了疑雲。
沈雲稚懷揣着那枚雕刻着芍藥花的鏡子,回了霧城。除了不立後,這是他登基八年之後,第一次的任性之舉。
他身邊一個人都沒帶,披星戴月趕了很多天的路,獨自回到了霧城。
皇城和霧城中間隔了一道道山,和一條條河。
沈雲稚想,陸沉舟沒撒謊,從皇城到霧城,騎馬要十天。而因為他特別特別思念陸沉舟,所以八天就到了。
他在月亮下趕路,一路換馬而行,腿被磨破了也不吭聲,一行就是千裏。
蝕骨的相思在催着他,他一刻也忍不了了。
當年的街道依舊熱鬧,卻有些不一樣了。不再是老弱病殘,時而可見年輕新鮮面孔。
沈雲稚累了很多天,有些渾渾噩噩地。他揣着銅鏡在街市上走,聽着耳邊人聲鼎沸的雜亂聲音。
“荷葉包飯,三文錢一碗吶…”
“你這個衣裳我看看,嗯…還有得縫。”
“這個鏡子,在我這補你放心,修得保準你看不出來。”
“合”、“縫”、“補”…
沈雲稚神志不清地想,這就是“耳蔔”。
那這個結果是不是說明,他們可以在一起了?
沈雲稚幾乎是帶着淚,腳步越來越快,他跑着回到那個他曾經無比熟悉的縣衙。
此刻他心裏只想着詩經裏的“爾蔔”。
“爾蔔爾筮,體無咎言。以爾車來,以我賄遷。”
說的是:你去算卦問神仙,沒有兇兆真吉利。你快去牽車,來拉我的嫁妝。
沈雲稚一邊哭,一邊跑,心說:我要嫁給你,我要嫁給你…
他泣不成聲,朝着縣衙狂奔,淚水模糊了他眼前的視線。
我來嫁給你…
終于,他推開縣衙的大門,陸沉舟坐在桌後執筆書寫,聽見聲響擡頭看他。
一眼萬年,兩人隔着這麽長久的歲月相望,一時之間都說不出話。
“怎麽哭了?”陸沉舟上前拿出手帕給他擦眼淚。
沈雲稚攥住他的手,哭得言行無狀,說:“我太想你了…我只能來找你…”
啞婆做了一桌好飯菜,阿黃把酒食都端到屋頂給他們。
沈雲稚仍在哭,哭得停不下來,說:“我真的撐不住了,我…你随我回京。好不好?”
陸沉舟心中酸澀。
他在想,一座江山的重量到底有多重,足以把一個人壓得面目全非。
陸沉舟不說話。
沈雲稚喝了酒,語無倫次地表白:“陸沉舟,我太喜歡你了。我已經病入膏肓了,我還能怎麽辦呢?”
他的神情也确實像一個病入膏肓的人。
像一個快渴死的人求一口水。
像一個中劇毒的人求解藥。
像這一刻得不到,下一刻就會死掉!
可陸沉舟能給他的,唯有沉默。
沈雲稚很快就醉了,他酒量一直都不好。
“陸沉舟…”
“……”
“陸沉舟…”
沈雲稚總喜歡這樣,沒有意義得叫他的名字。仿佛那三個字是什麽珍寶,噙在嘴裏就想念,少喊一個字就是虧了。
“陸沉舟…”
陸沉舟終于回頭看他,眼眶通紅到像是要滴血。
月光下,沈雲稚神色平靜下來,問:“陸沉舟,我現在是皇帝了,皇帝不是想要什麽都可以嗎?”
沈雲稚突然欺身靠近,目光灼灼得看着他,不知羞恥,不留後路,顫聲問他:“那我能不能要一個陸沉舟?”
他的眼淚和話音同時落下。
分明是知道這有多無望。
他已經站在最高處,皇權富貴加身,可那是抓不住的浮雲。
江山千裏,他只想要一個陸沉舟。
沈雲稚把頭枕到他的膝蓋上,眼淚源源不斷,語氣帶着明知不行還是要讨的無望和酸楚,說:“給我一個陸沉舟吧,我以後一定好好當皇帝。”
陸沉舟聞言,眼淚也差一點就掉下來了。他想起以前,沈雲稚也是這樣,說:“給我買一個糖牛,我回去一定好好背書。”
可陸沉舟一直都知道,就算不給他那個糖牛,他也會把書好好背完。
就像現在,就算不給他一個陸沉舟,沈雲稚還是會好好當皇帝。
就因為一直都知道,所以才對他這麽殘忍,不理會他的孤苦和渴求。
看他拿着不是籌碼的籌碼乞讨,五髒六腑都疼得移了位。
陸沉舟在心裏自問,你這不是在欺負他嗎?
沈雲稚一個人把酒喝盡了,他喝酒的樣子和他告白的樣子一樣,不管不顧的模樣。
陸沉舟把他從屋頂背下來,從頭到尾都不敢說一句話。他怕一開口,有些東西就會崩塌洩出來。
他藏得本來就那麽艱難。
月影下,蟲鳴唧唧。
沈雲稚的聲音帶着霧氣:“陸沉舟,你曾經說,一文錢,在嶺南海邊可以買兩只小蟹。在雲貴河邊可以買一捧河蝦。在杭州可以買一碗茶。”
“那在霧城,多少錢可以買到一個陸沉舟?”
