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雙重變奏(一)
第18章 雙重變奏(一)
門德爾與盧粟已在晚宴長桌坐下,席間另一位主角妮娅久等不來。
派出又返回的仆人腳步如火燒眉毛般焦急。
來往的侍從們從國王的表情讀出隐含的怒意,變得小心翼翼。
鎏金燈臺上的蠟燭燃掉了一小截,開始淌蠟淚,仆人快速換上新的。
為了避開門德爾那邊的情況,盧粟偏過頭,小聲的跟仆人交待一些要求。
好一會,門德爾抖開方帕,說:“我們先吃。”
這個國王再也無法掩蓋他提起女兒時的無力。
主角不在,兩個男人沒有交談,自顧自的吃着餐盤裏的食物。
晚宴過去了許久,妮娅才姍姍來遲——帶着她的情人。
盧粟從座位起身,禮儀周全的同她見過。
兩人只是互相打量一眼。
妮娅有一頭亞麻色的長發,她的打扮與着裝極其日常,像是來吃一頓普通的晚飯。
她朝盧粟笑了一下,算是招呼。
陪同在她身後的男人,一個穿着近衛服飾的男人跟着妮娅一起沖盧粟點點頭。
妮娅甩開裙角,坐在自己的位置,為盧粟介紹說:“他是我的侍衛,也是我心愛的情人,岡薩雷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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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粟不需要給一名侍衛什麽回應,聽了妮娅的話,他才正眼看這個英俊的侍衛。
門德爾之前的暗示很清楚,他為盧粟和他的女兒安排一頓具有相親性質的晚宴。關于妮娅有情人的事情,門德爾和他身周的人根本沒有露出一絲風。
妮娅笑着,眼裏并無笑意:“我父親跟你說過他的安排嗎?我是個坦誠的人,所以特意把岡薩雷斯帶來了,希望你不是那種自尊心容易受到傷害的男人。”
客廳裏,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因為妮娅的話,轉向盧粟。
盧粟沒有中斷他動作,他坐下來,切好盤裏的肉,吃了一塊,仿佛在品味那塊肉,也是在品味妮娅的話。
短暫的沉默後,盧粟笑了:“當然不會。”
門德爾沒滋沒味的添了一句話:“盧粟是個自信的人,這是好事,是值得稱贊的品德。”
氣氛稍緩,侍從們動起來為妮娅服務。
“那就好,”妮娅就如她所說,問話坦率的過分,絲毫沒有掩飾:“你有妻子麽?”
“沒有。”∫本∫作∫品∫由∫
“情人?”
因為想到一個人,盧粟有點遲疑:“……沒有。”
她拿起侍從遞在桌上的酒,喝了一口,奇怪的問:“為什麽?在你們伽寧國,男人不是可以有多位妻子嗎?我以為你至少有一兩名妻子了。”
盧粟居然認真想了想:“可能是我比較忙吧?”
門德爾不喜歡這個話題,他打斷女兒的問話:“他是不是長得更像我們烏斯國的人?我覺得這是你們的緣分。”
“父親,您太着急了。”妮娅平靜的望着門德爾:“您說過,這件事讓我們自己談。我們正談得起興。”
客廳再次安靜了。
門德爾沉下臉,扔掉刀叉,砸在餐盤上。
他知道妮娅不滿意他插手她的婚姻,在這個場合故意遲到!
