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勢均
狐爺
一夜無話。
翌日早朝,鐘一山、馬晉、連同被傳的傷勢很重的鐘鈞皆出現在金銮殿上,北軍七位副将無一缺露,南軍除了鐘一山,就只有嬰狐。
哪怕是頓星雲跟侯玦,都未見人影。
按往年慣例,軍演後第二日但凡參加軍演的将士,會因其在軍演中的表現給予褒獎。
有功者賞,有過者不罰。
但因為第二日鐘一山沒有上朝,朱裴麒便将此事推到第三日。
朝堂上,氣氛肅然。
朱裴麒賞了南北軍所有先鋒副将百兩黃金,兩軍主帥千兩。
往年也是如此,今年并無特別之處。
“太子殿下,末将提請追谥沈藍月爵位。”就在朱裴麒提及雀羽營帥印之時,鐘一山突然行至殿中,單膝跪地。
此話一出,馬晉立時看了眼古泰。
“太子殿下明鑒,末将以為萬萬不可!”
古泰得馬晉指意,大步行至殿中跪在鐘一山靠後位置,“軍演褒獎自來沒有封官封爵之說,而且軍演只是切磋根本談不上戰功,沈藍月沒有戰功,無端受封爵位恐引起衆武将心裏不服。”
朱裴麒也着實沒想到鐘一山會有這樣的提請,加上古泰反駁,頗為猶豫。
這會兒,嬰狐跳出來了,“誰不服?誰不服可以站出來!”
古泰對嬰狐印象不深,皺眉,“你是誰?”
“我是你狐爺!”嬰狐真是誰的毛病也沒慣,直接沖到古泰面前踹了他一腳,直把古泰踹翻在地。
“大膽!金銮殿前不得放肆!”朱裴麒身側,潘泉貴調着嗓子斥道。
鐘一山适時看了眼嬰狐,“不得無禮。”
反正也無禮完了。
“太子殿下!這等狂妄之徒當重罰!”古泰是馬晉放出來的狗,自然要句句咬着人。
鐘一山冷嗤,“古副将莫是忘了,便是這等狂妄之徒在軍演中救了貴軍左翼先鋒,且不知貴軍受黑衣人偷襲時,你在哪裏?”
聽到鐘一山質疑,古泰臉色略白,“本将乃一路中軍副帥,哪裏知道左翼軍受襲!”
“北軍左翼軍距離古副将兩日路程,你不知道也罷,我南軍左翼軍距離古副将不過半日路程,你竟也不知?”鐘一山冷笑,“也是,你若知道便不會被都樂包了餃子。”
“鐘一山!”古泰怒吼。
“還請古副将注意言辭!”鐘一山寒戾冷斥。
這會兒,馬晉見古泰不敵,當下走過去,“太子殿下,老臣以為軍演雖然出了意外,沈副将更因意外折損,可說到底這只是意外,沈藍月無戰功,封不得爵位。”
鐘一山沒有立時反駁,而是看了眼嬰狐。
沒別的,他今日之所以帶嬰狐上朝,就是專治各種不服。
與鐘一山确認過眼神之後,嬰狐直接就發飙了。
“你這老東西不厚道啊!死了兩千五百兵你說這是意外?那你咋沒意外死了呢?”
嬰狐直接跑到馬晉面前,指着他的鼻子抖兩下,“讓我教你,那不叫意外,那叫蓄、謀、造、反!如果不是我家藍月拼死把那些逆賊阻擋在外圍,你都得死!北軍也得死,整個皇城搞不好就這麽被逆賊攻陷了!現在我家藍月救了大周天下,封個爵位怎麽了?你眼紅啊?你眼紅你也死啊!死了就能封爵!”
“老夫本來就有爵位!”馬晉被嬰狐氣着了,怒聲低吼。
嬰狐怔了怔,突然抹淚,“那你比我家藍月幸運……我家藍月死後才能封爵……嗚嗚嗚……”
死後,才能封爵。
嬰狐的話不是聖旨,但此情此景,面對一衆朝臣,朱裴麒竟不知道該如何說出,還沒封爵這樣的話。
“太子殿下,藍月為國捐軀,與謀反逆賊戰到最後一刻,受此殊榮,當之無愧。”鐘一山雙膝跪地,叩首。
古泰不甘心,“誰說那些黑衣人是逆賊!”
