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往昔
往昔
窗簾遮了路邊燈光,彼此呼吸聲淺淺。
夏葉不知向衛睡了沒,“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她輾轉難眠。
光線分割輪廓的周圍,她內心膽怯,又知曉向衛在,瞬間又安心。
複雜情緒,五味雜陳。
雨聲不停,像催眠序曲,滴滴落落,起起伏伏。
夏葉在落雨聲裏細數她和向衛過往。
開學初相見,夏葉記憶猶新。
教室裏已有同個小學的形成小團體,夏葉掃了一眼,往窗邊陽光中的座椅走去。
随意找了個窗沿位置坐下,拿了學生手冊懶懶翻着。
周圍的熱鬧同她無關。
“啊,江岸,我和你一個班!”
“陸志城,一個暑假不見,你怎麽黑這麽多?”
“我去海邊玩了幾天,對了,我看名單,向衛和我們一個班,他人呢?”
“鬼知道,沒準去其他班串門了,他哪閑得住?”
“喂,我聽說,升學考試的第一名,叫陳之影的,跟我們一個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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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第一名和我們一個班?壓力好大。”
“向衛那狗賊第二名,和你一個班,你怎麽沒壓力?”
“我才不跟孽障計較。”
“話說,我剛才路過隔壁班,有個女生好可愛……可惜不是咱們班的。”
……
真是吵鬧。
夏葉托着腮,照舊懶散翻着學生手冊,窗外陽光明媚,教學樓都亮堂堂的,嶄新的學生生活。
她卻惦記着分數榜上,在她前面的幾位。
其中有兩人和她同班。
一個叫陳之影,年級第一;一個叫向衛,年級第二。
夏葉反複咀嚼這兩個名字,等下次考試,一定要會一會二人。
身後人聲鼎沸,男生們互相打招呼,各種招呼聲此起彼伏。
正走神,卻感覺身邊有人落了座。
她慢慢放下胳膊,調整姿勢,仰着腦袋,睥睨身側。
少年坐着,椅背往後倒去,清爽短發,擋了一半額頭,眉目濃烈,藏着少年人的桀骜。
翹着腿,伸着懶腰。
對着邊上人大笑,“喲,才幾天沒見就想我啦?”
察覺視線,少年略微偏了頭,迎上視線。
四目相對,彼此一怔。
“啊,你這個位置更好。”少年晃着椅子,一颠一颠。
搖搖晃晃,像靜湖裏的小船,晃晃悠悠,悠哉悠哉。
“你要和我換座位嗎?”
“可以嗎?”
“不可以。”少女也不客氣。
對方一愣,片刻後嘴角一絲笑意。
“哦,你好,以後我們就是同學了,你叫什麽?”
“要先自報家門。”
“我叫向衛。”
少女眼角微微一凝,他就是名次在自己前面的向衛?
冤家路窄。
“夏葉。”
“啊,你是夏葉啊,入學考試第六名的夏葉?”
“……”
“不用換座位,因為,老師來了,還會重新調整的,不是嗎?”
稚氣盎然,卻洞若觀火。
初見,硝煙四起,窗外陽光卻像磨了黃金成粉,撒了一地。
陽光中的夏葉和向衛,金燦燦,毛茸茸,暖光附着一身。
這便是他們第一次相見,連回憶都是暖的。
許多年前的事,夏葉卻記得清清楚楚。
只是回憶往事,雨夜,多少添了一絲惆悵,開局多燦爛,結局就有多潦草。
初中時,父母偶有摩擦,但左右不過一兩日也就和好如初。
多數時候是爸爸不如意,媽媽總安慰夏葉,“爸爸只是工作壓力太大,并不是真的對你有意見”,媽媽性格軟糯,脾氣好的像沒脾氣。
只是爸爸一沖夏葉發脾氣,媽媽才反駁一二。
小時候夏葉偷偷看着爸爸和別人談生意,又是點火,又是問候,她想起“谄媚”二字,卻又覺得有辱爸爸。
爸爸會和她說,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又或者和她說,為了妻女生活,他可以抛下些自尊,換他們一家衣食無憂。
那時的爸爸,雖然對別人彎着腰,在她眼裏,卻是實實在在的“男子漢”。
那時,喝多酒的爸爸倒在沙發上,媽媽替他蓋被子,夏葉寫完作業出房間,看到酒氣熏天的爸爸,蹲在他面前,替爸爸掖好被角。
“辛苦啦老夏同志。”
那時,她并不覺得渾身酒氣很糟糕。
那時,她只覺得爸爸真厲害,她只要好好學習,成績斐然,就能哄得爸媽高興。
看,多簡單的事。
那時,她一點都不恨爸爸。
她想,她的爸爸已經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事,而生活卻給了夏家沉重一擊。
再無轉圜餘地。
高二時,爸爸被人忽悠,投資失敗,欠款無數,僅有的溫馨瓦解。
從此,再無安寧。
酗酒,打罵,一次次将過去美好撕碎,最後,化為烏有。
她和爸爸從過去的崇拜,成為不共戴天的仇人。
“都是你,都是為了養你,我才會急功近利被人忽悠騙錢!”
