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深夜,長而狹窄的四五巷,一老一少走在巷子裏。
老更夫打了個哈欠,初秋的夜風已帶寒意,他往手上哈了口熱氣,方才一敲銅鑼,渾厚的吆喝聲在夜色中散開:“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小徒弟緊跟着敲幾下梆子,幾個士兵列成一隊,從他們身邊路過,草鞋與青石板地面摩擦的聲音默契一致地響了起來,老更夫朝他們哈了下腰,徒弟跟着有樣學樣,一直到這群兵走遠了,小徒弟才低聲道:“這新皇上任才幾個年月啊?成天就是打仗,田也種不了,商也做不成,老百姓活着還有——诶呦!”
老更夫一鑼敲到年輕人腦袋上,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天天嘴上沒個把門的!你這起子糊塗東西要是叫官府捉了去,你看我睬不睬你!”
小徒弟嘿嘿憨笑兩聲,沒走兩步,笑聲卻又發了抖。
“師父,你看那牆角站的,是個穿白衣的女人?”
兵荒馬亂的年月,饒是老更夫不信神神鬼鬼的東西,聽也聽的多了,不由正色起來,那雙昏黃渾濁的老眼眯成了縫,徒弟攥緊了師父的衣角,兩人一齊貼過去,小徒弟還沒看清來者是個什麽妖魔鬼怪,腦袋又挨了師父一記敲打:“你那眼睛還不如我這老頭好使嗎?這不是開棺材鋪的思凡?”
到底十來歲的小夥子,一聽見“思凡”,也顧不着自家師父了,一雙赤誠熱烈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面前姑娘的面頰看,後者一襲白裙,對于師徒二人的鬧劇只是淺淺一笑,夜色掩映下,只一雙秋水一樣溫和多情的眸子,被月光照得亮晶晶的,叫小徒弟看得癡了。
美而自知的女人最要命,思凡對小徒弟毫不掩飾的愛慕并不閃躲,直叫他看夠後才道:“阿雁,我才從湖邊采了藥草回來,你若不忙,不如幫我把這藥草送到鋪子裏去?”
“不忙不忙,自然自然。”嘴巴比腦子動得快,老更夫看着這沒出息的家夥,輕輕吸口涼氣,暗道這小子非得叫這女鬼勾了魂去。
三人一同行進在黑夜裏,阿雁抱了方才被思凡背在背上的竹籃,他不會說話,除了聽思凡講她早年跟母親流落邵州的故事,大多時候只會憨笑。
棺材鋪就在巷尾,阿雁跟着思凡進了堂屋,把藥草放在地上,隔着卧房的紙窗,看見床上卧着的人影,隐隐還能聽見幾聲粗重的喘息,不由擔憂道:“喬姨的病,還是不好嗎?”
思凡靈動的眉眼聞言萎靡下來,強顏歡笑道:“本就是老毛病了,一入秋越發厲害,咱們鎮上的郎中又是個勢利的,不肯來治,我便只能采些藥,只盼着,能好一點便是一點吧。”
阿雁不會安慰人,靜靜看了思凡半晌,只道這樣孝順的女子怕是再沒有了,一直到老更夫在外面喚他,思凡才将他送出門。
老更夫眼瞧着他魂不守舍,從鼻孔裏哼出口氣道:“我可跟你說,別跟那女子走得太近。”
阿雁脖子一梗,剛要辯駁,老更夫卻根本不給他開口的機會:“這仗斷斷續續,打了總得有十來年,咱們這樣偏僻的南方鎮子,你倒是說說,有幾個女子敢夜半去湖邊挖草藥?”
“這思凡跟她娘來咱們鎮上,總也有三、四年了,鎮子的男丁多叫征兵征走了,少不了流氓來鬧事,她們孤兒寡母這棺材鋪開着,你見過哪個流氓來招惹她們?這個女人,怕是手腕不軟哦!”
打更的聲音随着一老一少漸漸走遠,愈加奄奄一息,思凡伏在低矮的窗口旁,确定打更聲再也聽不見後,才一撩布簾走進卧房。
卧房內點着半截蠟燭,火苗被布簾掀動的氣流攪得狂跳,房間內,一股淡淡的黴味湧入鼻腔,方才還笑語嫣然的女人,此刻臉上的表情只餘冷峻,她徑直走向床榻,厚實的棉被隐約裹出個人形。
“喬三娘,可冷着了?”思凡笑着,掀開棉被,被子裏頭發花白的老婦人瀕死般大口喘息着,她雙手被反剪在身後,用鐵絲牢牢捆在一起,因着她的掙紮,鐵絲劃破了手腕,血腥氣摻着汗味兒悄悄蔓延在狹小的屋子裏。
思凡扶着喬三娘坐正,還細心溫柔地用枕頭墊高了她殘疾的雙腿,她手上不停,舌頭也沒閑着。
“三娘,說起來你于我還有一段知遇之恩,我還未想好怎樣報答你,你便已經如此體貼地替我省下這個心了嗎?”
喬三娘年輕時,想必也是驚豔四方的一位美人,面上雖然生了皺紋,可膚色依然白皙,她只是緊抿着嘴,鐵了心般不回思凡的話。
思凡知道喬三娘做了多年的細作,尋常刑訊逼供的手段怕是還不夠她瞧,況且年紀大了,整出個好歹來可是得不償失,當下也不打算給她些苦頭吃。
“我不知道你在替誰做事,可你暗地裏害了多少人送命,我是一清二楚的,啞巴屋子裏的毒被換了,元女死在山上,陛下派來暗中保護你我二人的暗衛溺斃在湖邊。”
她語氣冷淡地陳述着一個又一個人的死亡,倏而圓睜了杏眼直直逼視喬三娘,一字一句道:“幸好我是您一手調丨教出來的,不然還發現不了埋在元女頸後的針呢。”
思凡起身,從抽屜裏拿出一套銀針,一根根拈出來攥在手裏,針尖被火鍍上一層金光。
“你我在邵州流浪一年,你的那套針,早已在兩軍的沖突中遺落,元女頸後的針,用的是白鐵。”她說着,仍悠閑地把針串上了線,細細補着自己裙子上的破洞。
“而白鐵,獨獨只有商夏的北方京師出産。”
“做成那幾根針的白鐵,鐵匠說還是不一般的種類,叫玉麒麟。”
“商夏國法規定,玉麒麟等類白鐵,除了皇帝,舉國上下便只有一人可以開采冶煉。”
思凡不是妖媚型的女子,此刻火光之下,她粲然一笑,豔麗得卻像沾了血,明明出口的是問句,可斬釘截鐵猶如宣判。
“将門出身,年少成名,飲血餐沙的龍淵将軍,吳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