鐘一山聞聲一刻,猛回頭瞪向古泰,“古副将是在替那些逆賊說話嗎?”
一句質問,古泰頓時吓的背脊發涼。
有些黑鍋背在身上,牽連的可是九族!
“也罷,沈藍月之英勇本太子親眼所見,那就追谥一等勇毅侯,世襲罔替。”朱裴麒無意在一個死人身上多作糾結。
依照那位颍川謀士的意思,雀羽營帥印跟五副将任命書,他今日必要從鐘一山手裏拿回一樣交給馬晉,這才是讓他最難辦的事。
“末将替藍月,謝太子殿下隆恩!”鐘一山重重叩首。
藍月,這是你該得的榮耀。
“諸位愛卿都起來。”朱裴麒思忖片刻,“按軍演規則,南軍既贏,便該将雀羽營帥印跟任命書交于鐘将軍……”
“太子殿下明鑒,萬萬不可!”朱裴麒話音未落,鐘宏立時跑出來,大呼大叫。
若是出來攪局的是別人還好,既是鐘宏,那麽鐘宏接下來的話,代表的便是朱裴麒的意思。
衆臣面面相觑,心下了然。
“微臣聽聞鐘一山自軍演之後,先是大鬧兵部,又私闖天牢放了沈藍嫣!他更是連自己麾下虎|騎營都疏忽怠慢,整一日未回軍營,這種人,如何兼任雀羽營主帥!”鐘宏言辭懇切,極力反對。
嬰狐都有點兒要憋不住了,一對眼珠巴巴盯着鐘一山。
終于,鐘一山點了頭。
“你是誰啊!”嬰狐直接走過去,一臉刁鑽看向鐘宏。
“老夫是誰不關你事!”鐘宏冷聲開口,滿眼鄙夷。
嬰狐眼中鄙夷更重,“那我家元帥得不得帥印又關你屁事!你叽叽喳喳跳出來做什麽?豬鼻子插大蔥你裝什麽宰相啊!”
“你!”鐘宏怒斥。
“哦……我想起你是誰了!你是那個鐘知夏的父親!當初鐘知夏把兩個男人玩死又把她自己玩進天牢裏的時候,本校尉見過你!”嬰狐一時來了八卦,“鐘知夏活的還好?”
金銮殿上,氣氛一時緊張。
“大膽!吾女乃太子側妃,你敢這樣誣蔑她!”鐘宏臉色頓時紅的發紫,惱恨低吼。
嬰狐一臉驚,之後扭頭看向坐在龍椅上的朱裴麒,也不知道是誰給他的靈感,他忽然就說了一句話,使得這金銮殿上的每一位臣子,都深深記住了‘嬰狐’這兩個字。
那句話是,‘頭頂原諒綠,快樂活下去’。
“嬰狐!閉嘴!”鐘一山後腦滴汗,嘴角都有些控制不住的抽了兩下。
嬰狐還是十分聽話的,說閉嘴就閉嘴,不過視線還停留在朱裴麒的頭頂,久久不收。
座上,朱裴麒怒意鼎沸,正欲作發時鐘一山終是松口,“末将到底是贏了軍演,帥印是末将理所當然的獎賞,但末将近日也的确因勇毅侯之死有些力不從心,是以,末将願意讓出任命書。”
朱裴麒聞聲,暗自舒了口氣,“既是如此,那這任命書便交予馬晉……”
“輸成那樣,他應該沒臉拿吧!”嬰狐不失時機嚷了一嗓子。
馬晉恨的咬牙切齒,他有什麽沒臉拿的
!
“太子殿下放心,老臣必定……”
“太子殿下放不放心我不知道,但本帥不放心。”鐘一山冷眼看向馬晉,“身為主帥,定都侯此番軍演的表現,讓本帥很失望。”
“鐘一山,你有何資格說出這兩個字!”馬晉嘗到了羞辱的滋味。
“就憑我南軍在折損兩千兵更失一将的前提下還能勝出,且全殲北軍,一人不剩,包括你這位主将。”鐘一山的話,算是半點面子也沒給馬晉留。
“那是因為意外!”馬晉眼中迸出戾氣,寒聲如鐘。
“如果沒有意外,你還要怎麽輸?”鐘一山嗤之以鼻。
衆臣聞聲,竊竊私語。
“太子殿下,副将中亦有主位,一山可以将這個主位交到北軍任何一位副将手裏,唯獨馬晉這位主将,不行。”鐘一山的态度十分鮮明,堅定且表現出絲毫不會讓步的決心。
朱裴麒些許為難,畢竟那位謀士的意思,任命書當給馬晉。
金銮殿又是一片沉寂,衆臣視線皆看向朱裴麒。
“太子殿下若是為難……”鐘一山略顯遲疑之色。
這個時候,嬰狐又一次語不驚人死不休,“太子殿下若是為難還有皇上啊!這事兒太子殿下您要作不得主,我就去找皇上!”
