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情蠱
生辰
皇城裏,林林總總的屋頂上,被梁若子攬腰疾飛的溫去病只覺耳邊風聲呼嘯,眼前夜景一幕幕稍縱即逝。
這種感覺,很糟糕!
“梁兄……”溫去病勉強控制自己沒有反抗。
“別說話,帶你去個地方。”梁若子側眸,露出幾許輕佻的微笑。
去你個大頭鬼啊!
梁若子你能不能正常一點,老子不想看日出啊!
溫去病沒說話,只認命由着梁若子把自己帶到一個雁過不留毛,鳥過不拉屎的小山頭兒。
如果不是梁若子,溫去病都不知道大周城郊還有這樣一處地方。
山頭并不是很高,周圍長滿大片大片的蒲公英跟一些不知名的野花。
不遠處有一條小溪,并不寬,應該是入夏後雨水多自然彙聚。
已過醜時,星光暗淡,還有一個時辰便是日出。
“溫兄坐。”梁若子先坐下來,緩緩擡頭看向杵在他身邊像根旗杆的溫去病。
來都來了,坐與不坐有什麽分別!
“要是有酒就好了……”溫去病想的是就這樣幹做着,很容易發生意外啊!
梁若子淺笑,“有。”
果然,就在溫去病坐下來時,梁若子不知從哪兒弄來兩壇酒,直接遞過來一壇。
接過酒壇一瞬,溫去病方後知後覺,酒後好像更容易發生意外啊!
“多謝梁兄。”溫去病接過酒壇,卻沒打開。
“除了我,溫兄是第二個知道這裏的人。”梁若子指了指遠處,“朝陽從那裏升起來時,很美。”
你他娘還真是帶我來看日出的啊!
溫去病嘴角微不可辨的抽了抽,“梁兄經常來?”
“不開心的時候會來。”梁若子飲了口酒,轉身看向溫去病,“為什麽不喝?”
“還不渴……”溫去病忽似想到什麽,“梁兄還沒回答我,大周質子十二人,梁兄為何單單對我不同?該不是……同情弱小吧?”
是同情弱小,只是弱小的那一個,并不是溫去病。
是他。
梁若子想起來了。
五歲那年,禮部尚書帶着他與兩位皇兄去韓|國,身為皇子,他與兩位皇兄自然被韓王尊為上賓住在宮裏。
自己雖是皇子卻也是商人之後,自小不得父皇寵愛,皇宮裏連個太監都敢随便欺負他,更何況是地位尊崇的兩個皇兄。
那日他被兩個皇兄摁在韓皇宮禦花園一處池塘裏灌水。
初春池水冰冷刺骨,他卻被兩個皇兄摁在池塘裏一個時辰。
即便是現在,他仍記得那種仿佛被水倒灌入肺腑,瀕臨滅頂,幾欲窒息的痛苦。
那時他以為自己要死了,瀕臨死亡的那一刻,他竟覺無所念,母妃也好,外祖母也罷,還有父皇,都不在他心裏。
因為自己,也從來沒有在他們心裏。
母妃心裏只有父皇,父皇心裏只有江山,還有外祖母,看似最疼他的外祖母,這一輩子想的都是如何提高商人在梁國的地位。
沒有誰,真正關心他想要的是什麽。
他想要個家……那時的他,才五歲。
然而面對生死他居然沒有恐懼,他只想如果有來生,他希望自己能投胎成一塊沒有心的石頭,沒有心就不會痛。
突然間,那兩個皇兄不知怎的也掉進池子裏。
他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便見一張稚嫩的面孔出現在他眼前,向他伸出手,‘你別害怕,我拉你上來,抓住我的手!’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溫去病,白淨細嫩的皮膚,一雙大眼睛比夜幕星子還要閃亮。
說起來,溫去病比他還要大一歲,可看上去倒像是比他小一圈兒,沒來由的惹人憐愛。
他至今都記得為了把自己拽出池塘,溫去病憋的滿臉通紅的樣子。
後來,他出來時轉手就把溫去病推進池塘了。
不為什麽,梁國實力高于韓|國,兩位皇子掉進池塘往小了說不算事兒,往大了說算是國事,反倒韓|國皇子如果傷的更重,這件事才能不了了知。
那場戲他做的很好,沒有人懷疑他在說謊,兩個皇子吃了啞巴虧。
唯獨溫去病,掉進池子裏直接灌了兩口水昏迷不醒,又因為涼水侵身染了風寒,多昏迷了兩日。
那段時間梁若子真的很怕溫去病醒過來,他怕自己的謊言被揭穿。
然後,溫去病醒了。
韓王問他當時發生什麽事,他的回答是,忘了。
梁若子沒相信,生死攸關的事兒豈會那麽容易忘!
