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同眠
第二十四章同眠
玄清觀雖然香客極少,但得崔榮錦接濟,齋堂的夥食并不算差。
這裏屬于正一一派,尋常日子道士們偶爾也會做些肉食來一飽口福,并非常年茹素。
只是僅有的幾位香客要麽是如蘇景玉一般來祭拜先祖尊長,要麽是虔誠禱告,必都不會碰酒肉一類,所以吃飯的地方仍然叫做齋堂。
往年崔榮錦來祭拜,都會到西北邊那間最為安靜寬敞的客房歇腳,小道童擔心蘇景玉和逢月受不了齋堂的腌臜氣味,特意将做好的飯食裝進食盒,帶着二人到那間客房裏用膳。
順子一個人樂得自在,獨自留在齋堂裏大吃大嚼。
客房的圓桌上擺着四個清淡的小菜,蘇景玉端坐在桌邊優雅地品嘗,菜色看上去很是不錯,只是味道差強人意,像水煮的一樣,唯有一道醋泡花生還算爽口。
窗子半開着,鉛灰色的濃雲越積越厚,古樹被山風卷的如同潮湧一般,眼看着一場大雨就要來臨。
逢月的視線從窗外轉回,向蘇景玉道:“看這天色像是快下雨了,我們随便吃點東西趕快下山去吧。”
蘇景玉瞟着逢月的腰間輕哂,“算了吧,萬一走的急了,你傷勢加重還得讓我背着你,我可懶得動彈。”
“誰要你背我了?”逢月嬌嗔着瞪他一眼。
蘇景玉輕笑,夾了一顆醋泡花生放在逢月碗裏,“這會兒下山去怕是要被雨拍在半路上了,倒不如吃飽了再走。放心吧,這場雨看着不少,下不了多久就停了,天黑前只要能進京就行。”
逢月盤算着下山及回京路上的時辰,點了點頭,看着碗裏的花生不由得鼻梁一皺,趕忙執起竹筷夾出來扔在桌上。
“我不能吃花生,小時候吃了一顆就全身長疹子,癢得不行,吃了大半月的藥才好。”
“庸醫!”蘇景玉毫不留情地嘲諷,“這麽點小毛病,我兩天就治好了。”
逢月的腰傷多虧了蘇景玉配的藥才緩解了不少,自然不會質疑他的醫術,沒有反駁他,換了一副碗筷,夾起一塊豆筋咬了一口,味道着實不怎麽樣。
提起醫術的事,逢月不禁想起适才在主殿前見到孫秋允的一幕,一對秀眉蹙了蹙,她本就不餓,幹脆放下竹筷,道:“蘇景玉,你覺不覺得孫太醫看你的眼神有點奇怪?”
蘇景玉略微一滞,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心道這丫頭竟然也有心細的時候,這都被她看出來了。
也對,她自幼寄人籬下,懂得自找有樂,變着法的安慰自己,察言觀色的本事也是有的。
逢月想起子溪說過,蘇景玉十年前進宮後嘔血不止,連太醫都束手無策,又問:“十年前替你診治的就是這位孫太醫吧?連他都沒有辦法,你是怎麽活下來的?”
蘇景玉極慢地擡眼,手肘橫在桌上,滿含深意地笑道:“林逢月,你什麽時候開始關心我的事了?”
逢月被他問的怔住,垂下羽睫小聲嘀咕,“好奇罷了!”
正說話間,窗外狂風大作,吹的樹冠都變了型,雨滴越來越密,打在窗棂上噼啪作響,片刻功夫便如同從天上潑灑下來一般,到處都是白茫茫的。
與事先預想的完全不同,整整一個下午,滂沱大雨一直沒有停過。
雨天潮濕,客房裏越發陰冷,逢月雙手抱着肩膀看向窗外,平整的地面被雨水沖刷的泥濘不堪,山路崎岖,怕是更難走了。
眼看着就要天黑了,即便此刻雨停了也走不了了,難道今晚要宿在這裏不成?她回頭看着客房裏僅有的一張床無奈撇嘴。
蘇景玉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不知從哪翻出一冊道家典籍,借着僅有的微光邊讀邊笑,原來拂風那老道士平日念的經文有好多都是錯的,說他是假道士他還不承認!