自從朱裴麒坐陣金銮殿伊始,哪怕是保皇派也沒有人敢直接在這金銮殿上直接飙出越過朱裴麒去找皇上定奪的話。
即便周皇已經醒了……
龍椅上,朱裴麒臉色稍有不悅,但也沒說什麽。
“嬰狐你別亂說話,這裏不是太學院,沒有周生良給你撐腰。”鐘一山看似斥責,卻是将嬰狐後臺報了個清清楚楚。
嬰狐聳肩,呶呶嘴,“哦。”
至此,衆臣除了‘佩服’某狐作死本事已到極致之外,也深深将嬰狐重新認識了一下。
周生良是誰?
那是新任的太學院院令,在場衆臣倒是不必再到太學院裏求學,可他們膝下子侄甚至孫兒,很有可能會去,而且非常希望可以去。
是以,即便是太子麾下的那些臣子,也都打消了想參嬰狐一個大不敬的心思,做了縮頭烏龜。
“罷了,此番軍演定都侯表現的确不佳,那這副将任命書,鐘将軍想交與誰?”朱裴麒對那位謀士本就不滿,加上此時情形難以周旋,索性問道。
“古泰。”鐘一山垂首,恭敬道。
“古泰不行!他在軍演裏死了!”嬰狐搖頭。
“那翟祁。”沒等坐上溫去病開口,鐘一山随即換了個人。
“他不是也死了嗎!死在侯玦手裏!”嬰狐提醒道。
“馬騰……”鐘一山又道。
“就鐘鈞一個沒死!”嬰狐有些着急走到鐘一山身邊,“雖然鐘鈞是你三叔,但你也不應該為了避嫌就把三叔當成死人吧!他就活生生站在那兒呢!”
古泰等人聽罷,氣到不能呼吸,誰他娘不是活生生站着呢!
鐘一山搖頭,“誰都可以,唯獨鐘鈞不行。”
座上,朱裴麒倒是有些好奇,“為什麽?”
“因為他是末将的三叔,若一山将任命書交到三叔手裏,難免會有人懷疑軍演中三叔是不是真的在為定都侯效力,一山不希望三叔背負這樣的誤解。”鐘一山字字珠玑,有理有據。
這就讓兩派有些聽不明白了,他們實在聽不出鐘一山這話是發自肺腑,還是反話投機。
“太子殿下明鑒,末将在軍演中絕無私心。”鐘鈞終于在最關鍵的時刻說了一句不痛不癢的話,将五副将任命書收于囊中。
整個早朝,文武百官将嬰狐牢牢記在心裏,有事兒沒事兒離這只狐貍遠着點兒,被罵到七竅生煙都有可能是白挨罵。
還有就是,鐘一山的軍事才能亦在他們心裏,打下深深烙印。
正如鐘一山自己所言,軍演之後,四營他要得其三。
而今,雀羽營已在囊中。
早朝之後,朱裴麒命潘泉貴在東門守着,他要見鐘一山。
禦書房內,朱裴麒心裏其實是不悅的。
他不傻,朝上鐘一山與嬰狐一唱一合把他逼到頗為難看的境地,擺明了是沒把他放在眼裏。
“末将一山,叩見太子殿下。”鐘一山由潘泉貴帶進禦書房之後,單膝跪地施禮。
朱裴麒瞄了眼潘泉貴。
待其離開,朱裴麒方才開口,聲音很淡,“起來吧。”
“一山有罪,不敢起來。”就算潘泉貴不去等,他也有意過來。
朱裴麒微動眉梢,“胡說,你何罪之有!”
