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生死逃亡”
第1章 “生死逃亡”
聽說霍域要回國,游弋馬不停蹄地跑了,一溜煙跑到了深山老林裏,行李都沒帶。
這一路堪比生死逃亡,他先坐飛機又轉火車,最後搭了段便車才輾轉到了這個偏遠的小村落。
這會兒夜幕降臨,他坐在老鄉家院子裏終于顧得上喝口水。
杯子剛端到嘴邊,水還沒入口,視線一偏,先看到了自己胳膊上的泥和灰。游弋愣了愣,莫名其妙地端着杯子笑出了聲兒。
太狼狽了,這要是讓霍域看見不得兜頭給他澆一桶84啊?
說起來,霍域這會兒應該到家了吧?也不知道沒看到他會是什麽反應。
應該會被氣笑吧,說不定都在找麻袋了。
清涼的夏夜,游弋坐在院兒裏,思緒随風飄遠。想到遠方,想到從前,想到颠簸行駛在山路上的車和那個微微皺眉的人。
有那麽幾秒,他覺得頭重腳輕、飄飄欲仙,恍然間竟不知今夕何夕。
這些年他一遍遍念過霍域的名字,在夜深人靜時,在秋風落葉裏,嘆息着、思念着、盼望着,抓心撓肝也歇斯底裏,可霍域真的回來了他卻跑了,一分鐘都沒敢耽擱。
單是想到見面的場景他就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杯子裏的水濺出幾滴,滾燙地落到手腕上,心髒都跟着顫了一下。
老鄉端來一盤水果,問他:“怎麽親自過來了?上回發過去的木頭看不上?”
“沒沒沒”,游弋趕緊擺擺手,“您別多想,我就是……”
就是什麽?被那要命的竹馬吓得跑路了?
社牛屬性的游弋難得打了磕巴。他想說他是路過,又覺得這理由太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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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鄉眯了眯眼笑着點點他:“行李都沒帶,怕是上我這兒躲清靜來了吧?那你就踏實住下,想要什麽木頭自己鋸去。”
“行”,游弋笑了,“謝老李叔。”
老鄉老李頭從頭到腳都很樸素,但人家可是個實打實的老板,跟朋友合夥承包着一片林場,躲在這世外桃源修身養性,日子過得輕松惬意。
說起來,兩人也算忘年交。那年老李頭與妻子結婚二十周年,想送一套首飾又不想用那沒什麽特色的天鵝絨盒子,于是就想到找個木雕師做一套首飾盒。
老李頭選了最好的木料,找了好幾個熟悉的木雕師,做出來的東西他卻都不滿意。輾轉通過朋友聯系到個半大小子,聽說這小子有點兒才氣,就死馬當活馬醫地讓他試試。
那年游弋剛上大學。霍域走了,他每天除了上課就是泡在自己的小作坊裏玩兒木頭。那段時間他雕了很多東西卻從未示人,唯一見了光的就是老李頭送給妻子的那套首飾盒。
從那以後,老李頭每隔一段時間就要親自寄出一批木頭給他的小恩人游弋,今年已是第四個年頭。
說起來,這還是他們第一次見面。逃走的時候游弋随便買了張票,到了小縣城才想起來老李頭的地址,幹脆不請自來地跑來看看這位忘年交。
得虧是忘年交,老李頭并不計較他的突然造訪。這會兒老李頭側身擋了擋夜風,點上一支煙,笑吟吟地說:“你小子真是20出頭啊,我還以為你們唬我的。”
游弋一笑,從兜裏掏出身份證扔到面前的桌上點了點:“您好好看看,我過幾個月才23,正經大好青年呢。”
老李頭哈哈大笑起來:“大好青年怎麽跑我這深山老林來了?你要連身份證都沒帶我得以為你犯了什麽事兒。”
“嘿,虧您想得出來”,游弋笑道,“您見過哪個通緝犯長我這樣啊?”
“那倒是,那倒是”,老李頭比了個大拇指,“你一看就是個小藝術家,就是別張嘴,一張嘴說話那身範兒就洩了。人藝術家都是高深莫測那個範兒,講話得惜字如金。”
高深莫測?惜字如金?游弋又笑了,心想那不是霍域嗎?
