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番外
番外
《出格》
玉蘭路19號的番外,藤原愁視角,以補充內容。
“你是藤原家族的少爺,愁。”
藤原愁聽着這句話長大。
他循規蹈矩,略微驕縱,卻從不出格。
哨兵向導的世界離他很遠,初中的時候聽說有個男同學被診斷為哨兵,很快就辦理了轉學,到黑塔上學。
黑塔和白塔都很神秘,對于普通人來說,它們更像是一所神秘的軍校。他們常常從電視或報紙中看到前線的消息,說犧牲的某某是哨兵,希望民衆記得這些為和平獻出生命的士兵。
可惜沒有幾個人記得,連隔壁班那個男同學也無人提起,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裏,死了還是活着,在軍隊還是退役回家——藤原愁沒聽說過他的結局。
哨兵犯罪時有發生,媽媽說他們是生病了,治不好,早晚要發瘋,遇到哨兵要離他們遠點。
哨兵和向導外表上與普通人并無區別,藤原愁不知道如何區分哨兵。
初三的一天,一個年輕男人從父親的書房出來,與他擦肩而過,藤原愁覺得他氣質與常人不同,眼神溫厚中帶着銳利,後來父親說他叫泷川,是一名哨兵。
藤原愁覺得,哨兵和普通人沒什麽兩樣,都是兩只眼睛一雙手,一點都不奇怪。
為什麽普通民衆對哨兵敬而遠之?
那天,藤原愁的鋼琴課臨時取消,他到書城中心買書,聽說書城對面那棟建築物是傳說中的哨兵所,他站在書城窗臺看了十幾分鐘,對面大樓入口處有人進進出出,并不如何神秘。
在一樓門口等司機來接的時候,藤原愁注意到路邊花叢裏蹲着一只雪白的兔子,怪可愛的,忍不住過去摸摸兔腦殼,沒想到兔子一躍跳上他的懷抱,乖乖蹲着。
Advertisement
這只兔子皮毛幹淨柔滑,藤原愁猜它是誰的寵物,“你的主人在哪裏?”
他在花叢邊站了快一個小時,沒看到有人來尋,抱着它上了車。
媽媽不太喜歡他養寵物,怕玩物喪志,藤原愁把兔子藏在外套裏,東躲西藏回到自己房間,把兔子放出來,不知道是傻還是乖,那兔子一動不動地蹲着,任他擺布。
藤原愁偷偷問花匠要來青菜和動物飼料,可是兔子連聞都不聞。
他觀察過一段時間,發現兔子不需要吃喝,便不管它吃食。
那幾天最開心的事就是抱着兔子寫作業,或者一邊摸着兔子毛一邊看書。
兔子有時不喜歡被抱着,會跳到他的肩膀蹲着,或者跳到窗臺看風景,很有個性。
媽媽實在敏銳,在門外聽到他跟兔子說話,打開門卻什麽都不見,于是找父親讨論這件事,藤原愁承認自己撿到一只兔子,抱給父母看,發現媽媽臉色蒼白幾乎暈厥。
他被送到醫院檢查,被确認覺醒為哨兵。
爸爸帶他到書房說話,很誠懇地希望他做個手術,回歸正常人的行列。
原來,在媽媽很小的時候,身為哨兵的外公精神混亂,親手殺死外婆,險些掐死媽媽,最後自殺身亡——這是大多數失去向導的哨兵的結局。
媽媽因此養成根深蒂固的觀念:哨兵都是瘋子。
她不能接受自己的兒子成為哨兵。
盡管壓抑哨兵潛能的手術并不成熟、風險性極高,她依然堅持兒子要做普通人。
爸爸順從妻子的做法,藤原愁同意父母的選擇。
對于十六歲的他來說,做哨兵還是做普通人都沒有區別。
唯一計較的是爸爸的朋友,小富校長要把那只兔子抱走,說物歸原主。
藤原愁少有什麽特別想要的東西,卻特別喜歡這只兔子,倔強地說:“不要。我養了好幾天,它是我的了。”
小富校長說:“等你變回普通人,你就看不見它了。”
藤原愁說:“那到時候再說。”
小富校長說:“你跟我來。”
他們到達哨兵所那條路,隔着寬闊的馬路,他們看見一名向導把兔子交給一個白淨俊秀的少年,少年抱着兔子喜極而泣。
十六歲的藤原愁悵然若失,“他是兔子的主人嗎?”
小富校長說:“嗯,他叫靜彌,竹早靜彌。”
靜彌。
藤原愁在心底默默念着這個名字。
校長說:“他是個向導,是個聰明孩子。愁,如果你認識靜彌,會喜歡他的。”
藤原愁說:“他看起來比我小。”
校長說:“不,他比你大兩三歲。不過你的父母決定讓你遠離哨兵向導的世界。”
對面的少年抱着白兔走進大門,藤原愁看着他纖細的背影,說:“向導是什麽?”