但他也沒再去找溫去病,既然他說忘了,那大家就都忘了吧。
直到離開前,禮部尚書在車裏遞給他一個盒子,說是溫去病給他的,盒子裏裝的糕點,還有一張寫的十分工整的字條。
‘努力活下去。’
“梁兄?”溫去病等了半天也沒等到梁若子回答,不禁擡頭時發現梁若子正在走神兒!
梁若子收回神識,又朝嘴裏灌了口酒,“與溫兄投緣罷了。”
自那之後,他真的有很努力的活下去。
沒人知道,他能活到今日,付出了多少。
“哦……”溫去病覺得這個回答簡直不要太敷衍。
紅日出山,霞光萬斛。
有風起,無數蒲公英湧向半空,如一朵朵聖潔白蓮綻放在金色光芒裏,絕美而驚豔。
真的,很美。
溫去病看的有些癡迷,此刻他的想法是,如果鐘一山在就好了。
梁若子沒有看景,這世間最美的景致,在他眼前……
離開風花雪月,還要過柴米油鹽。
這廂朱裴麒下了早朝,第一件事就是趕去龍乾宮趴牆角。
說到這件事,朱裴麒心裏也不是很舒服,自父皇醒過來到現在,他一次都沒有被召見過,就連他主動想要請安都被拒絕。
原因是一直以為自己還是個少年的朱元珩,接受不了有一個比自己還要大的兒子。
這種解釋跟忽視讓朱裴麒忐忑不安。
若非如此,他也不會輕易接受朱三友示好,果斷與梁若子決裂。
梁若子固然有財,可財富卻不及大周國庫。
梁國的支持,亦不及自己在父皇心目中的位置更重要。
龍乾宮內,朱元珩在與朱三友對招。
“瑾瑜,真的是許多年過去了嗎?”如今的朱元珩身體稍稍好轉,因為長了些肉,臉上顴骨看着不那麽突兀,顯得整個人精神不少。
但也僅此而已,說暈就暈的毛病一直沒變。
龍榻上支着精雕的矮桌,桌上翡翠玉石的棋盤上落着一副以海貝研磨制成的黑白子。
朱三友正盤膝坐在對面,手執黑子,一副高深莫測模樣,“皇兄,你這個問題剛才已經問過兩遍了。”
“我只是想确認一下……”見黑子落盤,朱元珩長嘆口氣,“何以許多年過去了,瑾瑜你的棋藝不增反減,這些年你疏于練習了。”
好他娘紮心!
差點兒沒掀棋盤的朱三友表示,這些年本王就沒幹別的事,你不知道嗎!
“白癡!”旁側,已經擁有話語權的姚曲冷冷瞥了朱三友一眼。
“你才白癡!你會你下!”朱三友叫嚣聲未落,姚曲已然奪子落子。
那廂,朱元珩微微颌首,“算是好棋。”
朱三友欲哭無淚,直接甩手封了姚曲穴道。
如果這步他想都沒想到的落子處算是好棋,那姚曲一定是蒙的!
忽的,朱三友好似想起什麽,朝窗外瞅了瞅,“皇兄啊,臣弟之前跟你說的事你還記得嗎?”