聽見順子熟悉的敲門聲,收斂笑意起身開門。
逢月還在房中,順子不方便進來,把一銅壺熱水遞進屋裏,又把剛從小道士那裏讨來的新棉被、燈燭、面盆、布斤、皂豆、齒鹽等物一股腦塞進蘇景玉懷裏,嘴裏喋喋不休。
“世子啊,外面雨太大,今晚看樣子是走不了了,還是明早再下山吧。晚上涼,您跟少夫人蓋這條厚被子,別凍着了。您想想還有啥事沒?玄清觀裏只有這一間上好的客房,位置偏了些,我跟車夫住的遠,夜裏不方便照看……世子啊,世子……”
蘇景玉懷裏抱的東西足足壘了二尺高,把他那張俊臉都擋去半邊,沒耐性聽順子叨叨,腳尖勾着門邊向前一蹬,将順子推出門外,回頭把厚被子放在床上鋪平了,點起燈燭。
逢月靠在窗邊站着,一聲不吭地看着蘇景玉鋪床,無數個念頭在腦中閃過。
想讓蘇景玉睡床,自己蓋着薄被子趴在桌上将就一宿,又怕腰下的傷受不了,總不能讓蘇景玉趴桌上睡去。若是與他同床共枕,他會不會……
“想什麽呢你?”蘇景玉明知故問。
逢月的視線與他對上後又慌忙躲開,指尖搓了搓袖口,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背後的窗子密封不嚴,呼呼的冷風吹的脊背生寒,她不由得打了個冷戰,加上趕了大半天的路,又累又困,憧憬地看着又軟又暖的被窩,就像是饑餓的人渴望美味一樣,恨不得立馬鑽進去好好地睡上一覺。
蘇景玉拎起銅壺倒了半盆水,邊淨手邊看着逢月忐忑的樣子,嘲諷一笑,“林逢月,你該不會以為我要對你怎麽樣吧?管好你的手,夜裏別摸我就謝天謝地了!”
逢月眨眨眼睛,沒有因為蘇景玉的調侃而動氣,反而因為得了他的親口承諾安心了些。
洗漱過後卸下珠花,躲在櫃子後摸索着給傷處塗了藥,扭捏地蹭到床邊靠裏和衣躺下,雙眼緊緊地閉着。
耳邊除了窗外嘩啦啦的雨聲,似乎還有褪下衣衫的聲音,逢月倏地睜眼,見蘇景玉腰間的玉帶和輕紗外袍都已經挂在椅背上,手指正在解開雪白色襯裏的扣子,吓得身體又往床裏縮了縮。
“蘇景玉你幹什麽?你別再脫了!”
蘇景玉哭笑不得,“穿着外衣睡覺,明早起來皺皺巴巴的怎麽出門?”看着她緊張的樣子無奈搖頭,只得把扣子重新扣好。
逢月舒了口氣,心跳漸漸平緩。
呼的一聲,客房裏的燈燭熄滅,眼前一片漆黑。
身上軟軟的被子被掀起,一股涼氣湧入,身邊的床鋪和枕頭被壓的稍稍塌下了些,一縷發絲飄在耳畔,散發着熟悉的,淡淡的清香。
被窩裏,蘇景玉寬闊的肩膀與她的貼靠在一起,适才湧入的涼氣漸漸被身邊的身體暖熱,仿佛連心都跟着暖和起來。
他雙手交疊着放在身上,沒有對她半點不敬,逢月從未想過有一天會與他同床共枕,更沒有想到的是,他躺在身邊并沒有令她覺得厭惡和羞恥,反倒有一種莫名的安全感。
她悄悄轉頭看着枕邊人,或許是因為今日是他母親的忌日,又是在道觀裏,他應該不會對她做出什麽出格的事情來,所以她才會覺得安心吧。
窗外一道閃電劃過天際,房裏陡然一亮,逢月才發覺蘇景玉也在看着自己,臉上一紅,慌忙別開眼。
轟鳴的雷聲擊退了困意,今日出門祭拜時蘇府衆人的漠然,春晖堂裏那座冷冰冰、孤零零的排位在逢月腦中不斷閃現,忍不住問他:“蘇景玉,你娘是父親的原配夫人,為何會……”
蘇景玉明白她心中的疑問,故意調笑道:“林逢月,你也是我的原配夫人,百年之後不是也沒有蘇家的人去祭拜嗎?”