校長說:“向導是為哨兵而生的。”
很多年後,藤原愁來到黑塔學習,才知道向導的來由。很多年前,第一批哨兵陸陸續續覺醒,他們死于精神崩潰,一名女性不忍看身為哨兵的丈夫如此痛苦,不斷地勸慰他、安撫他,最終覺醒向導的能力。這是世上第一名向導。
經過成功的腦部手術,藤原愁變回普通人,偶爾會想起那只兔子,想起兔子的主人。
小富校長和爸爸交情不錯,經常來家裏做客——愁覺得是自己的緣故,盡管做過手術,父母依然擔心自己精神不穩定,所以經常邀請身為向導的校長來做客。
他很普通地成長着,升學,讀書,工作,做着藤原少爺該做的一切。
他惦念着那只北極兔,有時會問校長,“那個,靜彌,竹早靜彌,怎麽樣了?”
校長說,靜彌去前線了。不過向導的工作主要是為哨兵向導疏導精神,相對安全。
校長說,靜彌退役,回校教書了。因為臉嫩被學生看輕,裝得非常嚴格。
校長說,靜彌要結婚了,和另一個向導。所有人都不認可這段婚姻。
藤原愁問:“會有人找他麻煩嗎?”
校長說:“不會,靜彌是個很聰明的向導,沒人敢惹這樣的向導。”
藤原愁問:“為什麽選擇和向導結婚呢?”
校長說:“因為他們在一起很久了,從小到大沒有分開過,感情非常深厚。”
對于規規矩矩長大的藤原愁來說,靜彌與世人作對的做法大膽而驚人。
他是一名獨特的向導。
在校長和父親的談話中,他聽說很多大人物對這件事抱有成見,學校很可能被斷資,便做主讓藤原家族填上這份資金缺口。
父親警告他,一年可以,不能年年如此。
藤原愁不解,家裏出得起這個錢。
父親便教導他其中的利益糾葛。
不單單是金錢這麽簡單,裏頭交雜着各種交易,軍事的、向導的、政治的,複雜麻煩。簡單說來,水很深,他們家沒必要淌這趟渾水。
校長說,有個哨兵學生被靜彌氣得要退學。
校長說,靜彌護着一名不欲“攀高枝”的學生向導,被某大人物暗暗記恨。
校長說,黑塔的哨兵學生最怕的老師是靜彌,靜彌因此沾沾得意。
在很長一點時間裏,“靜彌”是藤原愁了解那個世界的唯一窗口。
盡管對方不認識他是誰。
然後那場可怕的綁架案發生了。
藤原愁不太記得那陣子發生的事情,包括他在巴陶利樹汁中浸泡七天的事。哨兵五感敏感的原因是大腦病變物質改變了他們的五官神經,藤原愁的病變要更嚴重些,他的視覺幾乎全部毀壞。
他看不清身邊的物質,不管睜眼還是閉眼,眼中都是流動的大片大片的色暈,腦袋抽痛,有種想要嘔吐的不适感,吃不下任何東西,巴陶利樹汁的作用讓他暈暈沉沉,記不清事情。
似乎那段時間每天都有醫護人員繞着自己轉。
等他真正清醒過來,已經是春天。
醫生量身定做為他制作一條緞帶,蒙住眼睛可以有效地安撫他的精神,讓他的眼睛暫時恢複正常,不再浮現那種虛幻暈眩的大片色彩。
爸爸來看他,說醫生盡力了,按照這個病變程度,他也許活不過兩年。
藤原愁第一反應是松了口氣。
他很多次以為自己活不下去。
爸爸說,媽媽想你,但又害怕你,不敢來看你,你不要怪她。
藤原愁理解地點點頭,“妹妹呢?似乎很久沒見過她了。”
爸爸說:“紗繪也很想念你,只是,你知道,你媽媽覺得哨兵都是瘋子,她不想紗繪接近你。”
藤原愁自知精神不穩定,沒有強求,問:“需要我做什麽嗎?”
生在貴族,盡管有幸生在一個和諧的家庭,藤原愁再清楚不過貴族的無情和涼薄。
爸爸說:“你想做什麽?”
藤原愁的心微微一動,問:“我現在這樣,要去黑塔嗎?”
爸爸問:“你想去嗎?”
藤原家族對他最後的要求,是在大選之前以藤原少爺的身份壯烈犧牲在戰場上。在此之前,随便他做什麽。能做什麽呢?已經是個廢人了。
初夏,藤原愁被送到黑塔。
在校長辦公室,校長問:“你想做什麽?”