“哪一件?”朱元珩随意落子後,倚向床欄。
他知道接下來的一步棋,要等很久。
“太子,太子殿下,皇兄你這三年昏迷不醒,虧得太子殿下主持大局才致大周……”朱三友硬是把‘外憂內患’噎回去,換成‘國泰民安。
朱元珩睜開眼,“記得,你昨日說過。”
“哦……太子殿下真是一個勤政愛民的好殿下。”朱三友昧着良心,對朱裴麒贊譽有加。
朱元珩點點頭,“這三年,為難他了。”
“嗯,太子殿下這三年為江山社稷,為黎民百姓那真是操碎了心,臣弟看着就心疼。”朱三友心不疼,肝兒疼。
床欄旁邊,朱元珩閉上了眼睛。
這種情況經歷的多了,朱三友便也沒有初時那般慌張,直接從龍榻上下來,點穴解了姚曲,“皇兄睡了,我們走吧。”
他實際上是跟窗外趴牆角的朱裴麒在說。
“還沒睡。”床欄上,朱元珩突然把眼睛睜開,悠悠然道。
朱三友猛回頭時,姚曲先一步過去,“昨日我與你說顧慎華害死舒伽的事,你打算淩遲還是車裂!”
事情突變,朱三友吓的趕忙拽回姚曲,“你亂說的什麽胡話!”
麻痹!朱裴麒在外面還沒走好嗎!
“舒伽是誰?”龍榻上,朱元珩怔怔看向姚曲,一臉疑惑。
沒別的,姚曲直接沖過去想要掐死朱元珩,要你何用!
臨了卻被朱三友封住穴道,拽出龍乾宮……
今日朝堂,保皇派與太子麾下那些人針鋒相對的越發明顯,其中不知是誰提了一句鐘勉曾于早年克扣軍饷,中飽私囊。
但也只是一提,并沒有引起軒然大波。
鐘一山等六人則依舊站在比較遠的位置冷眼旁觀,并未多言。
下朝之後,鐘一山如往常般與範漣漪坐上一輛馬車,而不是與鐘勉一起回營。
且不管在軍營裏如何,鐘勉這麽做,代表了一個态度。
而他的這個态度,讓朱裴麒很滿意。
回到軍營,鐘一山第一件事便是入了主營帳……
營帳內,鐘勉才坐便見自己兒子走進來,當下命馮浩出去沏茶。
與之前不同,鐘一山入帳時隐約嗅到一股淡淡的味道,是沉香。
沉香安神,只怕是這段時間鐘勉思慮過甚,非沉香不能靜心。
“坐。”鐘勉指向對面木椅,面色凝重。
鐘一山直抒來意,“今日朝堂戶部侍郎步恒提到父親早年克扣軍饷一事,雖然沒有激起水花,可也算是在衆朝臣心裏打下烙印,這是朱裴麒一貫作派,他怕是要朝父親下手了。”
“為父前日讓馮浩與你二叔接觸過。”言外之意,這是鐘勉抛出的一個信號。
鐘一山略安,又有些遲疑,“父親想好了?”
“營中無二帥,我相信把你留在虎|騎營定會比為父更合适,你的本事,為父信得過。”鐘勉但凡想好,才會行事。
“需要一山做的,父親盡管說。”鐘一山肅聲問道。
鐘勉搖頭,“自小到大我都沒為你做過什麽事,此番為父即便被他們‘坑’出虎|騎營,也定會拉你二叔出局。”
鐘一山未語,鐘勉又道,“正好你來,為父還有一件事想與你商量。”
“父親請講。”鐘一山正色道。
“皇城四處皆有駐軍,駐軍最多的龍魂營自不必提,馬晉那個老東西不會放手,虎|騎營在你手裏,北面玄機營主帥是颍川王的舊部,故無招攬可能,唯剩南面的雀羽營,雀羽營主帥戴墨是平南侯侯岑舊部,此人性格就跟他的名字一樣,黑白分明,脾氣倔的很,也因此朱裴麒多次想要招攬他都失敗……”
鐘一山靜默聆聽,鐘勉分析的這些,他都清楚。
“為父的想法是,把你三叔留在皇城,去處便是雀羽營。”鐘勉道出關鍵。
“這是三叔的意思?”鐘一山揚眉。
鐘勉否定,“是為父的意思,為父希望在我離開軍營之後,能給你留下一個幫手。”
“三叔知道……”
“不知道,你的身份為父不會告訴任何人。”鐘勉緊接着又道,“不管怎樣,先把你三叔留下來,他可靠。”
鐘一山點頭,“兒子今晚回府。”
