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暗夜即明
暗夜即明
蕭靈菀的一生,雖然日子并不算太久,卻可分為兩段截然不同的日子,以遇見瑞桢日子為節點分割。
少年時的日子過得飛快,去演武場練刀、去學堂念書、聽父親和長老們訓誡,她恨不得一日生出二十四個時辰,才能将事事都做到完美。
而最後走完這段生命的日子,她選擇留在火雲之境。
只因,這裏對其他人而言,是危險而黑暗的秘境,卻存放着她此生最珍貴的回憶。
每天雖然仍然只有十二個時辰,一切卻仿佛忽然慢了下來。
大概因為那些才是真正屬于她自己的生命。
她有大片的時間,去回憶從前的一切,那些以為已經遺忘的細枝末節,卻無比清晰地凝聚成那人的音容笑貌。
在這裏,她不再是蕭靈菀,火雲山莊的繼承人。
她是她自己,也終于可以随心所欲去愛一個人。
雖然,她最後的愛,是要編織一個謊言。
一個巨大到可以蒙蔽一個人的一生的謊言。
她其實很少說謊,但勤能補拙,日複一日練習,便會趨漸娴熟。
但是再如何緩慢,如何珍惜,也終究到了那一夜。
她一生終結的一夜。
這一夜并沒有什麽不同,如果非要說的話,反倒是天氣暖和了許多。
Advertisement
火雲之境本因地處深山之中,常是夜涼如水,近來那晚風卻拂面溫柔,如同情人的手,讓人心中恬靜安寧。
蕭靈菀如常燃起一根蠟燭,放在案前,靜靜研墨,甚至面容還流露出淺淺的笑意,像是懷念什麽極美好的記憶,又像是憧憬着極向往的美夢。
她寫給瑞桢的信,大多從落款開始,先寫上日期。
算算如今瑞桢該是幾歲了,是什麽光景,再揣摩着下筆。
信中,她會記錄自己的“雲游”心得、當地風貌、人情飲食,如川蜀之地,人皆安樂,喜食辛辣,也愛甜涼。更有大山名川,兩江穿行,地貌起伏,極有風骨。又如江南之地,山水婉約,游玩如在水墨畫之間,氣候濕潤宜人,四季分明,當地人富庶安居,最愛濃油赤醬,只是偶而有些計較,但相處十分愉快……
此時,她便無比感謝蕭炀,為她搜羅了許多游記縣志來,她每日會抽出些時間,仔細研讀,好讓自己編的內容翔實,頗像樣子,方能騙過那人。
蕭炀偶爾問她,如此欺騙,是否虧心,她思來想去,搖了搖頭,畢竟聞名傳世的《岳陽樓記》也是範翁遙想遠景抒情而作,如今她效法先賢,應也不算太過分。
寫至每封信的結尾,她便會寫到下一次将到訪之地,預期來信時間,那便是她最為期待的時刻。
因為在那一封封信中,她和瑞桢仿佛真的走完了極完滿的一生。
她很好,雲游天地,暢快自由。
他也很好,一生順遂,功成名就。
雖無相伴,卻是相親。
真是不能小看人的憧憬,再如何虛幻的場景,充盈着愛的想象,便會變得無比真實。
有幾次毒發之際,她以為就要撐不過去了,但是想到,還未寫到他們的耄耋之年,便心有不甘,又硬生生挨了過來。
只是今日在落款時,她卻略有停頓。
算起來,這封信寄出的時候,瑞桢剛好七十歲。
六十耳順,大概沒什麽能讓他聽不進去的了。
七十而知天命,到了這一年,瑞桢大概已經成了爺爺,有了相伴一生的妻子,承歡膝下的子孫。
而她也大可以以一個久未謀面的朋友的身份,離開他的生活。
此時,瑞桢對她應該只存着淡淡的懷念。
她心裏想,若是有孩子問他,這封信是誰寄來的呢?他會怎麽答呢?