“嬰狐是個口沒遮攔的,他在朝堂上時爾沖撞太子殿下皆是一山授意,太子殿下若怪,就怪一山。”鐘一山低頭,态度全然不似朝堂上時咄咄逼人,謙恭甚至有幾分順從之意。
這讓朱裴麒頗為受用,“哦?”
“沈藍月是一山在太學院時的同窗,更在七國武盟時與我并肩作戰,雖談不上幾經生死可也險象環生,此番軍演如果不是一山點了她的将……”鐘一山噎喉,“一山知道如果沒有嬰狐話裏話外嗆聲,衆臣根本不會同意太子殿下将沈藍月封為勇毅侯……”
鐘一山突然雙膝跪地,“一山有罪,讓太子殿下在金銮殿上,委屈了。”
“你這樣說,本太子還真是覺得委屈了。”明明這一刻朱裴麒的心裏,松了一下。
“至于任命書的事,一山本意是想交給翟祁,翟副将在軍演中雖不敵侯玦,但與其他副将比,資歷夠戰功也多……太子殿下明鑒,一山已經在金銮殿上講明不能交給三叔……”
“為什麽不能交給鐘鈞?”朱裴麒想了想彼時金銮殿上鐘一山的理由,倒也可以理解是真心。
鐘一山擡頭,眸色微閃,“朝廷裏的事一山一直都是中立,太子殿下寬厚,也一直沒有逼迫一山……如今父親已經不在虎|騎營,三叔本就是奔喪回來的,喪期一滿便應該回去。”
許是沒想到鐘一山把話說的這麽明白,朱裴麒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把這話接下去。
“一山守着這中間勢力,則是……守着一個變數。”鐘一山眼眸略深,“太子殿下能明白一山的苦心嗎?”
“你的意思是?”朱裴麒搭在龍案上的手緊了緊,眼眸略深。
“太子殿下試想,若這朝堂上只有矛和盾淨天兒的針鋒相對,只怕皇上就算龍體尚有微恙也得出來了……”鐘一山的解釋是,中間勢力就像是擋在矛與盾中間的一團棉花,
無形之中規避了多少矛盾呵。
朱裴麒眼底微亮,“你費心了。”
“為太子殿下,一山當費這心。”鐘一山一改往日不親不疏的态度,給了朱裴麒少許暗示。
而朱裴麒則将這少許暗示無限放大,自以為眼前男子一番話,是向他臣服的開始。
“跪這麽久,快起來。”朱裴麒語氣較之前,要緩和許多。
鐘一山聞聲起身,站定之後佯裝像是想到什麽的樣子,“不知軍演時,太子殿下可有關注一山與定都侯那場主戰場的對決?一山初帶兵,還有很多不懂的地方……”
“你過謙了,本太子自軍演開始便一直關注你的表現,不錯,算是得了甄太後的真傳!”朱裴麒贊許有佳。
“多謝太子殿下謬贊……不知一山是否有幸能看一眼太子殿下當時那張行軍圖……”鐘一山順藤摸瓜的朝上爬着,完全沒有任何兀突。
“你倒是來對了,那行軍圖本太子還留着。”朱裴麒音落時起身,親手自左側禦架上取出那張之前由兵部送過來的行軍圖,轉身回來鋪展在龍案上。
鐘一山稍稍向前,視線落向龍案。
接下來,朱裴麒則十分詳盡描述了當時兩軍對陣跟兵力分布的情況,以及自己的意見跟評斷,鐘一山卻全然沒有聽進去。
他的視線只在那張兵部所繪的行軍圖上徘徊,心下寒涼。
自禦書房出來,鐘一山每走一個石階,都似耗費自己全部力氣。
腦子裏,那張被鋪在龍案上的行軍圖不斷閃現。
那張行軍圖比之前兵部交給他與馬晉的行軍圖更恢宏,更細致,也更精準,卻唯獨沒有任何延伸!
而他可以肯定,朱裴麒在拿出行軍圖的時候,眼神無異,依圖紙講解跟評斷的時候,也十分娴熟。
所以朱裴麒在軍演時看的行軍圖就是剛剛那一張,他根本就不知道黑衣人會出現!
也就是說站在朱裴麒背後的高人,應該是對朱裴麒隐瞞了這件事。
那人對自己算是敵暗,只怕對朱裴麒也隐瞞了身份。
至少,那人是背着朱裴麒對付他的。
敵暗,倒也暗的徹底!