可她用自己眼光選出來個什麽東西?還特意把岡薩雷斯帶來破壞他的安排!門德爾根本就不想讓這個侍衛出現,這個人完全可以被掩藏起來,成為一個秘密。
長餐桌,兩個年輕人對老國王的憤怒毫無反應,神色自若的吃着自己的東西。
現在的年輕人不再懂得恐懼了,也就不再聽從安排了,門德爾暗想。
他不是不想給這兩個不懂事的年輕人懲戒,讓他們學會聽話,偏偏這兩個人根本不是在溫室長大的,他們根本不會害怕處罰。
一個王子,還未成年就被驅逐出宮廷,他沒有學着搖尾乞憐,而是迅速拉攏組建了自己的軍隊,像蛀蟲一樣啃噬他老子的國土,盡管盧粟的力量還很脆弱。
一個公主,在十六歲的時候,就敢毒癱門德爾的私生子,盡管手段還很粗劣。
眼看養在宮廷之外的私生子好不容易長大,門德爾動了心思,秘密作出一番安排,打算修改王位繼承人的限制。他想讓私生子同樣具備王位繼承的資格,也是想削減“王後”這個身份對國王的影響。
公平還沒有徹底從烏斯人心中消散。
因為門德爾讓人鄙夷的做法,那些形形色色有影響力的人,帶着保守态度、不喜歡改變、看不慣國王踐踏公平的做法,以及妮娅的母族都聚集到妮娅身旁。
風向正好,她獲得了強力的支持。
其中,更有一群以妮娅母族為首的智庫,這些人忠心耿耿,足智多謀。他們在妮娅的準許下,組建了一幫願為她效死的勇士。
在嗅到門德爾修改法律的風聲後,他們迅速為妮娅做出利害分析,獻上計策。
在一堆抉擇裏,妮娅選擇了下毒。
是的,門德爾的私生子癱瘓是因為中毒,而不是官方說辭裏的“中風”。
私生子中毒事件的前後,父女倆沒有對此事進行過任何交談。
不過門德爾查出來後就明白過來了。
妮娅還年輕,心慈手軟,沒把他的私生子毒死,可她鋒芒已露,沒有放過這個表達自己态度的機會。
子女互相戕害讓門德爾很痛心,但他不可能為了一個已經癱了的兒子
驅逐妮娅。
最終的處理就是,門德爾按下情婦與私生子的怨恨,對外宣稱,這位不幸的私生子中了風,導致癱瘓。
是以,就算門德爾想找個借口,懲戒性的對他們施加處罰,又不得不忌憚他們無法預料的極端性格,這兩個年輕人總能引起意想不到的災難。
門德爾扔掉擦拭的手帕,按妮娅說的,把客廳留給年輕人。
他走到客廳之外的小會廳,停在窗戶前,仆從畏手畏腳的為門德爾遞上吸煙的工具。
來烏斯國前,盧粟和屬下商量門德爾為什麽寫信邀請他,他又該做如何的應對。
他們當時作出的預測裏,就有聯姻一條。
妮娅和盧粟都處于适當的年齡,且未婚。
盧粟是因為被驅逐,狀況不穩定被耽擱下來。
妮娅之前有過一次沒成功的聯姻,接下來再考慮到盧粟身上是順理成章的事。
他們這種人,婚姻一向是鞏固地位的籌碼,價高者得。
她是如此,他也是如此。
盧粟擱下刀叉,單刀直入:“你這樣與你的情人共進退,怎麽保證與你共治的王夫利益不會受損?”
他不願意透露自己是否答應聯姻要求,話語裏使用的是一個虛拟的對象。
妮娅沒有馬上回答,她放下手中的餐具,與岡薩雷斯相視一笑,卻對岡薩雷斯說:“你先出去。”
一直站在妮娅身後的岡薩雷斯愣了一下,似乎對她的要求感到不可置信。
妮娅端起杯子喝水,視線看向別的地方。
見她沒有收回命令的意思,岡薩雷斯沉默着走出去了。
客廳裏剩餘的仆人跟着走出去,為他們關上大門。
妮娅用繡花方巾擦了擦手,開始了他們的談話:“我和你一樣,你需要助力支持,幫助你繼承伽寧國王位繼承人。我呢,需要一個能幫助我鞏固王位的人。我不喜歡我父親的安排,可他的眼光的确不錯,不論是對等的需求,血緣聯系,我們彼此了解的程度——我們的确是對方最适合的人選。”
妮娅繼續說:“既然有共同的想法,那制定一份條理清晰的合約是最符合實際的。”
“可你有一個情人,因為他,你可能要支付更多的代價。為什麽不幹脆放棄那個侍衛?”