藤原愁說:“做什麽都好。塔外很少哨兵向導的資料,允許我從頭學起嗎?”
校長說:“沒關系嗎?同學都是比你小十幾歲的孩子。”
藤原愁說:“沒關系。”
校長問:“是因為靜彌才過來的嗎?”
藤原愁說:“很好奇,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校長以平靜的語氣說:“他不是你的向導。”
藤原愁笑了笑,“我不需要向導。”
校長說:“那我安排他照顧你吧。如果不能忍受他的脾氣,跟我說就好,給你換宿舍。”
藤原愁說:“謝謝。”
校長打了個電話,把靜彌叫過來。
“靜彌,學校來了一名棘手的學生,你看看怎麽樣。”
藤原愁由此住進玉蘭路19號。
不能目視之後,其他感官便敏感起來。
藤原愁覺得靜彌的聲音很好聽,很獨特,清亮如泉水流過岩石,帶着些微的脆生,顯得很年輕,聽起來确實冷淡。
作為超大齡學生,藤原愁在一群十四五歲的學生中格格不入,但可忍受。
靜彌很可愛。
比他想象的可愛得多。
廚房和冰箱都很幹淨,靜彌不會做飯。不知道為什麽這點讓藤原愁覺得很可愛。
每次邁着歡快的步伐回家也很可愛。
周六早上被吵醒也很可愛。
靜靜站在旁邊聽他彈鋼琴也很可愛。
靜彌做什麽都很可愛。
藤原愁理解家人的決定,但他依然思念他們。媽媽和妹妹都感情豐沛,應該因為他的事流過很多眼淚吧?爸爸因為治療他的事情做出很多努力吧?
課堂上,老師說,擁有強大能力又不能自控的哨兵會被強制清除。
發瘋犯罪的哨兵會被送上黑塔法庭。
而他,因為貴公子的出身,平安無事地坐在教室中聽課。
靜彌好像不太能控制他的精神體。
藤原愁坐在花園藤椅上聽新聞的時候,白兔總是突然跳上他的懷抱。
有時他會接受到大白熊傳遞的“委屈”信號,摸索着摸到白熊背上的兔子,把它抱起來,“不可以欺負它。”
那只兔子有點不屑。
藤原愁說:“蠢也不能欺負它啊。”
大白熊不滿地用腦殼撞了撞他的小腿。
靜彌很忙,忙到不知道自己的量子獸天天和白熊及其主人混在一起。
藤原愁知道小富校長進過自己的精神海,但他不記得這件事,靜彌第一次嘗試進入他的精神海時,他極其不适,猶如腦部受擊震蕩,抑制不住地反胃嘔吐。
第二次順利很多。
藤原愁發現自己有點喜歡這個聰明狡黠的向導。
他動心了。
出于私心,他請靜彌幫他糾正舞蹈動作,藉此與靜彌靠近,與他親密接觸。
心裏開始不甘,如果靜彌是他的向導就好了。
也許是從這個念頭開始,他克制不住對靜彌的欲望。
表面上,是禮貌優雅的貴公子,腦海中,只想把他搶過來據為己有。
靜彌要探尋他的精神海,他一遍遍地說,很危險,老師。
對你,對我,都很危險。
我不知道我的精神海裏有什麽,我的秘密是否會被你發現,我是否會失去控制掠奪你的精神——一切都是未知數。
哨兵有病,他們無法自治。
那一晚,他們共舞,随着相擁下腰的動作,他蒙住眼睛的緞帶意外掉落。
藤原愁只覺得感覺不對,習慣性地睜開眼。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正常的畫面,這次睜開眼,卻在一片混沌色彩中看到一張年輕清秀的臉。
靜彌是他混亂世界中唯一清晰的畫面。
洶湧蓬勃的精神開始強行索取靜彌的精神安撫,對方毫無反抗地在他懷中暈倒。
上過常識課的藤原愁知道哨兵和向導之間的作用。
他清楚自己的精神力有多強蠻,于是吻上靜彌淡紅柔軟的唇瓣,探入舌頭,藉由身體的接觸來舒緩彼此的精神,讓自己把靜彌的意識放出來。
淺層意識的自己和深層意識的自己是兩個人,藤原愁一直清醒地知道這個事實。
靜彌不知道他們親吻過,得知他精神不穩定,反而躍躍欲試,覺得是個挑戰。
一次又一次,他們意識相交,藤原愁不知道自己能忍多久。
在音樂教室,一切爆發。
藤原愁終于如願以償得到靜彌。
強烈的悸動告訴他,他愛靜彌。
不知道為什麽愛上,已經深愛。
他知道靜彌的可愛之處,知道他的苦惱,知道他嚴肅面具下的俏皮活潑,知道他愛喝甜甜的咖啡……他們為什麽不能在一起呢?