這樣也好,這樣很好……
皇城郊外,虎|騎營。
軍演時都樂得伍庸細心救治,雖體內毒素清除大半無性命之危,但餘毒還是需要喝幾副湯藥拔除,加上多處外傷極深,已在帳中連着卧床兩日。
這會兒,範漣漪端着湯藥進來。
“你別動!”
範漣漪進來時,都樂剛好起身想要下床,“我沒事,只是躺久了我想下去走走……”
“伍大夫說你至少要躺滿七日,否則裂開的肋骨就再也不可能養的好!”範漣漪急匆擱下湯藥,硬是将都樂推靠在床頭,蓋好被子,“對不起……”
都樂聞聲時,分明看到範漣漪紅了眼眶。
他驚詫,“你怎麽哭了?你在我心裏可不是個愛哭的姑娘。”
範漣漪頹敗坐到床邊木椅上,端起湯藥遞給都樂。
都樂接過瓷碗,正要喝時聽到範漣漪開口,“漣漪第一次打仗,第一次明白性命原來可以脆弱到這種地步,第一次覺得我這麽沒用,守不住自己的兵,護不了我最在乎的朋友……”
眼淚奪眶,範漣漪雙手緊緊揪着衣角,腦海裏盡是沈藍月死前一刻的慘烈,長劍在她身上拉扯,斷折,斜砍出身體。
那一劍,沈藍月是為自己擋的!
都樂端着瓷碗的手緊了緊,“我便不是第一次,也會心痛。”
範漣漪擡頭,淚眼婆娑,“真正的戰場會比這個更殘酷嗎?”
“不會。”
都樂告訴範漣漪,真正的戰場會有一樣的殺戮,打的卻是信仰,“戰場上講的不是我佛慈悲,為兵為将者上陣殺敵,為的是家國天下,他們拼的是殺身成仁,舍生取義。”
“每一位将士,從他投身軍營那一刻開始,就已經做好了馬革裹屍的準備,他們不怕死,只怕枉死。”這才是都樂最心痛的地方。
範漣漪低下頭,控制不住發出濃重的哭腔。
都樂擡手,握緊範漣漪些許顫抖的肩膀,“元帥不會讓他們枉死。”
“可那有什麽用,他們已經死了,沈藍月再也活不過來了……”範漣漪悲恸抽泣,猛撲在床榻邊緣號啕大哭。
都樂不知道該怎麽安慰範漣漪,事實就是這樣殘酷,單憑幾句話又能改變什麽。
他只默默陪着範漣漪,任由她哭的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營帳外,段定無聲站在那裏,聽着範漣漪的哭聲,難以言說的心疼……
皇郊四營與皇城的距離皆有十裏,唯獨頓星雲的禦林營要近五裏,軍營方向與玄機營同。
秋天的陽光雖烈,卻讓人感覺不到絲毫溫暖。
侯玦走進禦林營的時候,頓星雲剛好在校場上練兵。
嚴格說是他站在校場後面的簡易角樓上,看着校場上兵卒在聽到角聲後奮力一刺的場景。
侯玦走上角樓,與頓星雲站到一處,“這個時間不該是讓士卒休息嗎?”
“我看到了那兩千五百兵的屍體……他們拿的是木劍,面對那些江湖上的亡命之徒和他們手裏的冷兵利器,還有那些樣式繁複歹毒的暗器,如何能有勝算……藍月死的不值。”頓星雲聲音低戈,寒冽。
“這明顯是一場有預謀的偷襲,對方自然會作足準備。”不論何時,七人中唯有侯玦最為冷靜跟理智,也更清醒。
侯玦,是個無欲無求之人。
“你有沒有感覺到,偷襲者似乎在針對我們。”頓星雲轉眸,看向侯玦。
“或者說是在針對朝堂上的中間勢力,如果沒有嬰狐,此番鐘鈞也難逃厄運。”侯玦沉默片刻,“背後指使者,很有可能是朱裴麒的人。”
頓星雲蹙眉,“可朱裴麒之前對中間勢力的态度絕非如此!”