他大約會說,是一個老朋友,很多年沒有聯系了。
她莞爾一笑,覺得這樣就很不錯。
如此,這便應該是最後一封信了。
在他的想象裏,她應當一生自由,奔赴河山,離開了火雲山莊,卸下了多年的包袱,去尋找她作為一個普通人的一生。雖然有些率性而為,但是以他的性子,應當會擔待她。
她看着手邊高高的一摞信,有些欣慰,有些悵然,這就是他們故事的結尾了,雖然算不上多精彩,但大概還算是平和。
如果非要說有什麽遺憾,大約是她真的很想看到瑞桢滿頭銀發的樣子。
即使到了老了,他大概還是老頭子裏最俊的那個,讓她能在人群中,一眼意中他,跟當年一樣。
那這封信便這樣寫吧——
這裏是一處很安靜的村子,風景很好,村前有一條小溪,這裏沒有玉菀花,但是我在門前種了一株桃花,開的很好,結的桃子,雖然不算太甜,但是長得倒是很好看。左右鄰居都是很好的人,常常會關照我這個老婆婆。
如今年紀漸漸大了,腿腳有些不便,我便想在此定居下來。若是你有空來此,也一定覺得這處院子是非常美的。
這一生很是感激你,幫我扛下了本該屬于我的擔子。不過我知道,你做的一定比我好。火雲山莊現在盛名在外,即使在這麽偏遠的地方,他們也知道你的名字,老有小孩子們纏着我講你年輕時候的故事。
碰上脫不了身的時候,我便會講一講。不過說書麽,你也知道的,雖然偶有些添油加醋,左右是誇你的,就不要怪我了吧。
你今年也有七十了,我也老啦,每次給你寫信都太費眼睛,這一封信就當作最後一封吧,知道你我過的都好,便足夠了。
還有一句私心的話,如果當年在火雲之境,我們能一起離開,來這樣小村子就好啦。不過這樣的一輩子也不賴吧。
玉菀雖好,桃花亦美。
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
她從桌案便取了一瓣風幹的桃花,夾在信紙裏,以火漆封好信封口。接着輕輕撫摸那信,将它貼在心口,喃喃自語道:“我今年二十五歲,有一個愛人,我們相伴走過年少的歲月,我們是最好的盟友,相互成為對方的生死依托,我們有共同理想,而且他會一步步為我實現。”
她覺得有些累,便緩緩向後靠去:“我這一生遇見他,很完美,沒什麽可以遺憾的。”
那音調既輕且柔,餘音淺嘆,稍縱即逝,她的臉上帶着甜蜜的笑意,仿佛靜靜沉入了一個甜美的夢鄉,等待着什麽人來将她喚醒。
只是,這一夜的夢,永遠不會迎來夜明的一天了。
***
林州城,玉園。
一人獨坐賞月。
另一人踏月而來,其實那腳步聲其實很輕,幾乎跟這園中飛花落葉的聲音一樣輕。
但卻在瞬間便被那賞月之人捕捉到了。
只因此時園中萬籁俱寂,無論這人的聲音,多麽輕柔,她也不會錯過。
而此時她的心裏十分矛盾,既希望沒人來打攪,又希望有人與她說說話。
但是她既然下了令,便不會有人來這裏自讨沒趣,只除了一個人。
“若是冰人屆的同仁們,知道費掌櫃正為了前一樁失敗的生意,黯然神傷,大概會十分驚訝。”
費春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看着來人。
但是這眼神的意思,很直白,有何好大驚小怪?
來人溫和淺笑,坐在了她的對面,道:“自然是因為我們的紅鸾星官此前從未出師不利,才很難明白,做生意,便是有得有失。而人生之不如意,更是十之八/九。”
費春當然知道有情人終成眷屬才是少見之事,故而人們才會格外喜愛那些結局完美的話本。但是讀話本以作消遣和親眼見到生離死別,還是大大不同。
費春便擡眸,問道:“如若再來一次,他們二人是否能有別的結局?”
柳逢舟轉頭看她,像是看着一個苦惱的孩子,眼中有月色沉澱的溫柔:“瑞桢與蕭靈菀之事,其實并無對錯,只是各有苦衷,各有執着。恐怕再來多少次,也仍是如此。”
此時,傳來撲棱撲棱聲。
他二人便一齊低頭。
原來是柳逢舟帶來的燈籠,吸引了不少園中的飛蛾,正努力擠進那透着火光的孔隙。
很快,便有飛蛾燒成了灰燼,落了下來。
費春愣愣看着那細碎的灰色粉末,卻聽柳逢舟慢慢道:“你看這些飛蛾,起初被這遙遠的燈火溫暖而誘惑,而直至這向往的烈焰之深處,才發現其中的灼熱和疼痛。”
“但即使如此,這美夢的灰燼,卻仍然是溫熱的。”
“因此,你不必為那夢中人覺得悲涼,不過是求仁得仁罷了。”
費春看着他的眼睛,淡淡一個眼波輪轉,便讓人覺得春風拂動,溫柔而舒展,仿佛有源源不斷的生機蘊藏在深處,任何困難都不能将他擊倒,任何危險都不能讓他退縮。
“那若是有一天,是你遇到了這樣的抉擇,你會怎麽做?”
柳逢舟站了起來,輕輕抖了抖衣袍,回眸一笑,道:“像在下這樣的閑人,自然不會有如此執着之事,便不會落到那般放不下的境地。”
柳逢舟走了,一如他來時,悄然無聲。
但是費春看着他離去的背影,卻不知怎地想起,很久之前他借着文沛然之口,說過的一句話——
“若使離愛者,無憂亦無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