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5.
簡抑休假期間,俞揚很少能逮住他這個人。
雖然簡抑偶爾會配合俞揚進行雜志的拍攝任務,也會抽空來公司指導小年輕演戲,但真需要跟俞揚打照面,不過一兩次。
多數時間,他們都電話或者微信聯系。
簡抑結束休假,也很突如其來。
有時俞揚正在飛機上等候起飛,将要把手機設置為飛行模式時,簡抑會來電話說,休假休膩了,趕緊給他找部戲來拍拍。
或者簡抑幹脆自己找來合适的劇本,直接拍到俞揚面前,宣告休假結束。
所以俞揚從來不認為自己是簡抑的老板,頂多算是個合夥人,必要的時候充當一下助理,還是不給發薪水的那種。
好在他們多數時間能夠想法一致,不一致也有俞揚硬掰到一致。
這麽多年,沒發生過争吵。
都體體面面,客客氣氣的。
*
因着他們這不近不遠的關系,俞揚請過簡抑做他婚禮的伴郎。
其一是為了做戲,省得有人嚼舌根說他們在公司裏明争暗鬥。
其二是俞揚點兵點将,把認識的人數了一通,都只有簡抑最為合适。
按照老豆生前的說法,俞揚可謂是做人很失敗,混了小半輩子,連個能真心一塊喝小酒的朋友都沒有。
Advertisement
如果他還沒有離婚,他大概還能反駁老豆一句,雖然沒有知心的朋友,但他找到了能攜手共度餘生的愛人——僅憑這一點,他就比老豆的人生強許多。
可惜到底還是沒能夠走到最後。
說起來這個婚不應該結,他有他的事業,前妻程程也有她的研究。
程程是沒有打算結婚的,她那時正在準備出國的資料。
兩人長達五年的戀情,在各自的忙碌中日漸消磨。
俞揚是想挽留的那一個,于是他提出結婚,以求為這段感情續命。
甚至還妄想着以此阻止程程出國,留在國內與他好好生活。
二十四歲的他總算在圈子裏有了立足之地,若是愛人能答應同他攜手一生,他将勉勉強強達到愛情事業雙豐收的理想人生。
可婚姻和愛情是兩碼事,俞揚後來才知道。
程程答應他的求婚,一方面出于愛情,另一方面則是迫于父母那邊的壓力。
相比于男性,女性在這方面有着諸多不易。
俞揚在婚前暢想過婚後生活的藍圖,自顧自規劃了一二三四五步,但程程聽了只笑一笑,她繼續着她的研究,并且沒有放棄出國。
按道理講他們該為此大吵一架,然後各自讓步、和好如初。
但他們又都是講道理的人,特意抽出一個下午的時間,在茶樓的包廂裏心平氣和地交流各自的想法。
俞揚說,他是真的想要一個安穩的家庭。
程程說,那前提是不是讓她放棄她堅持了很多年的研究。
“小魚,你願意為了你想要的家庭生活,而放棄你自己的事業麽?”
“你若不願意的話,那也就根本沒立場來勸說我。”
他們都沒有讓步,這個事情草率地翻過篇,也成了他們最終分開的根本原因。
到底誰有錯呢?俞揚想,大概他錯的多一點,他對程程也有算計,算計她的愛情,算計她面臨的各方面壓力。
方方面面算計好了,在一個明媚的午後,大學的校園裏,他握緊程程的手,把那一枚指環交給了她。
*
母親一開始就不看好俞揚的婚姻。
日常也沒有插手他們小兩口的生活,頂多就是參加了婚禮,喝了口程程敬的茶,随手把腕上的藕粉镯子給了程程。
離婚後,程程把镯子送還,俞揚說不用,算是他母親的一點心意。
至于為何不看好這場婚姻,母親沒說別的,只道你一個害怕青蛙的人,娶一個解剖青蛙跟玩兒似的姑娘,有些不太合适。
俞揚當時的反駁是,他害怕青蛙,程程就能幫着解剖青蛙,說明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我看那小姑娘也不知道你怕青蛙。”母親彎了彎眼睛,“剛剛講到你們剛認識的時候,你幫她徒手抓跑掉的青蛙,她笑得可開心了。”
母親似乎很擅長捕捉這些細枝末節,明明成天都在風風火火地忙着家族生意,卻還有閑心管他怕不怕青蛙。
俞揚差一點就把老豆的影評本給母親,或許母親能從那些淩亂的句子裏看出什麽東西。
但有一只手扯住了他的後衣領,他又一次把老豆唯一可以稱得上遺物的東西悄然藏匿。
大抵潛意識裏,他總是把老豆的死歸咎于母親。
誰讓母親風風火火,出現得那麽湊巧,在老豆的葬禮上,一身灼眼的紅。
此前俞揚和老豆在縣城裏生活的十五年裏,沒有半分母親的影子。
俞揚也問過老豆,問他自己的身世。
老豆只說,他是從垃圾堆裏撿回來的。
俞揚也有聽鄰居們的議論,但身為土生土長本地人的鄰居們,不知道老豆抱着襁褓裏的俞揚從哪裏來。