“人是會變的,許是他覺得既然招攬不來,幹脆就殺幾個以儆效尤,利誘不成就危逼。”侯玦刻意壓低聲音,即便是在絕對安全的環境裏。
頓星雲沉眸,“如果真是這樣,一山與我們的處境,只怕危險了。”
“我相信鐘一山。”侯玦深籲口氣,“咱們能分析出來的,鐘一山亦能,而且我相信他應該會有解決的方法,我們,聽他的便是。”
頓星雲略有驚訝看向侯玦,“你……”
“鐘一山是一個可以信賴的領導者。”侯玦并不需要多言。
頓星雲沉默片刻,“當日你選擇龍魂營,便是想在龍魂營裏替鐘一山站住腳?”
“也有替平南侯府考慮的因素,當然……我首先考慮的是鐘一山。”侯玦正色開口,眸底漸漸湧起一抹寒光,“身在局中誰也不能置身事外,既然不能,便跟着鐘一山賭這一局,勝則勝,敗亦無悔就是了。”
頓星雲不再說話,視線重新回到校場。
他知道侯玦說的輕巧,拼的卻是全部身家……
深暗夜空,無星無月。
偶有秋風起,寒了夜色,涼了人心。
徐府書房裏的燈盞,搖搖曳曳,照的那張清俊容顏時暗時明,看不真切。
流刃将今日朝堂之事,包括鐘一山到禦書房的事一五一十禀報,沒有疏漏任何細節。
徐長卿身前桌案上,行軍圖早已換成一塊楸木棋盤,棋盤上有黑白兩子。
原本他不知道對面白子上當描誰的名字,但現在,他墊起白子,在上面清清楚楚描出‘鐘一山’三個字。
與軍演不同的是,黑子上的名字,改成了‘徐長卿’。
流刃不解,“徐先生這是何意?”
“小山可能發現我了,這盤棋,當由我二人對弈……還好……”徐長卿将描有自己名字的棋子擱到棋盤上。
還好到最後你一無所有,還有一個我。
唯一,只能還有一個我……
流刃離開之前,徐長卿果然如鐘一山預料那般,叫流刃暫時不要動筱陽跟馬晉。
依徐長卿之意,鐘一山就算發現此番軍演背後有人,也并不妨礙他懷疑筱陽跟馬晉與這個‘背後之人’有關。
眼下以鐘一山對筱陽跟馬晉的仇視,到最後鬥個兩敗俱傷猶未可知。
但。
徐長卿到底是精于算計之人,他怕自己萬一會錯了鐘一山的意,那麽很有可能會讓鐘一山打個措手不及。
所以他命流刃将之前準備好的謀逆證據暗中招架在段定身上,所有證據指向要做到萬無一失。
至于為何會是段定,很簡單,段定在兵部而且他是鐘一山的人,是朝中的中間勢力。
在徐長卿看來,朝堂上的保皇派不必懼,反倒是那些表面上看着不屈從,不依附的中間勢力才是不可預的變數。
他要徹底攪亂這些人,迫使他們站隊,接下來他便可以安心對付保皇派,替颍川王完成心願。
至于朱裴上,他也只配站在旁邊,看個熱鬧……
同樣的夜,陶戊戌府邸的燈火亦亮着。
那個端直坐在書房裏手執書卷,有些偏瘦的中年人已經坐等了很久,終于等到了他要等的人。
“一山拜見陶大人。”窗棂微動,便有一抹黑色身影出現在案前,摘下黑色面巾,恭敬施禮。
鐘一山不是第一次夜潛刑部尚書的府邸,但這次他換了裝,蒙了面,十分小心。
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對手養了一個忍者。
那忍者的武功雖不及顏回,卻終究可以将顏回鬥上一整日,絕不可小觑。
“鐘将軍不必多禮,請坐。”陶戊戌音落時,鐘一山亦未矯情,邁步行至桌前落座。
桌案前沿,鐘一山看到了一對類似麒麟額上有角的獬豸。
鐘一山認得,這是之前他送給陶戊戌的那一對。
“陶大人應該能猜到一山此行,所為何事。”鐘一山神色凝重,低聲開口。
陶戊戌擱下手中書卷,正色看向鐘一山,“軍演一事。”
鐘一山點頭,“皇上親下旨意,軍演偷襲一案由陶大人全權查懲,不知陶大人對此事有何看法?”