他看得出來,靜彌并不讨厭他。
第一次親密後,靜彌說:“你知道,我結婚了。”
藤原愁心想,結婚可以離婚。
情熱的時候,甚至想不到自己是命不久矣的人,只會內心陰暗地想,為什麽和靜彌結婚的人不是他,為什麽會有鳴宮湊存在。
後來鳴宮湊回來,藤原愁就像被一盆冷水潑下來,不着實際的想法被滅得幹幹淨淨。
鳴宮湊,是靜彌陪伴二十多年的摯愛,是靜彌不惜與全世界作對也要和他結婚的對象。
藤原愁不甘的同時,惡劣地想,你們那麽多年情誼又怎麽樣,你還不是難以自拔地與我偷情?你喜歡我,對不對?至少喜歡和我□□的感覺,是嗎?
他像是觊觎他人寶物的強盜,只是暫時擁有,就愚蠢地以為寶物是自己的所有物。
冬末的一天,他在小富校長那裏收到妹妹紗繪輾轉送來的信。
紗繪說,媽媽懷孕了,醫生說是男孩子,他們要有弟弟了。她問,哥哥現在在哪裏,爸爸只說哥哥在外面讀書,不說在哪裏,也不說哥哥什麽時候回家。
藤原愁霎時間冷靜下來。
他是個棄子。
不要因為短暫得到愛人的垂憐,就以為自己有多麽光明的未來。
他給紗繪回信,說在外面一切都好,說自己喜歡上一個可愛的人。在信中,他撒了謊,說那個人也喜歡他,他們感情很好,一起養了寵物,以後會結婚。
初夏,他陪靜彌回山櫻市住了三個月。
媽媽生産的時候,他去了醫院,沒露面,在樓梯口看到焦慮的父親,聽到嬰兒的啼哭。
是弟弟。
藤原愁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有一個血脈相連的弟弟。
愈發頻繁的頭痛中,他感受到自己的死期越來越近。
靜彌,靜彌是他卑劣地從他人那裏偷來的、一段美好的、充滿陽光和花香的時光。
靜彌沒發現大白熊已經很久沒出現過。
每次出現,都是無精打采地趴在地上睡覺。
靜彌總是很忙,又下意識地逃避這段錯誤的關系,所以不會留意他在收拾行李準備離開。
藤原愁聽到鳴宮湊說“無論發生什麽,我都不會和靜彌離婚,我不會留下他孤單單一個人,不然他太可憐了”的時候,心裏感到欣慰,靜彌不會一個人。
其實靜彌從來不是一個人,只是他硬要擠進這段關系,讓靜彌陷入痛苦,左右為難。
也不算為難吧,他知道靜彌的選擇由始至終都是鳴宮湊。
他從來只是個第三者,局外人。
離開那天天氣很好,秋日的陽光金燦燦,藤原愁走出玉蘭路19號,想着靜彌下課回來發現他不在會怎麽樣,會不會覺得很舍不得。
應該會有一絲絲不舍吧,靜彌應該是有一點點喜歡他的。
不然怎麽和他做這樣出格的事情?
是吧,是有一點點喜歡他的。
藤原愁不敢百分百地确認。
後來他在軍營遇到鳴宮湊,對方和一個哨兵相處的氛圍很不尋常——藤原愁這才知道鳴宮湊那句話的意思,他喜歡上別人,上次離開軍營也是因為這件事。
他們在一起近三十年,感情深厚,不會因為其他人而分開。
在他們彼此心中,對方永遠是最重要的人。
沒有人能給藤原愁做精神疏導,他的意識海完全陷入黑暗,如同黑洞,無法探觸,強行進入會被反噬精神。
藤原愁的眼睛一點點地染上紅色。
為了讓視角神經正常,他大量使用巴陶利樹汁,讓自己像個正常人。
所以瀕死的時候并沒有太大的感覺。
他知道被救名單中有鳴宮湊的名字時,覺得命運是公平的,你欠了別人,總要從別的地方補回去。
最後沒想太多,模糊地想靜彌現在在做什麽。
在上課吧。
靜彌。
靜彌。
——
“老師在看什麽?”
新來的向導順着靜彌的目光看去,看到對面的書城中心門口站着兩個女人,一個中年華貴,一個年輕漂亮,前者懷裏抱着一個小男孩,像是在等車。
靜彌喝了一口咖啡,靠在窗邊,淡然地又往對面看了一眼,“沒什麽。”
他收回目光,說:“不是說要開會嗎?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