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傳聞如是
傳聞如是
江湖之大，無奇不有，卻有三處地方，讓無數人神往。
第一處，湛青盟。
湛湛青天，浩然正氣。這裏正如它的名字，是所有少年俠客的理想之國。
無數如日中天的江湖正派，皆與湛青盟結盟。入此盟者，便可師承名家。于是江湖上也有種說法，一腳踏入湛青盟，便成了一半的江湖豪俠。
只是其盟主唐紀文在數年前剿滅怙惡谷一役中，傷重墜崖，如今拜入門下的新人，已見不到當年秋水神劍的風采，實在可嘆可惜。
第二處，繡衣樓。
這裏既非酒樓，也非青樓，卻能給人帶來無上的滿足和快樂。
只因跨入此樓，便可以實現任何願望。
前提是，你付得起對應的酬勞。
只是想來繡衣樓一擲千金，也并不容易。
這棟樓仿佛長着腳，有人說它在邊陲古鎮，也有人說在江南水鄉，更有甚者說在皇宮內院。
總之，沒人知道繡衣樓的确切位置。
近些年，無數富戶財主懸賞千萬，亦難求繡衣樓的只言片語。
唯天機老人對此樓有批語道：“身披繡衣，口吐玄秘，一言乾坤定萬裏。”
卻無人能參透其中深意，想來唯有緣人能有幸造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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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于前兩處，或威風或神秘，這第三處就顯得親民了許多。
地址既不難找，待客也十分和善。在林州城裏，随便找人打聽下，最為風流雅致的玉園便是了。
乃是一座名為春波綠的冰人館。
來到這裏，沒有成不了的婚，也沒有愛不上的人。
不同于繡衣樓飄渺詭谲的風格，春波綠接單簡潔明了。
唯一一條标準，便是他們家費掌櫃有興趣。
若無興趣，萬兩黃金也得請出門去。而若是得了這位的青眼，便可由客人自行決定媒金數目。
因此，每日玉園門口從清早便大排長龍，只求将雪花片般的銀票送進門去，被錄入求親隊列。
只是這位掌櫃的興趣實難揣摩，千百樁親事過眼，可能也選不上一件。
盡管接單概率如此之低，廣大顧客的熱情卻從未消退。只因這費掌櫃承接的前兩單婚事，實在是讓人嘆為觀止。
第一單，讓一個普普通通的酒樓老板娘嫁給了當今聖上。
第二單，讓神兵山莊俊秀非凡的二公子心甘情願娶了一個啞巴當新娘。
于是江湖便有傳聞說，這春波綠的費掌櫃乃紅鸾星轉世，對姻緣命數推算極準。
就算是命格奇差的天煞孤星，也能給他配一個地煞厭命，更何況只是為普通人拉拉紅線，實在是手到擒來。
傳說，這位費掌櫃是個極斯文俊秀的少年，只可惜身量不足，略顯孱弱，但豔福非凡。身邊有數位絕色少女，正似那春花秋葉，夏雨冬雪，各有奇美，人們便稱之為“紅鸾仙姝”。
如今再加上這日進鬥金，家財萬貫，只怕他才是這萬千少女的閨閣首選。
卻不見他為自己拉上一根紅線，也不知是風流成性，還是專一到底......
