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柴桑沒有反駁,因為太妃所說,是實情。
“傳言裏,你都快把她寵上天了,現在看起來,全然不是這麽回事。”
“我看着她,就想起雪兒,如果雪兒還在世,也像九歌這般大了。也就是這姑娘父母都不在了,不然陛下這樣的,都進不了她家的門。誰家的女兒,會舍得讓她這般委屈。”
張太妃的話,像一記耳光,狠狠扇在柴桑的臉上,他想起那日他問她,願不願意嫁給他時,她說“你沒有那麽愛我”,當時聽着是氣話,現在想來,遠不止。
“你現在如此,全是因為她給你的安全感。她讓你覺得,她會永遠陪在你身邊,所以你放心、大膽,想起她時便有她,想不起時便棄擲一邊,你總覺得來日方長,你總覺得無論何時,一回首,她便在身後。”
“可是桑兒,這世間,人與人的緣分很薄的,愛別離,怨憎會,生老病死,今日眼前之人,他日不定在何方,你真以為牢不可破嗎?”張太妃看着柴桑,這個讓家裏所有長輩引以為豪的孩子,他何嘗不可憐。
正是因為如此,她才會多事與他說這些。活到她這把年紀,轉頭回看往事時,過往的失去和遺憾像雪片一樣飛來,充斥在一生中的遲疑、猶豫、無奈,老來想起時,人力是多麽的微賤。
他腦海裏閃過無數個畫面,他只身沖向敵營時,背後她緊緊跟上的馬蹄聲,他惴惴不安、憂心能不能等到援兵時,她的懷抱和肩頭,鄭羽當着他的面送出玉镯時,他抱着她掃平心中的不安……
她是他最忠誠的愛人,是他最忠誠的下屬和士兵……可是他呢?
他甚至可以想見自己接下來會怎麽做,會去她的房間看她,看見她安好,然後心安理得地回去繼續做着自己的事,告訴自己她在太妃這邊他很安心。
他甚至從來沒有想過,到了一個陌生的環境裏,她是否還住的慣?就像當日,他需要她來宮裏,她便來了,她住在福明宮,他很安心,他從來不曾想過,她如何面對自己以外的人,如何應對複雜的人和事,如何理會世人的眼光和堵不上的悠悠衆口。
他的事,她一起面對,她的事,她一力承擔。這便是,他的在乎和愛嗎?
他去看九歌時,九歌絲毫沒有生氣,對于他的到來只有欣喜。
“你不生氣嗎?我這麽久沒來看你。”
“我知道你在忙,軍裏的事,在你心裏壓了很久了,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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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歌還未說完,便被柴桑一把抱進了懷裏。九歌立馬發現了他的情緒不太對。
“怎麽了?”
柴桑只是抱着,沒有說話。
“出什麽事了?”九歌有些着急了。
“我只是覺得,虧欠你太多了。”
九歌這才放下心來,撫着他的背:“好端端的說這做什麽?”
“我接你回去好不好?”
柴桑的這句話多少有些突然,結合他方才的情緒,九歌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還是說:“你專心忙你的事,我在這裏挺好的。”
“那我天天來看你。”
聽了這話,九歌雖然心裏高興,但又怕他來回跑的辛苦,話到嘴邊還是兩個字:“不用。”
“就這麽定了。”
然而在九歌看來,柴桑這決心下的,莫名其妙。
之後的日子,柴桑果然說到做到,每日都來,有的時候會給她帶點新奇的小玩意兒,有的時候是一株花、甚至是一片草,來了之後,要麽就是幫她換藥,要麽就是扶着她在院裏走走。
這突如其來的改變,九歌剛開始覺得有些不适應,到後面卻漸漸依賴,到了某個時辰,便會坐起身來,不住地望向外面,連蘭姐兒都偷偷笑她。
這段時間,李鳶也常常來找她,每次李鳶一來,九歌便讓蘭姐兒偷偷去通知林沐,以至于後來李鳶問她,林沐是不是整日在宮中晃蕩,沒有正事可做,不然怎麽每次在頤華宮外都能碰見他。
這些時日,經常讓九歌想起當年父親還在時,她、父親還有師兄三人在樂安谷中的日子,自那次水患之後,她有多久沒有這樣輕松自在了。
如今大家在開封也算漸漸安定下來,柏舟接了慕容老将軍過來住,林沐和鄭羽在宮外也有了自己的府邸,南昭容更不必說,是柴桑最為依仗的人之一。
一日柴桑突然提起,南昭容與張勤女兒的婚事,還主動提出要準他的假,讓林沐和柏舟與他一同回澶州迎親。南昭容心裏有些感動,他正為此事發愁,不知怎樣和柴桑提,他與張家的婚事實在拖的有些久,沒想到柴桑竟然還記着。
有了柴桑的首肯,南昭容便開始張羅起來,先是與張家通了書信商定了吉日,而後又派人送了聘禮過去,一切準備妥當之時,才跟九歌提起。
“這是好事,師兄怎麽不早跟我說?可有什麽我能幫忙的?”雖然南昭容告訴她的時間有點晚,她心裏有些怨氣,但是成親終究是喜事,而且對方又是張勤的女兒,美麗賢良,大家此前見過面的,自然更多的是為他高興。
“現下是沒什麽,婚禮前夕估摸着你的腿也該好了,那時倒是需要你過去照看幾日。”
“不知婚期定在什麽時候?”