“你們都說整個天下都是我的。可為什麽陸沉舟不是我的?”
陸沉舟背着他,聽見他在自己的頸後困惑發問。
月亮西沉,沈雲稚還在說話。
“陸沉舟,皇城好冷,寝殿好空,奏折好多,禦史臺好煩…”
禦史臺的筆墨喉舌,幾乎将他殺死,他每一天都在苦熬。
社稷、皇嗣、規矩,樁樁件件,都大過他們的情愛。
那他呢?就因為他是皇帝,所以他的感情就不重要了嗎?
最後,沈雲稚在他的背上睡着了,所以他沒有聽到陸沉舟壓抑的抽泣和哽咽。
陸沉舟坐在床邊看了他一整夜,似乎要填補八年來的空缺。他長久地看着沈雲稚,看着他默默流淚。
他明明都是皇帝了,天下之主。
可是陸沉舟還是感覺,委屈了他。
沈雲稚留在霧城,不肯回去。只說:“除非你跟我回去!”
“我聽話!我懂事!你教我的我沒有一句敢忘,當皇帝的每一天我也不敢有一絲懈怠。”
“我三更睡,五更起,我一個人在宮裏這樣熬了八年!”
“我沒有一絲怨言,可是你們不講道理!”
沈雲稚又哭了,說:“你們都不講道理!你們就仗着我是皇帝,就欺負我!”
天底下再也沒有比這更荒唐的話了,天子居然在哭訴委屈。
可是能讓天子都覺得委屈,那應該真的是天大的委屈了。
陸沉舟心想,我把他教得這麽好,怎麽還是被人給欺負成了這樣?
然而他張了張嘴,說出口的是:“你改了吧。”
沈雲稚垂淚,執拗地搖頭:“不改。”
兩個字裏的決絕催人心肝。
沉默如霧一般蔓延。
陸沉舟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冷聲問他:“你真的想要我?”
沈雲稚皺眉看着他,一言不發。眼中慢慢浮現上困惑,陸沉舟怎麽能用這種眼神問這種話?
這時,陸沉舟突然拽住他的手腕,把他拖進了屋子裏。動作粗魯得把他推到床上,接着就去扯他的衣服。
沈雲稚被他吓到了,雙目圓睜,氣弱得喊道:“陸沉舟…你幹什麽?”
“你不就是想要這個嗎?”陸沉舟帶着怒氣,甚至故意要把他弄疼。
“陸沉舟!你混蛋…”沈雲稚被吓到了,忍不住哭着罵他。
他沒辦法不哭啊,翻山越嶺一千多裏來尋他,把自己心裏藏了三千多個日夜的情愛說出來,卻換來這樣的羞辱。
他一哭,陸沉舟就停下動作,起身看着他。恨他吧,最好怕了。
怕了,就改了。
沈雲稚衣衫淩亂地躺在那,眼淚止不住得流。
怎麽會這樣?為什麽會是這樣?鼓足勇氣說出來了之後,為什麽會遭到這樣的對待?
他用手心遮住眼睛,哽咽聲斷斷續續。
過了一會兒,他從床上爬起來,攏住被扯開的衣服,幾乎是逃着出去的。
看都沒看陸沉舟一眼。
沈雲稚出去後,陸沉舟站在原地,忍不住也哭了。
自己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最卑鄙的人了。
他是皇帝啊,他如此執拗,卻沒想過用皇權逼迫自己。他明明可以一道聖旨不管不顧把自己召回京城,不顧他的意願把他強留在身邊。
可是他沒有。
沈雲稚不舍得這麽對他,他卻舍得這麽對沈雲稚。
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他陸沉舟更混蛋的人了。
沈雲稚回京城了。
當晚,陸沉舟又像八年前一樣,在屋頂看了整整一夜的月亮。
天亮時分,阿黃進來灑掃,眼看着陸沉舟因為醉酒從屋頂掉了下來。
和他一起掉下來的還有好多素白的紙,像醉仙人揉碎了雲,一片片飄下來。
阿黃把陸沉舟扶進屋裏,請了大夫。又去院子裏把那些紙都一一撿回來收好,收着收着,阿黃不動了。
他看着那紙上的東西,又隔窗看了看屋子裏躺着的人,連連嘆了好幾口氣。
陸沉舟大醉後從屋頂摔下來,導致的後果就是雙腿骨折,在床上躺了好幾天。
這天他卧在病床上翻詩經,一片金光爍爍的金葉子從書中滑落。
那是沈雲稚當初給他的那一包金葉子,他私心留下了一片,夾在《詩經》裏做書簽。
陸沉舟不會承認自己是故意的,故意夾在那一頁。
國風.宛丘。
再也不可忍,眼淚垂落,暈濕了那一句。
“洵有情兮,而無望兮。”
我是如此傾心戀慕着你,卻自知無望,不敢心存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