今天他可真是魔怔了,腦子裏除了霍域還是霍域。
霍域不光攪得他一整天心神不寧還要煩得他大晚上輾轉反側。
當晚,他躺在老李頭家的木板床上久久不能入眠。這床對他來說有點兒硬,枕頭也睡不慣。月光好沒眼色,大咧咧闖進來照到床邊,斑駁一片。霍域也好沒眼色,夜深了還在他腦子裏蕩秋千,吱吱悠悠地晃啊晃,怎麽都不肯停。
沒法兒睡。游弋幹脆起了身,悄悄摸出了院子。
這兒沒有城市裏的光污染,天黑得濃稠。院前就是林場,風吹動樹葉的聲音嘩嘩作響。
游弋打小就膽兒肥,面對這恐怖片一樣的樹林一點兒沒害怕,點開手電筒借着點兒光,三兩下就摸上了樹。看不到光的長夜裏,他蜷着一條腿坐在樹杈上,另一條腿懸在半空晃來晃去,不知道在想什麽。
過了一會兒手機響了,是谷壯壯。他嫌這小子煩又按捺不住地想知道霍域的情況,猶豫一瞬還是接了。
電話剛放到耳邊,谷壯壯咯咯咯咯的笑聲就傳過來,跟公雞打鳴卡帶了一樣。游弋把電話拿遠了一些,等他先笑完。
然而拿遠了也沒什麽用,林場太安靜了,谷壯壯渾厚的笑聲在這片林子裏回蕩又回蕩,就像全世界都在嘲笑他慫似的。
游弋悄悄嘆了口氣。他也知道自己今天這事兒幹得挺丢人,可是怎麽辦呢?除了跑他想不出任何別的辦法。
等谷壯壯終于笑完,他才把電話重新放到耳邊,心平氣和地問:“大聚會散夥了?”
“你別說那些沒用的”,谷壯壯迫不及待打斷他,“我跟你說我域哥可放話了,明天立馬啓程,要去把你丫抓回來,你完了游弋哈哈哈哈……”
游弋吓了一跳,身子一歪差點兒沒從樹上摔下去,趕緊問:“他知道我在哪兒?”
“你傻了吧孩子?”谷壯壯揚着聲音說,“我域哥那個腦子找個你還不是分分鐘的事兒?我早跟你說別跑你不聽。”
游弋想了想,谷壯壯說的并不是沒有道理,霍域想找他确實有的是辦法,但他現在在深山老林,還是搭車來的,霍域就是再神通廣大頂多也就只能找到縣城。
于是他嗤笑一聲,轉而問:“他找我幹嗎?”
“還能幹嗎?找你丫算總賬呗。”
算總賬。游弋咂摸了這三個字幾秒,苦笑一聲,他們之間的賬哪兒還能算得清呢?他靠在樹幹上閉了閉眼,沉默了一會兒說:“壯壯,咱倆二十多年的交情,這回幫我一把吧。別讓他找我,過段時間我想清楚了自己回去。”
他的聲音被夜風裹挾,帶着厚重的疲憊,谷壯壯總算不笑了,頓了頓問:“游弋,你也該跟我交個底了吧?你倆到底怎麽回事?我域哥怎麽你了?”
游弋仰起頭,頭頂是一片讓人窒息的黑,隐隐約約能看到密不透風的樹葉,一片一片連在一起,像是要直直地朝他壓下來。
他有點兒喘不過氣,半晌才輕嘆一聲:“他沒怎麽我,是我想怎麽他。”
說完把電話挂了,也不管谷壯壯有沒有聽懂。
第二天一早,老李頭開車帶游弋到縣城買了幾件衣服和一些生活用品,返回家吃過午飯,游弋又上了樹。
呆呆愣愣地往那兒一坐,好像偌大個林場都裝不下他的無邊空寂。
老李頭妻子有點兒擔心,悄悄問老李頭:“這孩子是不是遇上什麽事兒了?”
老李頭抽着煙,面上一副過來人的從容:“別操心,小年輕活蹦亂跳、沒病沒災的,能有什麽過不去的事兒?由他去吧。”
林場有工人在修枝,游弋就坐樹上看。
有工人問他:“幹啥要坐樹上?”
他提提嘴角,學着人家的口音胡謅:“不幹啥,養生呢,吸天地之靈氣,叔你上來試試不?”