陶戊戌早在鐘一山面前表過立場,此時便也無所顧忌,“此案若真想查個水落石出,非陶某能力範圍之內,所以鐘将軍有何建議,陶某照做便是。”
鐘一山直言,“軍演的事是一山被人下了絆子,敵暗我明,一山與那人還要周旋一段時間,但此案不可拖,結的越快越好,不瞞陶大人,一山已經找了替罪羔羊,是兵部主事方忠。”
陶戊戌凝眸,思忖。
“方忠與海外扶桑國有千絲萬縷的聯系。”鐘一山低聲道。
“證據可确鑿?”陶戊戌挑眉。
“大人放心,證據都在這張字條上,大人只管查,必能查出鐵證。”鐘一山自懷裏取出密件,恭敬遞給陶戊戌,“或許……那人也會如一山這般盯上誰,介時只能求大人從中斡旋。”
“陶某能做的,決不推辭。”陶戊戌收好密件,鄭重開口。
“多謝!”
鐘一山相信陶戊戌,亦如陶戊戌相信鐘一山。
自陶戊戌府邸離開,已過戌時。
鐘一山絞盡腦汁在想自己還要做什麽,又遺漏了什麽,可是沒有了。
至少他把今日該做的事,做到盡善盡美。
任命書落到鐘鈞手裏,沈藍月得了勇毅侯的追封,他以行軍圖為依據料定朱裴麒不過是個被架空的棋子,在朱裴麒背後正有一個人對他虎視眈眈。
他亦在天地商盟的幫助下,坐實了兵部主事方忠的謀逆大罪。
可他總覺得不夠,他還想再做點什麽。
什麽都可以!
因為只要停下來他就會想到沈藍月,想到慘死在嘉陵山脈的兩千五百兵……
最終,鐘一山還是回了延禧殿。
與昨日相同。
有人為他留了燈,有人在等他。
正殿的翡翠方桌上,六道菜式與昨日皆不同,桌上有酒。
“你不必做,你知道我不會吃。”鐘一山頹然走到桌邊,直接提壺。
“你喝多少,我都陪你。”溫去病知道鐘一山不會吃,可他不能不做,這是‘溫去病’能為鐘一山做的唯一的事了。
鐘一山猛的握起酒壺,打開塵封的壺蓋。
酒香飄逸,催人迷醉。
然而下一刻,鐘一山卻沒有如昨日那般瘋狂灌酒,他突然将酒壺重重擱回到桌上,強迫自己坐下來,強迫自己吃飯!
溫去病無聲坐在對面不語,卻知鐘一山為何如此。
沈藍月跟兩千五百亡魂未安,他這是硬逼着自己時刻清醒,哪怕只是一時醉生夢死,也不行。
“嘔……”鐘一山突然扔了筷子,猛朝後幹嘔。
溫去病急忙過去,輕輕拍打鐘一山後背,“你吃的慢些,三日沒好好進食,吃的太快對身體不好。”
鐘一山單手緊捂胸口,呼吸急促。
“我是不是很沒用?”鐘一山低着頭,皓齒狠咬。
溫去病心疼,“我認識的鐘一山傲雪淩霜,無所畏懼,如果你連這關都闖不過去,那你……真的很沒用。”
溫去病話音剛落便被鐘一山一把推開!
眼見鐘一山大步沖進內室,反手狠狠叩緊房門,溫去病的心就像是突然被人攥住,一呼一吸間無比艱難。
溫去病記得鐘一山在天地商盟時說過的一句話。
元帥的仇跟沈藍月的仇在他心裏是一樣的,沒有輕重之分。
倘若不能替沈藍月報仇,他決不再向前走一步!
這是最讓溫去病敬佩跟感動的地方,鐘一山的性情當真像極了當年的穆挽風。
燈已熄。
溫去病走出延禧殿,卻是雙手環胸,無聲靠在主卧的窗棂旁邊,他想守着屋子裏的人。
這一守,便是一輩子。
房間裏,鐘一山獨自蜷縮在床榻一角,淚意肆流。
他也想堅強,可只要想到沈藍月慘死的情景,他腦海裏就會一遍遍浮現金陵十三将被萬箭穿心的那一瞬間。
一樣的悲恸,一樣的絕望。
鐘一山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淚,當他再也流不出一滴淚水的時候,才慢慢有了感覺。
他擡起頭,看向窗外,淺影單薄。
還好在這個孤寂蒼涼無溫的夜裏,還有這樣一個人在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