“哦,因為是愛呀。”妮娅十分自然的承認了。
見盧粟詫異她的答案,她姿态優雅地支頤,與盧粟隔桌對望:“你很驚訝?的确,像我們這樣的人,總是不願意承認愛情對我們的影響力。女人就更擔險了,仿佛一旦承認愛情,就會被人看輕,被人利用,不配得到尊重。不過,我始終認為,沒有得到過愛情的人才會輕而易舉的否認愛情的魔力。”
盧粟驚訝的地方在于,不論伽寧國還是烏斯國,貴族是恥于說愛的。
這是顯而易見的,他們的人生重心是陰謀、利益、權力,愛情在其中一無是處。
這二者最好泾渭分明。
歷史上有那麽多悲劇例子在警示,同時奢望擁有二者的人很容易釀成慘劇,聰明人理應懂得取舍。
盧粟建議:“那就直接讓侍衛做你的王夫。”
妮娅明白他說的意思,可男人不會懂得女性繼承人的難處:“一個女人想坐上王位本就不易,何況還是帶着愛情的女人。人們會寬容國王的妻子人選,她可以是一介平民,出身微寒的農家女,不知父母的孤女。但人們絕不會寬容國王的丈夫人選,哪怕是出身還不錯的侍衛。”
的确,在盧粟閱讀過的歷史裏,黑白魔法大陸上的國度,讓一介平民女性成為王後屢有前例,一介侍衛想成為王夫……從未有過。
當女性王室成員想成為國王,人們對她的要求往往更苛刻,她很容易拿不穩她的權杖,即使她成為國王,她仍然需要借助婚姻的力量維持王座的穩固性。
“厭煩這些規則也沒辦法。”妮娅說:“不論你我,得先組成婚姻,才能戴上那頂王冠。”
不管王室繼承人是男人還是女人,想要成為國王,必須先通過婚姻的路途。
這晚,兩人的商談沒能出個結果,他們需要時間适應雙方的看法。
夜漸深了,盧粟準備離開。
他走出客廳,門德爾在小廳裏一張椅子上抽煙。
盧粟向國王告辭。
“談得怎麽樣?”
“我們都需要好好想想。”
門德爾問他:“你對那個岡薩雷斯怎麽看?”
盧粟謹慎地給出他的答案:“只是個侍衛。”
門德爾看不出盧粟表情的含義,不過有這句話就夠了,他揮揮手:“讓人帶你去好好休息。”
門德爾回到客廳,妮娅盯着燭臺上的蠟燭出神,他在盧粟的位置上坐下。
他不覺得女兒的智識比盧粟差什麽,可是與盧粟這個高大強壯的男人相比,女人是太柔弱了。
“妮娅,”門德爾吐出一口煙,往餐具裏抖煙灰:“你确定你要這麽做?我是個男人,我了解男人的心思。我可以告訴你,阿漢娜去世的時候,我派去吊唁的人回來向我彙報,在伽寧國流傳一則說法,‘盧粟會成為聯合兩國的國王,把兩片土地彙聚成一個更強大的國家’。”
“……盧粟,這個人不可能不動心,他會希望那個預言成為現實。”
“你想用他的身份當上烏斯國國王,你以為只要時刻提防他,他就不會幹擾你的統治?”