***
冬去春來，花枝待放，雪融成溪，潤萬物于無聲，正是一幅生機盎然的春景。
此時自然交替，陽氣萌生，陰氣消退，人們大多相信，在此時成婚符合天理人道，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時候了。
于是，這春意盎然伴随着郎情妾意，便生出了這桌案上這層層疊疊的求親簿子。
一雙手拂過，卻全然沒管這摞高高的簿子，和旁邊堆的幾乎像小山似的禮盒，反倒從一旁取了一冊話本，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
這人一身素衣長衫，挽着四方髻，嘴裏時不時哼着一支無名小調，顯然輕松愉快極了。
此時，一道柔和的聲音适時響起：“門房已經推了三波，但在前廳等候的還有一百五十三人，其中十二位男子，還有三個想續弦的鳏夫，其餘的都是些去年秋冬剛及笄的世家小姐。”
原來屋裏還坐着一名女子，她身着白衣如雪，雖然在室內，卻在粉頸上圍着條雪白的狐裘，手中還捧着一個極為秀致精巧的手爐，似乎十分畏寒。
顯然這女子看那人沉迷話本許久，忍不住出聲提醒。
但那人聽到這數字，手上的動作卻沒有絲毫變化，只是眼睛的笑意忍不住大了些，随口問道：“都是為了做那江南首富的老婆？”
白衣女子點點頭：“準确來說，是未來的江南首富。現在首富還是他爹。”
“所謂女追男隔層紗，我看不用咱們，只要諸位小姐再努力些，何愁找不到如意郎君。”
這人合上手裏的話本，随手一點眼前的簿子小山：“還是按老規矩，分給其他冰人館吧。”
話畢笑眯眯擡起頭，卻露出一張鵝蛋臉，兩彎新月眉，薄薄眼皮劃出一雙靈動杏眼，極為俏麗可人。
任誰能想到，這樣一名妙齡少女，竟是近來江湖上炙手可熱的那位紅鸾星官，費掌櫃！
“其他人确實可以，只是你還是沒有看到這份。”那弱不勝衣的女子，便是玉園的掌事林莳。
只見她輕輕巧巧從那摞雜亂高聳的帖子裏抽出來一張，其他卻穩穩當當，絲毫未動。
那帖子上貼着藍色标記，在玉園中這便意味着，是特殊需求，需要掌櫃親自過目。她又從那堆禮盒裏拿出對應标記的打開，擺在費春面前。
帖子上幹幹淨淨，連一個字也沒有。
但是費春卻知道為何底下人不敢将它和廢帖一同扔掉。
只因這紙張右下角，不起眼處，印着一個小小的紅色五瓣梅花。
這是皇城名捕司的記號，雪印梅花。
江湖和衙門常年是井水不犯河水，只要江湖人不作奸犯科，官府也并不願意插手江湖事。
但是名捕司卻又不同。
名捕司總捕頭江旭波武功高強，受到朝廷重用，手下有三十六名捕，洞察敏銳，偵破無數懸案，在民間亦頗得敬重，江湖人稱青天名捕。
又因其與湛青盟交好，因此江湖人無論黑/道白道，都會賣他個面子。而他也會在江湖人争執不下時，出來主持公道或是給予官府的裁決。
只是不知這名捕司為何會來玉園，難不成也有親事需要撮合？
費春打開禮盒，見裏面放着一把青玉小劍，尺寸雖不過一臂，卻觸手生寒，一看便知是一把難得的神兵利器。
正是禮越大，事越難。
這紅鸾星官無奈一笑，将這厚禮又原樣放了回去。
少頃，下人請這位神秘訪客來到廳上。
來人一身黑衣勁裝，頭系紅綢，将一頭烏發束成整整齊齊的高馬尾。
一張臉不施粉黛，一雙眉秀若山林，讓人過目難忘。
腰間盤着一把長鞭，走動間閃動着點點光澤。
這姑娘英姿飒爽，應是許多江湖豪俠會傾心的類型，但是她卻表情肅殺，非但不像是來求親，倒很像是來打架。
黑衣姑娘看了一圈屋裏，将目光鎖定在坐在廳上首位的素衫年輕人身上，愣了一下，很快恢複如常，道：“費掌櫃。”