“那如何能一樣?”
她與蘇景玉只不過是一年之約的假夫妻,之後是要和離的,死後自然不會有蘇家的人祭拜她,可她從未聽說過白夫人與蘇天壽和離,又為他生下長子,究竟是因為什麽,死後蘇天壽都不肯來祭拜她?
眼睛漸漸适應了房裏昏暗的光線,逢月轉頭看着蘇景玉,他近在咫尺的精致輪廓隐約可見,身上的被子顫了顫,他笑了,笑聲中透着一絲自嘲與苦澀。
他自幼喪母,與父親和孟氏的關系看起來都不算和睦,他小時候到底經歷了什麽?
蘇景玉轉眸與逢月對視,醇厚的嗓音似喟似嘆:“林逢月,你不知道一個不得夫君寵愛,又沒有娘家做靠山的女人,在蘇家活着有多難。”
“怎麽會?”
逢月眉心蹙起,側過身面對着他,這個答案太過出乎她的意料。
憑蘇景玉的樣貌,他的母親白氏必定生的極美,看她親手布置的江南風庭院,想來是位細膩溫柔的姑娘,蘇天壽怎麽會不喜歡她?
若是不喜歡她,又怎麽會把整座定遠侯府都交給她,任由她随自己的喜好布置?
蘇景玉不明白逢月的疑問是以白氏的姿容為何會得不到夫君的寵愛,只當她在質疑不得夫君的寵愛會在府中過得無比艱難,嗤笑着反問:
“怎麽會?林逢月,以你在林家的地位,我若是晾着你不管你,你以為你在蘇府這一年的日子會好過?”
漆黑的雨夜,蘇景玉溫熱的氣息撲在臉上,逢月啞然。
她自幼養在林府,無依無靠,被冷落被欺侮的滋味她比誰都清楚。
原來他早就知道她并非林家的親生女兒,難怪他明明不喜歡她,卻總是在旁人面前表現的與她很親密的樣子,歸寧那日還故意當着林府衆人的面牽她的手給她撐腰,起初她還以為他僅僅是顧及到衍王側妃的顏面罷了。
不管出于哪種原因,與他相處這一個月來,他的确不如她想象的那樣一無是處,他再怎麽放蕩,對她也還算是禮敬的。
他自幼喪母,雖然父親健在,卻因為母親的遭遇與父親失和,處境比她也好不到哪去。
“蘇景玉……”
逢月注視着眼前模糊的面孔,同情的目光中參雜了一絲感激,一時間不知道要說什麽才好。
莫名其妙地嫁給他無疑是命運的捉弄,但老天對她也不算太壞,有他的關照,這一年應該不會太過艱難。
和離那一天,她想向他道一聲珍重,願他早日覓得佳偶,餘生平安順遂。
窗外雷電交加,入夜後山上溫度驟降,客房內愈發寒冷,涼風順着兩個人之間的空隙灌進被子裏。
逢月始終面對着蘇景玉側躺着,意識漸漸模糊,本能地往他溫熱的身體上貼去,像一只小貓一樣把下巴抵在他肩膀上蹭了蹭,呼吸均勻綿長。
蘇景玉輕輕幫她把被子掖好,借着閃電的光亮看着枕邊人熟睡的面孔微微一笑,目光溫柔如水,胸口似乎有一股熱流湧上,将空洞已久的內心填滿。
這樣的生活若是能一直持續下去,其實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