“六月十八。”
“沒問題,樂意效勞。”
看到九歌一臉高興,南昭容心裏也很開心,便像小時候那樣摸了摸她的頭。雖然九歌與柴桑的關系人盡皆知,可他還是很期待有朝一日能夠作為長兄,把九歌嫁出去。當然,這是他心底的想法,在九歌面前,他是萬萬不會說出口的。
“過幾日我與林沐、柏舟便要回澶州,你可有什麽要捎的?”
九歌本想讓南昭容回澶州時,替她去父親墳上祭拜一下,又想到師兄此去是迎親,對這種事怕是很忌諱,便推說沒有。
南昭容點點頭,又說道:“師父那邊,我會去拜祭,你放心。”
“不好吧,畢竟師兄你是去迎親,張家那邊知道了,不太好。”
“不打緊,師父待我如同親生兒子,若是在世,成親時也是該奉一杯酒的。”
九歌心中有些感動,原來師兄和自己一樣,都記挂着父親。
“師兄,我很高興你覓得佳婦,終于不是孤身一人了。”
南昭容拍拍九歌的頭:“雖然陛下賜了你府邸,你在宮中也有住處,但家裏永遠為你留着一間房,随時可以回來住。師父不在了,我與婉兒就是你的娘家人。”
“嗯。”九歌的心中,很是溫暖,“娘家人”,他以前會說,是她的兄長,如今卻說,是她的娘家人,他是理解她的吧。
原先商定的前往澶州的日子一天天臨近,不曾想在這節骨眼上,西南卻出了事。
朝堂之上,柴桑聽着下面一個個的陳述,不由得皺起了眉頭,時間仿佛又回到了半年前争論他要不要禦駕親征時,各位大臣對于西南一事的意見出乎意料的一致,那就是,不出兵。
當然這次沒有了翁道,也沒有人敢當面嗆得他下不來臺,但反對的人,各有各的看法。管錢糧的說府庫不充裕,一年之內負擔不起兩次大規模出兵;帶兵的說軍隊剛厲行改革,人心不齊,青黃不接,出兵鮮有勝算;還有人勸他不要逞一時之能,要緩緩圖之,慢慢打算……
聽着這些陳詞濫調,他突然覺得,舉朝上下,豈止軍隊需要改革。孟知在成州那個地方窩了大半輩子,突然出兵要北進,不過是覺得西南四州離開封城甚遠,長久以來中原朝廷對其的控制名存實亡,才起了要霸占的念頭,在他看來,即使出兵,也是試探居多,他就不相信,依孟知的性格,他會有多大的決心。
事實上他也不願意在這個節骨眼上出兵,朝臣們說的不無道理,眼下大周是個什麽情況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暗潮湧動,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是險之又險。
但是,求穩絕不是個好辦法,求穩就意味着退,環視大周的邊境,論武力,不如北邊的契丹,論富裕,南邊的國家個個比它強,大周所有的,就是雄踞中原的底氣。
如果眼下坐視不理讓西南四州丢了,那麽明日、後日,這些鄰居個個都敢來分一杯羹,屆時,大周根本沒有喘息的餘地。
要出兵,困難肯定是有的,但不會比北征時更難,問題就在于,誰肯去。
寶座上的帝王俯視着朝臣,尋覓一個可以托付的良将,底下的朝臣垂着頭,生怕點到自己。
終于,在人群的尾端,有人擡起了頭。
“慕容将軍,你怎麽看?”柴桑敏銳地捕捉到了慕容柏舟釋放的信息,第一時間開了口。
“回陛下,臣認為可以一戰,臣願意領兵出征西南。”慕容柏舟年輕的聲音穿過了人群,直抵大殿的最高處。
柴桑的眉頭漸漸舒展,此時他需要有人站出來,而慕容柏舟,果然不負他的期望。
“回陛下,臣也願意出征西南。”這個聲音,柴桑不擡頭也知道是南昭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