她家是捕快世家，看人是基本功，一眼便看出眼前這人是女子，并不如江湖傳聞一般的病弱少年。
但這事與她此行的目的并無幹系，因此并未表現出來。
費春沖她溫和一笑：“江姑娘，此行是公事還是私事？”
“你怎知我姓江？”江岚十分驚訝，自己只是出示了名捕司的印記，卻并未自報家門，這人從何得知？
“姑娘英姿飒飒，身系玲珑鞭，又以雪印梅花為記號，在下若還認不出是江捕頭之女，豈非眼拙？”費春笑着晃了晃腦袋，仿佛這是世界上最簡單的事，任誰來看都知道。
江岚本以為自己這次出門十分低調，此時被人道破身份也不扭捏，只因她本就要利用身份請這位紅鸾星官幫忙。
“我想請你為我做媒，嫁與王瑾安。”
王瑾安，江南首富王雲之子，是江湖上十分有名氣的一位纨绔。其人奢靡無度，最愛花天酒地，但凡是花錢享受的地方，他總不會缺席。
不過這位王公子和普通鬥雞走狗的纨绔又并不相同，他雖然花錢如流水，卻頗具經商頭腦。自他從他爹手中接管家族生意，短短數年間，便将王家的勢力從紡織、瓷器擴張各行各業，而其名下最為賺錢的錢莊、賭坊更不計其數。
數日前，王家貼出招親告示，說王公子已到适婚年齡，望尋一位情投意合、明理持家的姑娘為良配，更将以王家的傳家珍寶“浮雲琉璃簪”為聘禮。
一時間，無數女子心動不已。也因此，春波綠的門檻已幾乎被踏平了一半。
“江姑娘如對王公子有意，大可請令尊上門，相信以姑娘的容貌家世，王家一定樂意之至。”費春想不通這位名捕之女為何要舍近求遠。
“不，這事我爹并不知曉。”江岚說到此處便停住了，似乎有些苦惱，但是神情卻又不似小女兒情态，仿佛只是在思索該如何将這事說清楚。
廳上靜了一會。
江岚抿了抿嘴唇，直言道：“我并非是要嫁他，而是要抓他。”
費春和林莳對視一眼，目光中都有疑惑，顯然都好奇這王家公子究竟做了什麽，居然得罪了名捕之女，還将會有牢獄之災。
“是王公子因何事冒犯了姑娘？”費春出言問道。
“未曾。”江岚搖搖頭，最終還是決定和盤托出：“我懷疑他是飛狐夜盜。”
她當然知道這事是機密，且自己還在調查中，不該貿然将此事告知外人。
但是她也知道春波綠的規矩，若是不能打動費掌櫃，她便要失去這次接近王瑾安的機會了。
飛狐夜盜是江湖上近兩三年成名的大盜，這人正如其名，晝伏夜出，狡猾如狐，最愛偷盜各種珍寶古玩，卻不留絲毫痕跡。
不少富戶大家都遭其染指，一時間人人自危，皆不敢露富，生怕自家珍藏被他惦記上，便一去不返。
但這人又不是尋常的賊盜，他偷盜的金銀，不日就會出現在水患、旱區或其他貧苦之地，上書“天生我財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署名處還繪着一只狡黠機靈的小狐貍。
也因此，讓這名劫富濟貧的盜賊在民間頗具威名，還有許多百姓改稱他為飛狐俠盜。
一個江南富豪，一個江湖大盜，實在沒有人會把他們聯系在一起。
但是若仔細想想，這又實在是個絕妙的僞裝。
費春想通了其中的關竅，卻莞爾一笑耐心道：“想必江姑娘一定有所發現，在下願聞其詳。”
江岚點點頭，将自己數月前的經歷慢慢道出。
三月前，江岚随父兄一路追查飛狐夜盜的行竊蹤跡到了王家。
王家作為江南首富，自然也不能免去被那盜賊盯上的命運，只是他家實在家境富庶，丢的數件珍藏也并非什麽絕世珍寶，因此這父子二人皆未放在心上，反倒是對與名捕司結交一事十分上心。
王家是富商之家，生意雖廣，卻并無官場人脈。如果這次能和名捕司攀上關系，以後只需江旭波幫忙引薦一二，讓王家成為皇商，生財一道必然更上一層樓。
