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不到半柱香的時間,柴桑就出來了。
換下滿是泥漿的衣服,洗去一身風塵和倦意,此時的柴桑顯得豐神俊朗。
李彥明不由得在心裏感嘆,現在的柴桑和他幾年前所見,着實大不一樣。
彼時的他,雖年紀輕輕就行事穩健,但往那兒一站,一身的少年氣,而如今,五官棱角越發分明,顯得整個人沉穩堅毅,身量又高了不少,已是一個偉岸的大丈夫了。
不等李彥明開口,柴桑就急忙說道:“李将軍,澶州的災情比我們想象的嚴重,澶州的刺史吳勇屍位素餐,對災情不聞不問。”
“整個澶州,闵縣災情最重,然而當地長官連夜出逃,留下一座空衙,最後一道重明堤,現今靠十幾個百姓守着,岌岌可危,随時有決口的危險。”
李彥明聽着,一臉沉重,不僅是因為柴桑所描述的險情,更是因為,從這些話中,他猜到了柴桑真正的用意。
“我想,請李将軍率押糧的部隊先走,稍後我修書一封,由林沐快馬加鞭送到軍營,請義父派兵來接應,不知李将軍意下如何?”
柴桑邊說邊觀察李彥明的表情,這算不得是萬全之策,可這世上,也少有萬全之策。
李彥明沒有立即答話,他在想,怎樣說才能不傷害柴桑這份赤忱,這是當下世道,難得的赤忱。
良久,他才開口:“從一開始,我就不贊成公子摻和此事,現在,也是一樣。”
柴桑聞言,心裏咯噔一下,“摻和”二字,表明了李彥明的态度,但他沒有立即反駁。
吳勇當然是見風使舵、自以為是的小人,可李彥明卻是義父的左膀右臂,是義父真正信任的人。
果然,李彥明又緩緩說道:“公子應該清楚,此次郭公與劉昂之争,不是彼此試探,而是你死我活。危急存亡之際,郭公把押運糧草的事交給你我,是莫大的信任,是以性命相托。”
“公子眼下卻因為其他事,中途退出,将這性命攸關的事假以他人,縱然可以說,是把臣民百姓放在了心上,可此行,又把郭公放在了何地,把前線将士放在了何地,把軍法放在了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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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桑早就知道,他決定留在澶州,其實是在二者之中做了一個選擇,但他從未像李彥明方才所說,想的這樣深。
而如今這番話,恰恰是告訴他,事情沒有他想的那麽簡單,因為抛下,對一些人而言,意味着背叛。
“其實單說押運糧草,也不是非公子不可,公子有沒有想過,既然并非非你不可,為何郭公卻點名要公子走這一趟。”李彥明憂心忡忡地看着柴桑,他今日所說,可以說是毫無保留了。
如果對面不是柴桑,他根本不會說到這個地步。
“眼下,郭公無子,論血緣,不是公子最近,但論父子感情,公子與郭公,不是親父子,卻勝過親父子。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郭公的用心,公子真的不懂嗎?”
李彥明的話給力柴桑一錘重擊,這些,他從未想過,他在郭家這麽多年,從來都是規矩本分,恪守着父子之道,從不肖想多餘的東西。
他也知道,義父處處想着他,待他與親子無異,但他卻不知道,義父竟會如此替他打算。
這次柴桑真的猶豫了,不是舍不得義父為他鋪就的路,而是怕辜負義父的良苦用心。
他小小年紀随茶販四處奔走貼補家用,信奉着長兄如父,照顧林沐和家裏的弟弟妹妹,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別人的一片天,感念姑母在世時對他的照顧,卻不曾想,原來義父待他,也如此厚重。
可是,他眼前又浮現出了沿途所見的情景,那些四處逃散的流民,闵縣縣衙裏重病纏身、伛偻難行的老人,重明堤上拼死護堤的百姓……
還有九歌,以及那句“山谷彙合”和“岔路口接應”,如果他一走了之,這些人又怎麽辦。
“李叔……”聽到這個稱呼,李彥明也是一愣,自三年前,他正式歸到郭公門下,柴桑對他一直以李将軍稱,他都多久沒聽到這個稱呼了。
“我得留下來,”柴桑深嘆一口氣:“他們沒有活路,如果我今日抛棄了澶州百姓,他日,也一定會抛棄天下百姓……”
他其實已經做了自己能想到的全部,義父信他,他也信林沐和李彥明,如果他辜負義父苦心,義父可以覺得他不成氣候、甚至放棄他,但他不能為了明日和前程,就背信棄義,抛下此時此地的百姓。
出于道義,李彥明必須勸柴桑以押送糧草為務,而且還要盡力勸、盡心勸,但當他講明一切,卻看到柴桑的堅持時,卻深受感動,甚至欣慰。
他活了幾十年,游走在各姓皇帝、各路割據勢力之間,看慣了你争我搶,看多了亂世之中的人命如草芥,終于看到有人不汲汲于權勢富貴,終于看到有人與這個世道不同。
如果最後是他,這個世道真的,要有希望了嗎?