鄰居們的印象裏,老豆出現在縣城就已經和俞揚綁定在一起,長達十五年,只有他們爺倆兒,沒有第三個人的影子。
應該要有第三個人,因為沒有母親的話,老豆一個人是沒辦法生出俞揚的——俞揚初中的時候就上過生物課,知道最基本的生理常識,自然不會相信老豆真的是從垃圾堆裏撿回來的他。
他和老豆很像,特別是眼睛。
鄰居們攤主們都說,他笑起來和老豆一模一樣,只是他要瘦削些,老豆要圓潤些。
他也繼承了老豆的身高,一八三的個子,在嶺南這一片區都算得上傲人。
不過他長得要更白淨,面部線條更柔和,這些是随了母親。
母親出現在老豆葬禮上時,鄰居們又說她一看就是俞揚的媽媽。
其實老豆和母親算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人,沒有半點所謂的夫妻相。
老豆是小縣城裏起早貪黑做小本生意的豬肉攤攤主,日常打扮是背心短褲外加人字拖,不笑的時候再拿把刀,堪稱是兇神惡煞;母親則永遠妝容精致,衣着講究,腕上的玉镯子一天一個樣式,說是仙女下凡也不為過——俞揚猜不到她的年紀,仙女大概是沒有年紀的。
惡煞跟仙女,一個地一個天,竟有朝一日能捆綁在一起,生出俞揚這還算正常的兒子,大概也算是一個奇跡了。
生命的奇跡?呵。
*
俞揚盡可能地不讓自己的事情牽扯到老豆和母親的故事裏,雖然他本人就是老豆和母親故事的産物。
一旦牽扯,一旦細想,他怕自己會陷入往事未知的漩渦。
未知對于人來說有強大的吸引力,與此同時也有巨大的危險性。
俞揚是個做什麽都要精打細算的人,不劃算的事情,他是萬萬不會做的。
可惜有時候精打細算也會出問題,例如和程程的婚姻。
他要的好處太多,于是被命運不客氣地掀翻了船。
說不難過也挺自欺欺人,俞揚到底是醉了一個大夜。
迷迷糊糊地夢見了大學時候的事情。
似乎是大二的某個下午,他路過學校的生物樓,被裏面的嘈雜聲吸引。
教學樓裏方方的天井,跳躍了如雨點一般的各色蛙類,在俞揚這裏,他統稱它們為青蛙。
青蛙們踩着不知名的鼓點跳躍,不光在天井裏,也在俞揚腦子裏的那根弦上。
他不該來看這一場熱鬧,及時止損的辦法是扭頭就跑。
但他被抓住了,一個女孩,猶如女孩手裏的那只撲騰着四肢的青蛙。
“同學,你能不能……”
能,怎麽不能?
俞揚想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愛情,能讓一個害怕青蛙的人在那個下午免疫了青蛙皮膚滑膩的觸感,以及它們的咕呱咕呱,心甘情願面帶笑意地一只一只抓。
事畢,俞揚與女孩交換了聯系方式。
程程,很特別的名字。
程程說,是因為她爸媽都姓程,所以她叫程程。
俞揚的名字沒有那麽多來歷,他只說我叫俞揚,你可以叫我小魚。
老豆經常叫他小魚,頻率高過俞揚這個大名。
俞揚跟着母親姓,母親不叫他小魚,母親很少叫他名字。
偶爾的偶爾,仿佛想起什麽似的,會叫他“小羊”,特別提醒他是羊羔的羊。
俞揚,魚羊,敢情他就是個鮮!
俞揚無力吐槽,再奇怪的名字也是生身父母給的,俞揚總的來說還算得上是個孝子。
做夢夢得稀裏糊塗,酒醒後發現自己躺在陌生的大床上,他那不遠不近的朋友簡抑,正坐在床沿手裏拿着本磚頭厚的書。
俞揚下意識往被子裏鑽了鑽,怕簡抑一板磚拍過來。
他想起自己酩酊大醉的夜晚是在簡抑的住處度過,窗外雨聲淅瀝,是長久的回南天氣。
簡抑是個好人,沒有真給他一板磚,只冷着一張俊臉起身,讓他醒過來就趕緊去洗漱,身上的酒氣太熏人。
俞揚應該向他唯一的朋友表示感謝,讓他在醉得都不是自己的夜晚,能有一方安栖之地。
事實上他毫無感恩的心,一邊漱口洗臉一邊冷漠地想,又被簡抑拿到了個把柄。
*
只希望他在醉迷糊的時候,沒有摟着人又哭又笑。
已經很丢臉了,就不要更丢臉了。
*
“你挑的那幾個本子,讓我看看。”
結束完一天的工作,俞揚在開車等紅綠燈的間隙,收到了簡抑的信息。
難得,眼下休假還不到一個月,影帝就又支愣起來想找活兒幹了。
“我還在開車,等半個小時,我回家了再說。”俞揚發了一條語音。
很快綠燈亮起,簡抑發了個ok的手勢。
簡抑不打擾他開車,他也不打擾簡抑。
這大概是他們難得的共同點,即是遵守交通規則。
俞揚自顧自笑了會兒,而後想起簡抑如此勤懇,是為了早日退圈。
行吧……他只是經紀人而已,管那麽多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