的确,自鐘鈞回來後他一直沒能抽出時間回府見一面,除了客觀因素,主觀上他也是想多觀察一段時間。
此番既是鐘勉信得過,他即下手。
離開主營帳,鐘一山叫來範漣漪,問及嬰狐。
範漣漪的回答是,好幾日都沒在營裏看到了,不過聽段定說好像是在府上養着,那次被梁若子爆的不輕。
鐘一山表示,那傻狐貍沒丢就行……
天地商盟,一樓最裏面的廂房。
自那日扒開馬甲報出本尊之後,北宮疾就一直被顏慈關在這間屋子裏,一日三餐,吃喝不差,就是不許出去。
這會兒顏慈進來送午膳,三菜一湯,都是從醉仙樓那邊剛出鍋就給端來了。
天地商盟有自己的廚子,北宮疾吃不慣。
“小慈,看在相識一場的份兒上你能不能放我走?”北宮疾每頓飯之前的開場白,就是這個。
顏慈擱下食盒,飯菜備齊,不厭其煩的搖搖頭,“不能。”
“我真不明白你們到底在想什麽?再不把我放出去梁若子就要逆天了!”北宮疾被下了軟骨散,這會兒除了說話,也就只剩下吃飯拿筷子的力氣。
看着北宮疾那張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臉,顏慈表示把你放出去梁若子才真要逆天,“你花多少銀子把臉整成這樣的?”
毫不誇張說,顏慈前腳出門後腳就能忘了這張臉,每次進來都得重新認識一下。
“說出來吓死你!”北宮疾特別傲嬌的擡起頭,“你這輩子都沒見過那麽多錢!”
“嗯,我這輩子都沒見過你這種吃裏扒外的白眼狼,梁王給你錢叫你去訓練鐵策軍,你扭頭就把錢給孫氏送去,說說你咋想的?”
“吾皇缺軍隊嗎!”
“缺。”顏慈覺得作為一個光杆皇帝,梁王如果突然擁有一支訓練有素的鐵策奇軍,估計這會兒做夢都能笑醒。
“我沒有讓你回答!而且本公子說的是梁若子還披着羊皮的時候!”
“你這老頭兒要點臉!你自己多大歲數了自己不知道?還裝公子,你咋不裝天山童姥呢!”
“顏慈!”
“你繼續,繼續。”
“知道吾皇為什麽拿孫氏沒辦法?歸根結底是因為沒有錢,每年國庫七成稅收靠的都是孫氏旗下的産業,這意味着什麽你知道嗎?”
顏慈沒回答。
“我問你呢!”北宮疾瞪眼。
“我打死你!”顏慈最終沒打死北宮疾,因為北宮疾很快轉入正題。
透過現象看到本質的北宮疾,毅然決然喬裝到孫氏那裏把錢投進去。
“我拿孫氏給我賺的錢去對付孫氏,知道這叫什麽嗎?”北宮疾自鳴得意道。
“不知道。”顏慈搖頭。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智不智慧?佩不佩服?”
瞧着北宮疾那股嘚瑟勁兒,顏慈呵呵了,“你就沒想過孫氏其實知道你是誰,才會讓你賺那麽多錢的?”
“不可能!好幾千萬!”北宮疾提到錢銀數字的時候,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顏慈則是一副‘瞧你那沒見過大錢的樣子’嗤之以鼻,“大傻子!你那點錢在孫氏眼裏毛毛雨都算不上,孫氏騙你的,她就是想用錢麻痹你,目的是斷梁王的退路!”
終于,北宮疾不說話了。
事實如此,容不得他強詞奪理,“如果當初本公子拿那筆銀子訓練出一支鐵策軍,至少能先把吾皇救出來。”
“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顏慈不以為然,收了碗筷。
“是啊,說什麽都遲了,誰能想到看着無毒無害的梁若子竟會是個畜牲,你都不知道他畜牲到什麽程度,他居然從十年前就開始謀劃算計吾皇跟孫老板,梁國官商這十年來之所以激化到不可調和的地步,梁若子從這裏面沒少幹不是人的事兒!”