正所謂伸手不打笑臉，王家父子熱情設宴招待，江旭波倒也不好駁人家的面子，只得陪着喝了幾杯。
但江岚卻一向對這種生意應酬十分厭煩，便借故離席，去園中散步，也散散酒氣。等到想要回去時，行至湖邊，卻意外撞到了醉醺醺的王瑾安。
王瑾安嬉皮笑臉地道歉作揖，她雖生氣也不好發作，卻忽在那人滿身嗆鼻的酒氣間，聞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氣。
那并非是尋常的脂粉熏香之氣，而是她的獨門追蹤香料“千步香”。
這香是她爹送她的生辰賀禮，專做追蹤之用，香氣持久，可數日不散，十分珍貴。
王瑾安身上的味道已經很淡，還混着酒氣，本應該很難識別，但是這一撞，卻讓他二人離得極近，因此還是被她捕捉到了。
這答案實在匪夷所思，但是證據卻又由不得她不相信。
王瑾安，就是飛狐夜盜。
江岚一開始想要告訴父親，但是今年她就成年了，兩位哥哥早已在江湖上闖出一番名堂，唯有她還只是江捕頭的女兒。
她實在需要抓住這次機會，讓爹和哥哥都瞧瞧她的厲害，一點也不輸于他們男子。而且這飛狐夜盜和普通的盜賊也并不一樣，她和這賊頗有淵源，因此十分想親手捉拿他。
但她資歷尚淺，而王家財雄勢大，若沒有十足把握并不好直接上門抓人。
恰逢此時，王家開始招親，她便想或許可以利用求親者的身份接近王瑾安，以搜尋更多證據。
費春聽完了故事，不由得彎起自己的食指，緩緩摩挲着下唇，慢慢眨動的雙眼裏閃動着些許興奮的光點。
林莳一看那眼神動作，便知她一定會接這一單，在心裏嘆了口氣，卻還是轉頭對江岚道：“不知江姑娘擅長什麽？”
江岚有些莫名，但覺得這大概是有希望接單的意思，便依言回答道：“我最擅長鞭，刀劍亦可。”
林莳卻微微搖了搖頭：“廚藝、女紅、古玩鑒賞，不知江姑娘精通哪樣？”
江岚一愣，抿了抿嘴唇，只得誠實道：“均不通。”
林莳問的這些，當然不是對江岚的個性和特長好奇，只因這些便是王家招親告示上對于女主人的要求。
沒想到江岚确實是一位癡心鑽研武學，絲毫不愛紅妝的女子。
但費大掌櫃卻一點也不擔心，好整以暇喝了一口杯中的茶，臉上的笑容一分也沒有減少。
接着她擡起一雙杏眼，嘴角輕翹，笑得十分俏皮可愛，對江岚點點頭道：“江姑娘，你這單春波綠接了。”
江岚心裏松了一口氣，剛要露出一個笑容，費掌櫃卻話鋒一轉，豎起三根手指：“只是有三件事，還請姑娘應下。”
江岚點點頭，表示洗耳恭聽。她來此前早已聽聞費掌櫃做生意習慣十分古怪，因此心中早有預計，現下倒是一點也不奇怪。
“這第一，請姑娘将媒金換一換，我等并非武林中人，這寶劍還是得配英雄。”只見費掌櫃拿出她送上的禮盒，露出點不好意思的神情：“在下是個生意人，自然還是更中意黃白二物，真是抱歉抱歉，見笑見笑。”
這一點也不難，起初江岚看那求親之人送進來的媒金一個賽一個高，才想到用珍貴的寶物表示誠意，換成銀票倒更方便。
“第二嘛，是費某人的一點私心，各行有各行的路子，無論這單生意裏江姑娘經歷了什麽，都請守口如瓶，一點也不能透露出去。”
江岚又點點頭。
此時，換費春松了一口氣，心道這金主倒是個十分拎得清的人，不愧是名門出身。
“這第三，恐怕要委屈姑娘在玉園住上一段日子。”
江岚還沒想明白為何要住在玉園，而住在玉園又為何是件委屈事。便聽費掌櫃語氣輕快地轉頭對另一女子道：“幫我把雲川叫來。”
而後者的表情卻遠沒有她那麽愉快，反倒是嘆了口氣，看她的樣子，像是早已預料到有人要倒黴，又或許并不止一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