沒人信他的鬼話。人家擺擺手走了,他臉上那點兒還沒漾開的笑也就像蒲公英飛絮一樣,随風而去了。
這一整天谷壯壯都沒再打電話來,家裏也沒有任何消息。游弋晚上躺在床上心裏莫名有些不踏實,但轉念一想,或許谷壯壯還在想招兒拖着霍域,或許這會兒他媽還拉着霍域的手問長問短呢,他們可能壓根沒空操心他。
想着想着眼皮沉了。下午他幫工人們搬運了修剪下來的樹枝,累得渾身酸痛,這會兒躺在床上,床板也不嫌硬了,枕頭也不嫌高了,沒一會兒就睡着了。
第二天起來整個人神清氣爽,一大早就鑽進了樹林。他想這人心煩意亂的時候還真就得幹幹體力活兒,至少能睡個好覺。不過今天是陰天,恐怕要下雨,木頭也不一定能搬得上了。
在樹林裏玩兒了一個多小時,估摸着老兩口該找他了,游弋一路晃晃悠悠地往回走。
林子裏路不平,他腳上穿着昨天買的人字拖,沒留神滑了一下,還好沒崴腳,只是腳踝被劃了道口子。
他沒當回事兒。打小他就皮,磕磕碰碰免不了,這種小傷口早就習慣了。他媽認為男孩子養得糙點兒沒什麽,也不當回事兒。也就霍域上心,那人看見他的傷口二話不說就是消毒。
消毒這兩個字簡直刻進霍域DNA裏了。
想到這兒,游弋自顧自笑了笑。他一向拿霍域沒什麽辦法,何況誰都能嫌棄霍域的潔癖,他絕不能。
推開院門的時候,他臉上的笑意還沒散幹淨,迎門卻撞上了正要去找他的老李頭。看他進來,老李頭急急忙忙地說:“你怎麽出去也不帶手機?你朋友給你打了好幾個電話了,讓你趕緊給回一個,聽着挺着急的。”
游弋的笑僵在臉上,心裏莫名其妙地生出些不太好的預感。他機械般接過手機,不出意料地在未接來電裏看到一排谷壯壯的名字,紅得刺眼。
電話撥回去,嘟了好一陣兒都沒人接。游弋感覺頭有點兒暈,空着的那只手不由自主地扶上了門框。
挨過十幾聲嘟嘟聲,電話終于接通了。接通了卻沒人說話,那頭靜得人心慌。
游弋出了個聲兒:“壯”。
聽筒裏傳來的沉默中混雜着讓人不安的氣息。就在游弋呼吸都要停滞了的時候,谷壯壯終于開了口:“游弋,霍域出事兒了,車禍。”
游弋第一反應是想笑,懷疑這是霍域和谷壯壯想出來的招兒,目的就是騙他回去,但他還沒樂出聲又忽然覺得有人往他耳邊扔了個炸彈,炸得他腦袋嗡嗡響。有那麽幾秒鐘他嘴巴在動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老李頭在旁邊看着游弋唰地白了臉,也不用問出了什麽事兒了,立刻轉身回屋拿車鑰匙去了。
游弋用力咬了咬口腔裏的軟肉,沒有一句廢話,直接問:“有沒有生命危險?”
“你別急,肯定沒有生命危險”,谷壯壯頓了頓,沒有說下去,話音生硬一轉,“你先回來再說吧。”
游弋狠狠閉了閉眼,聲音很沉地說:“壯壯,別瞞我。”
那頭兒的谷壯壯像是做了個深呼吸,長呼出一口氣之後終于坦白:“右腿骨折、右手手臂骨折、肋骨斷了好幾根,還有眼睛……視力可能保不住。”
說到這兒,他剛才撐起來的一口氣也散了個幹幹淨淨,聲音帶上了哭腔:“這可怎麽辦?游弋,這怎麽辦啊,萬一……我域哥以後怎麽畫畫?”
游弋的手不停地在抖,聲線卻繃得很直:“我馬上回去,長輩們先別通知,給荻哥打電話。”
“荻哥在這兒”,谷壯壯說,“我倆守着沒問題,你別急,回來讓人送你或者打車,別自己開車。”
“知道。”
挂電話之前,游弋啞着嗓子又說了一句:“壯壯,沒事兒,視力肯定能保住,你信我。”
這話擲地有聲,卻不知道是在安慰谷壯壯還是安慰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