提到梁若子,北宮疾氣的牙癢癢,“這次如果不是吾皇在最後關頭發現問題,那死在鬼坡林的豈止孫氏一人!”
顏慈感慨,“梁若子用十年時間下了這麽大一盤棋,騙過我們所有人,那份隐忍跟堅持絕非常人可比。”
“是啊,單是修煉禦屍術所要付出的代價,就不是你我能承受得起的。”意識到自己立場有問題,北宮疾猛擡頭看向顏慈。
顏慈剛好也在看他,二人幾乎異口同聲道了四個字。
喪心病狂……
入夜漸微涼,滿地銀霜。
內閣首輔的府邸,傅倫宜恭敬立于書房,據實陳述今日朝堂上各方動向。
“據老臣所知,朱裴麒有意削掉鐘勉兵權,此事鐘宏已經收買到虎|騎營帳下馮浩,相信很快就會有所動作。”
“知道鐘宏給朱裴麒賣命這麽多年,為何還只是個禮部侍郎嗎?”陰柔的聲音幽幽響起,梁若子單足撐着木椅,手臂在微屈的膝蓋上自然垂落,另一只腳踏在地上,身體随意朝椅背方向靠了靠,點绛朱唇,似笑非笑。
看上去,心情很好。
“鐘宏到底是鎮北侯府的人,倘若身居要職他朝倒戈,得不償失。”傅倫宜謹慎思考之後,應道。
梁若子擡起頭,冷冷一笑,“疑者不用,用者不疑,朱裴麒這點度量還是有的。”
“那是為何?”傅倫宜不解。
“因為鐘宏,蠢。”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傅倫宜總覺今晚的梁若子看起來有些不同,那抹胭脂色的薄唇似乎噙着笑,又似乎不那麽明顯。
這時梁若子又道,“當日陳凝秀指使邵氏誣陷甄珞與馮浩有染,公堂之上,馮浩當衆宣稱自己有隐疾不能人道,案子才算完。”
“老臣記得是有這麽一回事。”
“陳凝秀無端将馮浩卷入案子裏,還将其逼到那種不堪地步,換作你,這人還能用嗎。”梁若子落下支在木椅上的腿,整個身子朝桌邊懶散靠過去,以手搥腮,看向傅倫宜。
“太子的意思是,馮浩不會真心幫鐘宏?”傅倫宜恍然,“可他收了不少銀子。”
“有錢能使鬼推磨,那也要看是個什麽樣的鬼。”梁若子微側眸瞄了眼窗外,已過酉時,之前分開時他答應要陪溫去病賞月。
正值十五,圓月當如盤。
傅倫宜有些猜不透梁若子的想法,不敢妄言。
“馮浩靠不住,你想辦法幫他一幫……”想到萬千光輝照耀下那抹傾華絕世的容顏,梁若子唇角笑意不自禁的深了幾分。
看過一只陰險的狐貍笑嗎?
此時此刻,傅倫宜看到了。
“太子是希望鐘勉獲罪?”傅倫宜彎着腰,小心翼翼問道。
梁若子依舊在笑,但薄唇間勾起的弧度卻突然讓人感覺不到半分笑意,狹長鳳眼微微眯起,“我要,鐘勉死。”
有膽量算計他,就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鐘一山反客為主,使得自己由主動選擇朱裴麒或是鐘一山,變成被迫只能選擇鐘一山。
無論如何他都要扳回一局。
那麽鐘勉死,就是鐘一山該付的代價。
“這事……只怕難辦……”傅倫宜猶豫。
梁若子手指不知何時把玩上腰間的羊脂暖玉,眼色卻是陰沉,“鐘勉私下祭奠大周那位一字并肩王,不知這個罪名,能不能讓他死一死。”
“諸葛寓?”傅倫宜微怔,“老臣記得,諸葛寓私通韓|國被周皇親自下旨淩遲,死後無墳無墓,鐘勉怎麽會?”