“義父那邊……”
“公子,”柴桑剛開口,便被李彥明打斷:“你做了你的選擇,我也會盡我的職責,哪怕拼上性命,也會将糧草按時送到。”他有他的堅持,他也有他的承諾。
他是激動的,盡管他身上每一絲理智都不贊成柴桑這個決定,但他卻對眼前的人充滿信賴。他仿佛看見了,幾年前那個一身正氣的少年……
已經在澶州耗了一天的功夫,他必須寅夜出發,否則,夜長夢多。與柴桑告辭之後,走了幾步,他又折回來,拍了拍柴桑的肩膀,卻沒有留一句話。
“大哥,你快些修書一封,我即刻出發去開封。”李彥明走後,林沐就對柴桑說。
最開始聽說柴桑要他去送信時,他是有些不大情願的,他更想留在澶州,和柴桑一起,水火無情,他留下,才能放心。可他聽了李彥明和柴桑的話,方才覺得自己原先實在淺薄了些。
他這才覺得,柴桑不只是他的大哥,不只是郭公家的公子,也不只是看不得別人受苦的心善之人。
他開始明白,他曾在大哥臉上看到的不甘、看到的悲憤,究竟是何緣由,他是理想派,更是行動者,他痛恨黑暗,但不是祈盼光,而是讓自己成為光。
李彥明說,郭公與大哥無血緣關系,卻感情最深,他與大哥也無血緣關系,卻自相遇之時,就得到大哥的照拂與關愛,他何其有幸!
李彥明、林沐二人相繼出發之後,柴桑也立即趕往闵縣,雖然嘴上說着不同意、不贊成,但李彥明臨行前還是給柴桑留下一小隊人馬,并再三叮囑他,盡力而為,不要勉強,更不要逞強。
柴桑總覺得,李彥明有他這個年紀難以企及的智慧。
另一廂的一撥人确實等急了,他們沒有馬匹,全靠步行,好在兩地之間,距離并不算遠,于是在天黑之前,他們便已抵達了,但一直等到後半夜,都沒人動手。
柴桑到達時,已是雞鳴時分,若是在往日,天剛剛破曉,天際微露的霞光撒向大地,悄悄的,不過于恣意,也不過分嚣張。
這是一天中最寧靜最安詳的時光,剛剛起床的人,頭腦清明,最能沉下心來做手頭的事。
可眼下,天色仍舊漆黑一團,連綿不斷的雨模糊了黑夜和白天,淅淅瀝瀝的聲音充斥着人的感官,讓人無法忽視,莫名煩躁。
柴桑帶去的人與之前大堤上的人彙合,這讓鑿透石壁這件事,仿佛變得霎時可成。
可現實情況卻與柴桑想的不一樣,對于他的到來,這些人并沒有表露出一絲一毫的熱情,如果這是一支軍隊,那麽顯然,軍心士氣都已跌入低谷。
柴桑敏銳地察覺到空氣中彌漫的,抵觸的情緒。這讓他這個外來者、陌生人,多少有些尴尬。
“我帶來了十幾個兄弟,咱們抓點緊,這石壁早一日鑿透,水患便能早一日解除。”黑暗是最好的保護,柴桑話音落地,除了雨聲,卻未有絲毫響動。
沉默、沉寂,沒有人說話,無言便是抗拒。
微弱的光亮下,柴桑在尋找九歌和那名男子的身影,他着實不知,在他離開的這幾個時辰裏,究竟發生了什麽。
“這位公子,我等不知公子從何處來,也不知公子究竟為何做了這個決定,我等謝過公子的好意,只是這壁,我等無法下手。”
黑暗中傳來一個聲音,立即引來周遭一群人的反應:“對啊,你是誰……”、“你從哪來?”、“為何要管我們闵縣的事”、“為何要淹了這山谷”、“無名無姓叫我們怎麽相信你”……
一時之間說什麽的也有,九歌聞言,皺起了眉頭。
“諸位請安靜一下,之前事情緊急,沒來得及細說,倒是讓諸位誤會了。我姓柴名桑,是當今樞密使郭玮的義子,因軍務途徑澶州,見流民艱難,水患嚴重,想盡綿薄之力,與當地生民共渡難關。”
樞密使的義子,九歌和南昭容聞言,心裏都咯噔一聲,有預想他有些身份,沒想到大有來頭,畢竟樞密使執掌本朝兵權,說句威勢滔天也不為過。
柴桑話音剛落,人群中又沸騰起來。
“就算是将軍的兒子,偌大一個谷,也不能說淹就淹,淹了這谷,趙姑娘住哪裏?”