“都是你的錯!”
“我還不是想給你們最好的!我錯哪了?”
“我也不是故意借高利貸的!要是成了,咱們家再也不愁了!我還不是為了這個家!”
……
怎麽就成了她的錯呢?高中時的夏葉不懂。
随着成長,她手裏擁有了可大可小的權利,她才發現,步步危機,步步為營是何種感受,回首過去,爸爸真的不是做生意的“料”。
一敗塗地不過是早晚的事。
她也記得,第一次讓向衛見識到她的落魄是何時。
驕傲的夏葉,因家裏愁雲慘淡,下了晚自習,離小區不遠處路口,躊躇不肯前進。
看了眼手表,時間還早,這會兒回去準會遇上醉酒的“老頭”,她不想再聽他絮叨。
夏葉等了一個又一個綠燈,索性推了自行車,到路邊路燈下看書。
幸而4月的天,蚊蟲不多,她靜靜做了一道數學題後,陰影擋了她光線,她木木擡頭,腦子還在想函數對稱性,面前人影背光,高大,暖黃色的光從發間隐隐透出,像阿波羅一般熠熠生輝。
她卻還在念叨着函數題,“若f(xy)=f(x)f(y)則f(x)=……”“k×π/2±a(k∈z)的三角函數值
,當k為偶數時……”
下一秒,她才反應過來,微微眯了眼,“向衛?”
少年一臉無奈,似笑非笑,甩了書包到長椅上,徑自坐到她邊上,懶散的舒了手臂到她身後椅背。
“跑出來‘鑿壁借光’呢?我家燈多,你要不去我家鑿壁?不算你違法。”
夏葉抿緊嘴,沒回他。
她要怎麽回?
回家無法學習?回家要面對酗酒的爸爸?
她的驕傲不允許她低頭。
即使,她不再是“公主”,也不需要別人施舍的同情,特別是,在向衛面前。
她的自尊,不允許。
“今天的作業啊?你寫完還檢查?”他拿過她作業本,察覺她一閃而過失落神情,瞬間被防備眼神代替。
他手愣在半空,悻悻然收回手,尴尬揉了揉自己頭發,“哈,我陪你會兒。”
夏葉默默垂頭,劉海在她白皙臉上投下暗影,幾分冷漠,幾分寥落。
“我,作業寫完了,現在走,你也早點回去。”
她收了作業本,正準備拎包,卻被向衛握住手腕。
順着少年骨骼分明的指節,一路往上瞧,直到瞧見他墨色眼眸,像深海靜谧。
“那……你陪我看會兒星星。”向衛握着她的手腕,力度重了重,昭示他的倔強。
夏葉俯視他,他仰面瞧她,帶着點讨好,墨發都染了金黃,梵高油畫裏的麥田,燦爛而熱烈,卻令人悲傷。
順着他的力氣,夏葉輕巧坐在他身邊。
情窦初開的年紀,比肩而坐,夏葉心跳亂了節拍,她嗅到少年發間鹹澀汗水味,從海中來一般。
和去年夏季一樣的味道。
她,甚至懷念。
“心情不好?”他先開了口。
“嗯。”
“家裏怎麽了嗎?”
“一點小事。”
不想他看破,夏葉穩了穩情緒,仰頭看向夜空,可路燈太亮,照亮他們頭頂夜空,他們在燈下無處藏身,藏起來的只有暗處的“星星”和他們無得而知的情緒。
“明年就高考了,有目标嗎?”