“自諸葛寓死的當年,鐘勉每年祭日都會通過一條密道至其葬身的亂葬崗祭拜,從無斷過。”梁若子又望了望窗外,“諸葛寓是大逆,鐘勉只要跟他扯上半點關系,朱裴麒就有足夠的理由砍他腦袋。”
“老臣會查。”傅倫宜心領神會。
梁若子欲起身時,忽似想到什麽,“此事你帶着鐘宏。”
傅倫宜又愣,“太子殿下的意思是?”
“提拔鐘宏,你知道的,本世子最喜歡看兄弟相争手足相殘的戲碼了。”就快到月最圓的時候,他得趕去陪溫去病。
傅倫宜拱手,再擡頭時,那抹冰藍色的身影已然不在。
看着半敞的窗棂,傅倫宜略有詫異。
以往梁若子離開從不會留下痕跡,今晚這是着急了?
為什麽?因為誰?
比起鐘勉,傅倫宜最在乎的是梁若子的生死!
他讨厭,特別讨厭這種被人支配的感覺……
皇城,鎮北侯府。
自從二房搬走之後,二房原本住的西院就跟着空出來,管家得鐘勉的意思,将西院重新收拾裝潢出來留給鐘鈞。
鐘鈞與鐘宏不同,他回皇城是為吊唁守靈,所以只是暫住,與分家無關自然也不會招至話柄。
适夜,鐘鈞在書房裏挑燈夜讀時,忽聽到敲門聲。
待他音落,房門自外開啓,一身素白長袍的少年懷抱兩本典籍淺步而至,步履輕雲足不染塵。
“一山拜見三叔。”來者,鐘一山。
鐘鈞驚詫,眼前少年是鐘一山?
這與他印象中的侄子大不一樣!
沒有胎跡,亦沒有于人前時沉默寡言甚至膽怯之态,尤其自其身上散出來的氣質,淡然恬靜又有幾分軒昂之意。
他這侄子,竟像是換了一個人。
鐘一山若知鐘鈞所想,倒也贊同他的想法,只有一樣。
縱鹿牙,那份沉默寡言,也并不是因為膽怯。
“一山?坐。”鐘鈞擱下手裏兵書,“多年不見,長大了。”
鐘鈞作為長輩又對前事不甚了解,是以對鐘一山沒有回來給老夫人送靈這件事,并沒有耿耿于懷,甚至沒想過要提,“甄太後的事,節哀。”
單憑這句話,鐘一山對鐘鈞的印象便是極好。
前世她鮮少聽鹿牙提起過這位鎮北侯府的三房,唯一的一次好像是說鐘鈞離開的時候,他還小,所以回憶裏已經記不清鐘鈞的樣子。
棱角分明的輪廓,修長高度大又不顯粗犷的身材,肌膚與大多數武将一般呈現小麥色,劍眉英挺斜飛,黑目炯炯有神又透着一股淩厲跟鋒銳。
“多謝三叔關心。”
鐘一山緊接着将懷抱典籍以雙手恭敬呈到鐘鈞面前,“一山知三叔喜看兵書典籍,這兩本兵書多半記載的是邊陲防禦,跟山巒之地排兵布陣的內容,三叔閑時可以随意翻翻。”
鐘鈞聞聲垂眸,拿起兵書時眼中透出驚喜。
“《五略》跟《鬼谷心經》?”鐘鈞何止喜看兵書,簡直成癡,加上駐守在旌山之北那種地勢嚴峻的地方,便一直對記載這種地勢的兵書尤愛。
他早知《五略》跟《戰經》,但因這兩本書十分稀缺,所以這些年他都無緣得見。
“雖然寫下這兩本兵書者并不是很有名的将軍,但一山以為書中所介紹的兵法跟所繪布陣圖,若是針對山巒連綿的徽骁之地,則很實用。”鐘一山淡聲道。
“的确,我找它們很久了!”鐘鈞毫不掩飾眼中那份驚喜。
“三叔喜歡就好。”鐘一山淺笑之後,神色轉淡,“祖母的事,三叔節哀。”
忽然聽到鐘一山提起,鐘鈞握着兵書的手微微一頓。
他擡頭,想了片刻,“三叔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既有招攬之心,便該以誠相待。
鐘一山點頭,“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武盟中毒一事,問題當真出在鎮北侯府?”這就是鐘鈞的問題。