人群中突出的聲音,讓柴桑為之一怔。但馬上,又有其他聲音冒出:“對啊,讓人家姑娘住哪裏?”、“趙先生就這麽一個女兒”、“不能欺負孤女”……
柴桑仿佛能聽出些什麽,但又不大明白,姑娘、趙先生……這是在說九歌?
九歌沒想到局面會變成這樣,她心裏再明白不過,柴桑此舉全是一片好心,甚至這個地方,都是她推薦,內中情由,他根本什麽都不知道,卻在這兒憑空受人猜忌,說到底,全是她的緣故。
“九歌再次謝過諸位父老。”她必須站出來解釋清楚。
此時,黑暗不再那麽純粹,微亮中,九歌朝衆人行了一個禮,繼而緩緩說道:“十年前,父親與我流落此地,人地兩生,舉目無親,天地之大,是澶州給了我父女二人容身之地,是諸位讓我父女二人得以安家落戶。”
說起這些,昔日受人照拂的場面從她腦海一一閃過,漸漸的,她眼中噙淚。
“九歌雖不才,卻也知投桃報李,這也是我父親的意願。如今父親下落不明,我本就要返鄉投奔叔伯,所以今日之事,全是我的主意,柴公子只是途經此地,見我地百姓流離,心下不忍,才出手相助,諸位切莫冤枉好人。”
人群中又一陣嘀咕的聲音,九歌一臉歉意地對柴桑說:“抱歉,是我沒說清楚,讓公子陷入窘境。”
“我從來沒見過,像姑娘這樣有主意的女子。”柴桑的話裏,有一絲愠氣。
九歌心裏有愧意,所以對柴桑的話,并不惱怒,只是默默低下了頭,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看着九歌的反應,柴桑又有些不忍,輕輕嘆了一口氣,語氣不由得軟了下來:“饒你怎樣想,自己的家,哪有說不要就不要的?”
柴桑的話,有一種奇異的力量,她明明是心甘情願、打定主意這樣做的,此刻竟然有一絲委屈。
“我問你,你說要去投奔叔伯,你的叔伯在哪裏?”
面對柴桑的詢問,九歌一個字也答不上來,這本就是權宜之計,随口亂說,哪裏有什麽叔伯,十年前父親離開開封時,便與衆人斷了一切聯系。
看着九歌的反應,果然如他質問的那樣,他就沒見過像她這樣有主意的女子,所謂叔伯,不過随口诹來搪塞衆人,她居然一點也不為自己打算。
此刻的九歌,低着頭站在那裏,有些手足無措,像極了他初見時的林沐。
但她又不是林沐,他遇見林沐時,林沐是一個上蹿下跳的野孩子,人是跳脫了些,但總是聽話。而九歌,主意大,說起什麽又頭頭是道,絕對要比林沐難纏上百倍。
盡管如此,柴桑還是對九歌說:“你以後跟着我吧,我有片瓦遮頂,絕不讓你曝在風雨中。”
誰知九歌卻并不領情,揚起頭一本正經地答道:“輕諾必寡信,公子還是不要輕易許諾。”
柴桑讓九歌噎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九歌随着又補了一句:“何況我還有師兄。”
南昭容順勢站出來說:“就不麻煩公子了,我自會照顧她。”
這師兄妹一唱一和,多少顯得柴桑有些自讨沒趣,他突然有些懷念林沐,如果林沐在這裏,肯定會為他解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