夏葉依舊望着什麽都瞧不見的夜空,無處遁形的燈光,她選擇坦誠。
“第一志願臨清大學,第二志願南陵大學。”
向衛輕笑,“巧了,我也是。”
夏葉伸手,慢慢用紙巾替他擦汗,“我們不是一直,難分伯仲嗎?”
向衛握住她手腕,“哪有,我一直讓着你呢,真是不懂我良苦用心。”
“我需要你讓?向衛,你臉上寫着‘自不量力’。”她笑了,發自肺腑。
“那,我們約好,一起考臨清大學。”向衛松開握住夏葉的手,勾了小指,“拉鈎。”
“萬一你沒考上呢?”夏葉笑了笑,慢慢伸出手,小拇指勾上他手。
“你努力考臨清大學就好。不用操心我,我沒問題。”
你考哪裏,我就去哪裏。
夏葉頗為無奈,他依舊自信滿滿,仿佛分數什麽的不值一提。
那年路燈下,她的小指和他的小指交纏,肌膚相觸,他細長手指緊緊貼着她,鄭重約定。
“夏一葉,要一起喲。”
你去哪找如我一般的人?
能陪着你成長,能陪着你胡鬧,能陪着你地老天荒?
夏葉想,當時路燈下的她,一定很落魄。
只是,她不曾想,那時的她并非最狼狽。
生活漸漸剝離華麗外衣,展現殘酷,折磨的她遍體鱗傷,心如死灰。
她又做錯了什麽呢?
一遍遍自問,她做錯了什麽?
沒有人回答她。
漫漫長夜,房間中只有她和向衛淺淺呼吸聲,她閉上眼,腦中卻是少年的身影,在梧桐樹斑駁碎影裏模糊着,伴着蟬鳴,少年衣角随風揚了揚。
“夏葉,夏一葉,你還欠我一支雪糕!賴不掉的!”
“逃不掉的!我會追着你的!”
“我可不是那麽容易甩掉的,我很難纏的夏葉!喂,聽到沒!”
……
“夏葉……夏葉……”
“夏一葉,你清醒了嗎?是我,你的阿衛,你看清了嗎?”
“再喚我一聲,好不好?”
眉目鋒利,卻透着稚氣,原來,這就是大二模樣的向衛嗎?
夏葉想,她一定在夢裏,否則,她怎麽會夢到她和向衛彼此“交付”的那天?
她聽向衛喚她,一聲聲,一聲聲,溫柔的哄着她,好久,好久沒聽他軟糯語氣哄她。
夏葉伸手,“阿衛,我夢到……28歲的我們……我好像還愛着你……你好像也愛着我……”
眼角潤了,她覺得自己哭了,夢裏20歲的向衛伸手替她拭了淚痕,“夏一葉,我幾時停止過愛你了?你不要冤枉我。”
“我啊,即便萬物毀滅,你我如昙花凋零,我對你,此生不渝。”
*
向衛睜着眼,看着天花板,模糊的光影,随着窗簾布縫隙,搖搖晃晃。
他枕在自己胳膊上,默默梳理過往長河,蛛絲馬跡裏尋找她愛他的痕跡。
不知多久,向衛聽到細細聲響,仔細辨別,像是抽泣聲。
他緩緩起身,靠着手機屏幕微弱的光,摩挲着前進。
來到夏葉床邊,他小心蹲下。
盯住睡夢中的女人。
是有多委屈,怎麽睡着還流淚呢?
一點淚痕滑過,他伸手,小心替她拂去。
見夏葉沒有醒來跡象,他慢慢坐在地上,盤着腿,探身,趴在床沿貼近她。
黑暗中,他目光灼灼,無數次,像每一次一樣,他安靜在黑暗中看她。
“委屈嗎?”
沒關系,沒關系的一葉,以後,我會在你身邊。
即便你無初次嫌棄,我也會不離不棄。
我會抛棄自尊,賴在你身邊。
即便你厭惡,我也會守着你,不會再丢你一個人。
你相信我。
窗外驟雨潺潺,訴說着暖春的到來,新的一年,萬物更新。
人們度過寒冬,總會迎來新生,像窗外的梧桐,緩慢生長,重新煥發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