“當真。”鐘一山神色肅然,正色回道。
就在鐘一山準備從頭解釋整件事始末的時候,鐘鈞不問了。
“多謝你這兩本兵書,三叔很喜歡。”
鐘鈞十分珍惜的收好兵書,“三叔會在府上呆一段時間,你若有空便常回來看看,三叔知你得了甄太後真傳,哪日你我叔侄切磋一下兵法布陣。”
“好。”鐘一山淺笑,告辭。
簡單的會面,簡單的對話,卻将錯綜複雜甚至想解釋都不知道該從何說起的誤會,消除的一幹二淨。
至少在鐘一山看來,他與眼前這位三叔不會在老夫人去世這個問題上,再有隔閡。
離開鎮北侯府,鐘一山轉到撫仙頂換裝,去了天地商盟。
既然想跟梁若子鬥,做戲就要做全套,他入天地商盟,是來拿梁國的傳國玉玺。
幽市裏能人異士衆多,不乏有雕工精湛者。
是以,此刻擺在二樓雅間翡翠玉桌上的純白玉玺,簡直不要太真。
“這枚玉印是依北宮疾所畫,顏某找最好的匠工雕刻,但是……”
“盟主放心,一山不會讓它落在梁若子手裏。”二樓雅間,鐘一山握住玉玺,起身欲走。
他委實不放心把溫去病一個人丢在延禧殿。
然而此刻,溫去病就在對面。
“二公子着急?”面具下,溫去病聲音也跟着有些急。
鐘一山恍然自己失禮,“也不是……很急。”
“關于梁若子,顏某想聽聽二公子是何想法。”
溫去病知道鐘一山已經跟梁若子鬥上了,那日胭脂站在鐘一山身邊就是最好的例子,只不過這兩日忙的很,他尚未認真了解此事。
他想知道,鐘一山有幾成把握。
“只是暫時牽制。”鐘一山原本的想法是循序漸進,穩紮穩打,先扭轉劣勢,再思如何徹底鏟除這個心腹大患。
但現在,他認為可以省略所有過程,直接想辦法弄死那個變态。
“不知盟主可聽過蜀西了翁城的城主,蜀了翁。”鐘一山既然有了想法,便不會猶豫不決。
溫去病點頭。
他知道,關于穆挽風的一切他都知道,又如何不知穆挽風有這麽一個師兄。
“一山知蜀了翁懂厭勝之術,對禦屍術亦有涉獵,只是不确定他在哪個段數上……”鐘一山想過了,他要找師兄過來,就算自己師兄在段數上不如梁若子,可再猛的鬼也敵不過他們人多勢重。
雙拳難敵四手,好漢架不住人多,到時候拿人堆也堆死梁若子。
誰能想到呢。
後來的後來,鐘一山為自己這一刻的天真付出了無比慘痛的代價。
梁若子,也并不是一個人吶……
“顏某倒不知蜀城主會這些。”溫去病的确不知道,他只知了翁城表面上做的是吃喝生意,實際上蜀了翁是武林盟主黎別奕的副手,攬着整個江湖的恩怨情仇。
或者可以說,整個江湖實際上是在蜀了翁手裏。
要說蜀了翁那也是賊精賊精的主兒,原本選中的武林盟主是他,而他硬是花錢把黎別奕頂上去。
原因很簡單,冤有頭債有主,江湖上要真出什麽事兒,最先遭到報複的肯定是身為武林盟主的黎別奕啊。
槍打出頭鳥,刀砍地頭蛇就是這個意思。
“一山曾聽元帥說過,蜀了翁在這方面很有研究。”鐘一山至今仍記得,當初師傅為了不讓師兄研究這些個歪門邪道,特意讓她把師兄支走,然後燒了師兄的房子。
房子裏那些記載厭勝古法,趕屍秘術的典籍還有桃木,桃劍、玉八卦、玉骨牌諸如此類也就跟着一起灰飛煙滅了。
那個月,平日裏特別特別寵她的師兄,一句話都沒跟她說過……
“二公子有幾分把握?”這才是溫去病最關心的。
“一山有十成把握請得動蜀了翁,至于能不能對付梁若子……怕是要憑幾分運氣。”鐘一山蹙眉道。
溫去病沒再多問,亦未阻止鐘一山離開。
因為他也快來不及了!