妮娅擡頭看她的父親,她的确是打的這個算盤。
門德爾搖搖頭,妮娅還是太稚嫩了。
他忍不住提點她:“你別忘了,盧粟同樣是烏斯國王位順序繼承人,而且僅次于你。在現行法律裏,他比我那些私生子更接近王位。”
“你以為他只有兩個選項?不,作為男人,他還有第三個選項。就如那則傳言所說,成為聯合兩國的國王。遲早有一天,那些不安分的野心家們,會像幫助你一樣幫助盧粟。岡薩雷斯會成為你的罪名,逮捕你的理由,你會被強制囚禁在某個暗無天日的地窖,無人踏足的深塔。”
門德爾失望情緒溢于言表:“這樣的男人已經是我們最好的選擇了。”
“看到了嗎?一個女人想當國王,她的道路無疑十分兇險。人們會不斷審視她、監督她。當她巡視她的國土,哪怕是卑微的賤民,也敢朝她投去輕蔑的目光,挑釁她的權威——如果她責罰這些狂徒,她還會成為人們口中的暴君。她必須活得慎之又慎,輕易不能犯下錯誤,尤其是道德上的。一旦她犯下錯誤,她償付的代價要比男性國王償付的代價沉重的多。”
“可如果你是男人就不同了。”
門德爾從未放棄過這個指望:“我秘密修改法律,恰恰是心疼你的。我希望你能幸福,為什麽你要這麽辛苦?你可以得到我和你弟弟的保護,無憂無慮的過着你喜歡的生活……無論是岡薩雷斯,還是別的男人,只要你喜歡,你就跟他在一起,沒人會反對。”
妮娅的手神經質地顫唞起來,因為門德爾的話。
“爸爸……”妮娅眼底有一絲轉瞬即逝的憂傷,這聲呼喚聽起來軟弱了許多,充滿依賴:“知道我為什麽喜歡坦誠嗎?身體力行的做一個誠實的人?哪怕這樣做對我根本沒有好處?因為你……你撒謊成性,我不會再相信你的話。”
可很快的,妮娅神色一轉,抛棄了剛才脆弱的一面。
她站起身,五指按住桌子,向前傾,那是一個進攻的姿态。
作為繼承人,她當然會受到國王的質疑,而她必須用她的勇氣和智慧回應:“父親,您最好早點死心。有這樣一位偏心的父親,我不會讓那些私生子光明正大的坐到我身旁。”
“父親,我十四歲那年,您改了心意,想讓我成為聽話的女兒,乖乖讓出我的座位,學着做一名相夫教子的妻子?”
妮娅搖搖頭,表示門德爾在異想天開:“一直以來我是被當作繼承人培養的。父親,是您糊塗了,不能認識到這一點。請不要低估我的決心,我會扞衛自己的榮譽和身份,至死方休。”¤
妮娅繼續駁斥門德爾的話:“盧粟是外來的異族王子,我是在本國長大的公主,本國的繼承人還健在,沒有犯下危害性的罪狀,人們沒有理由會去支持一個異邦人。”
“論根基與支持,他遠不如我。即使是在這場聯姻裏,他需要我的幫助,大過于我需要他的。我與盧粟,孰強孰弱,一目了然。”
“可是父親,您預想的這些悲慘‘未來’,搖擺不定的态度,不得不讓我擔心,您對我的不滿會讓盧粟生出虛無缥缈的希望,讓我們制造不必要的争端沖突。這些恐怕不是父親您樂于見到的。”
“最後我要說,”妮娅昂起頭,輕蔑地看着她的父親:“就算我犯錯,那又如何?!這世上沒有一個王座不沾血的,哪怕最後是我的血——至少那條路是我選的!”
門德爾不再作聲,很難說清楚他的傷感。妮娅長大了,會威脅他了,她早就不是希望被父母牽着走的小女兒了,她認真的怒火會讓那些私生子蒙上死亡的陰雲。
妮娅匆匆走出客廳,跑到門外。
長廊下,岡薩雷斯還在等妮娅,看見她出來,岡薩雷斯迎上去問她:“怎麽……?”
妮娅搖搖頭,繼續往前走。
岡薩雷斯伸出的手想給她一個擁抱,然而他的手掠過她的裙子。
她疾馳的身影離他而去,留下失落的岡薩雷斯。
自從妮娅挫敗了門德爾秘密修改法定繼承人的限制,毒癱他的私生子,他們父女倆再不複以往,暗生間隙。
每一次像這樣與門德爾談話,妮娅都會對父親和自己的厭惡到達頂點。
岡薩雷斯的忍讓與守護讓她那麽慚愧——自己何嘗不是滿口謊言?
她想成為國王,就不可能把愛情看得像她說的那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