貍貓

第9章 章

第 9 章

十年前的夏天，在這棵柳樹下也是站着一個人，不過那卻是個衣衫褴褛的小孩子。

雖然他穿着一身破爛衣服，但眉宇間卻甚是好看，不似那些流浪在街頭的乞兒，打第一眼看去，便知這是一個美人胚子。

他目光稚嫩，正在努力吹響手中一根去了芯的短柳枝，而那短柳枝畢竟不是真正的笛子，所以他就那麽胡亂地吹着，也沒什麽調子。

正吹得臉微微發紅時，不知從哪裏傳來一陣尖銳的鳴響，似乎在與他的“笛音”交相輝映，于是本想休息的他，硬是憋足了一口氣，唱山歌似的與那聲音相對着。

微風拂面，帶來舒心的青草香與花香，伴随着那此起彼伏的樂音，小男孩仿佛看到了另一個世界，一個他未曾涉足且不敢奢望的世界。

與那聲音合奏了半天，小男孩終于累得有些吹不動了，于是他放下手中的短柳枝，四處張望着:“你是誰呀？”

身後傳來一陣歡快的笑聲，緊接着便是一陣窸窸窣窣的枝葉擺動的聲音，小男孩連忙轉身，而這一轉身，似乎是轉世輪回的一個約定，如夢如幻，不似初見，卻更像是重逢。

他遇見了他這輩子見過的最好看、也是最親近的人。

一個比他稍矮一點的小男孩正看着他，掩嘴偷笑，那男孩不像他一般衣衫褴褛，雖也說不上是珠圍翠繞，卻自帶一種富家小少爺的獨特氣質，然而久居涼月亭從未見過世面的他自然是不懂這些的，他只知道面前的這個小男孩穿的很好看，長得也很好看。

圓圓的臉蛋，靈動的雙眸，還有那左眼下點睛之筆一般的淚痣。

他一時有些恍惚，小男孩見他這般，笑嘻嘻地走上前問道:“你住在這裏嗎？”

他回過神來，連忙點頭。

“那你是皇子嗎？”小男孩又問道。

這時，他遲疑了一下，然後連忙搖頭。

他之所以說謊，是因為在他自小的觀念中，皇子是可以被任何人欺辱打罵的，所以面對這個他有些好感的小男孩，他想要更接近他，想和他多說說話，也因此而羞于承認自己的身份。

“那你是新來的下人？”

一聽見“下人”，他兩眼頓時發出亮光，連連點頭。

于年幼的他而言，下人是一個令他可望而不可即的身份，那些自稱下人的人可以任意欺辱打罵他，克扣他的衣食，而他卻從來都不敢、也無力還手。

“哦，原來是這樣。”小男孩調皮地轉了下眼珠，然後笑道:“我也是新來的下人。”

“是嗎？”這回輪到他半信半疑了，但他更多的是好奇與羨慕，“我還……從來沒見過像你這麽好看的下人呢。”

他撓了撓頭，有些羞澀地笑了笑。

看見他一副憨憨的模樣，那小男孩也忍不住笑起來:“我也是，從來沒見過像你這麽好看的人。”

第一次聽到這種話的他頓時有些受寵若驚，因激動而微紅了臉。

“可是……他們都說我是醜八怪，是惡心的怪物……”他有些自卑地微微低下了頭。

“才不是呢，是誰這麽說你？我幫你去教訓他們！”小男孩雖然個子不高，卻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樣，竟比高個子的他還要勇敢。

“不不不，你打不過他們的，他們可兇了。”似乎回想起了那些不好的回憶，他整個身子都開始微微發起抖來了。

于是小男孩就這麽注意到了他的手腕。

那髒兮兮的手腕上有兩道紫青色的傷痕，小男孩拉過他的手，絲毫不嫌棄他破爛的衣衫，輕輕翻起他的袖子，便見那兩道紫青色的傷痕一直延伸到手肘，那麽長的兩道傷痕橫亘在瘦弱的手臂上，令人觸目驚心。

小男孩遲疑了一下，然後小心翼翼地問:“這是他們打的？”

他有些委屈地點點頭。

“真是太過分了！居然這麽對待一個小孩！看我回去不讓……不讓人好好教訓他們！”小男孩揮舞着胖乎乎的小拳頭，義憤填膺道。

“我沒事的，反正都習慣了，倒是別連累了你。”他将被翻上去的袖子放了下來，又重新蓋住了那些傷口。

他并非不恨那些打罵他的下人，只是自己既然經歷過痛苦，便不想讓他人再去承受。

“你啊……”小男孩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雖然你我都是幫忙做事的下人，但也不能随意讓人踐踏吧？你放心，我回去後肯定找人來幫你，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下人別想再欺負你！”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和他站在一起說要幫助他，即便他深知對方可能根本幫不了他，不管怎麽說，他知道原來自己并不是被所有人讨厭的，這世上還有人喜歡他、保護他，所以他發自內心地說:“謝謝你。”

“不用謝。”小男孩十分豪爽地擺了擺手，然後拍拍他的肩膀，“你要對自己有點信心，你真的挺好看的，就是這身衣服破了點，要是換一身像樣的衣服，再把頭發打理打理，我保證你比宮裏的那些娘娘們還美！”

聽了這話，他有些羞赧地笑了笑。

“對啦，你叫什麽名字呀？”小男孩歪着頭看着他。

他便回答:“我叫晏兒。”

“燕兒？哪個燕？小燕子的燕還是大雁的雁？”小男孩又問。

這回他沉默了，一臉茫然地看着小男孩，搖了搖頭。

小男孩像是發現了什麽秘密，竟有些驚訝:“你該不會連字都不認識吧？”

這種話他聽過太多，但也不知怎麽，他就是知道小男孩與那些嘲笑他的人不同，他相信小男孩是真的發自內心感到好奇，不是在嘲諷他，而他也是真的發自內心的慚愧。

他有些自卑地點點頭。

小男孩微微皺了皺眉，不過很快他就又喜笑顏開起來。

只見他自信滿滿地拍着胸脯道:“沒關系，以後我教你！”

他不可思議地擡起頭看着小男孩，明亮的雙眸中滿是感激。

“你多大啦？”小男孩又問。

這回他倒是答得上來:“十歲。”

小男孩一聽咯咯地笑起來:“那你比我還要大兩歲呢。”

他伸手在空中比劃了一下，然後歪着頭道:“也是，你比我高一點點。”

他又說:“但是我相信等我長大了一定會超過你！”

長大？

那是一個令他可望而不可即的夢，更确切地來說是幻想，卻也是噩夢。

多長一歲，就意味着多一年的毒打與欺淩，可即便如此，即便他曾無數次地以為自己就要凍死在漫長的寒冬裏，他都依然渴望自己能活下去，他想要見到充滿希望的綠色春天。

一年又一年。

他會長大嗎？他能長大嗎？

“那我叫你晏哥哥吧！”小男孩沖他咧嘴一笑。

也正是這陽光般溫暖的笑容，讓他明白，自己的春天真的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