一路狂奔,溫去病終于在梁若子動用銀龜尋他之前,趕到魚市。
賞月,沒有哪裏會比這裏更合适。
明月如盤,月光如練。
風起,波光粼粼的河面蕩漾起層層漣漪。
月光連水,碧水連天。
此時的梁若子正在護城河中心的一座烏篷船上,孑然獨立。
餘光裏,梁若子瞄到那抹白色身影有些狼狽跑過來的時候,飛身掠起。
“梁兄,對不起我來晚……”岸邊,溫去病氣兒還沒喘勻整個人就被梁若子攬進懷裏。
下一瞬,乘風而去,落于河心那葉孤舟之上。
真的,溫去病特別不喜歡這種感覺,他一個被逼着守婦道的大男人,淨天被另一個大男人抱着飛來飛去,很難受。
“若子以為溫兄不會來了。”孤舟上,梁若子無比珍惜一般放下溫去病,淺聲開口。
“不會不來……跟梁兄約好的……”溫去病是不想來,他怕梁若子找他,那樣只會更被動。
話說現在,他似乎也沒什麽主動權。
氣氛突然尴尬起來,溫去病本想稍稍挪動腳步好離梁若子遠一點,不想風起,垂在胸前的青絲突然刮到臉上。
還沒等溫去病自己去撥,那些青絲已然被撩撥起來,修長手指似不經意般,滑過他臉頰。
啊啊啊啊啊啊啊!
卧槽你個死色鬼!
幾百萬頭草泥馬呼嘯狂奔過去,又狂奔過來,來來回回踩踏的感覺,都無法形容出溫去病現在想要殺人鞭屍的沖動!
“溫兄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
我他娘不想知道!
溫去病心思百轉,我他娘知道!
你這個變态的忌日!
“你的生辰。”梁若子音落一刻,溫去病所有狂躁□□的心理活動盡數湮滅。
他的生辰?
他來大周三年,從未與人說過自己的生辰,也從來沒有人問過,即便是之前自诩與他私交甚好的吳永衛,都不知道他生辰是哪日。
“你怎麽知道的?”溫去病茫然擡起頭,怔怔望向身邊男子。
“有心想知道的事,自然會知道。”梁若子歪着頭,吟吟開口。
溫去病沉默了。
請你不要這樣,我們注定不是朋友。
孤舟之上,兩抹身影并肩而立。
氣氛中少了幾許尴尬,卻多了幾分很難形容的情愫萦繞在兩人周圍。
既來之,則安之。
已經這樣了,溫去病只好硬着頭皮賞月。
原本以為這樣已是難熬,可當一枚呈半月狀的滄水玉蕩在自己面前時,溫去病後腦狂滴冷汗。
這是要鬧哪樣啊!
“這是我給溫兄準備的禮物,溫兄若喜歡便收着。”梁若子提着暖玉,微微側首,卻沒有如往常那般直視溫去病,眼中隐隐閃爍的光芒難得溢出一絲忐忑跟不安。
這個禮物,他準備了很久。
溫去病看着被梁若子提在手裏的玉佩,為難至極。
“溫兄若不喜歡便扔了……”
明明臉色已經慘白到極致,梁若子仍頗有風度般擡起手。
不想下一瞬,溫去病拽過玉佩,“喜歡。”
溫去病感動,但當他把玉佩系在腰間準備擡眼的剎那,分明瞄到梁若子腰帶上系着幾乎一模一樣的玉佩,唯獨形狀不同。
是另半塊。
所以這滄水玉是一對的!
要不你還是把它扔了吧。
蒼天啊……
延禧殿內,鐘一山坐等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