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去病
去病
自賽芳與康阡陌當面對質之後,案子一拖再拖,終于再審。
一大清早,延禧殿裏聚滿了看熱鬧的妃嫔,該來的差不多都來了。
尤其沈藍嫣,早早便帶賽芳入殿,眼中頗顯怒色,但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不多時,老太後由着孫嬷嬷攙扶,坐到主位。
與之一起出來的,還有康阡陌。
殿外,姚曲經傳召三入延禧殿,臉上腫脹消除大半,縱未重現風姿,最起碼是個人樣了。
“一山還沒來?”甄太後瞄了眼身邊的孫嬷嬷。
“嫡二公子說是要帶一位證人過來,會晚些。”孫嬷嬷據實禀道。
如此,甄太後便在主位上,閉目養神。
沈藍嫣不服氣,正欲開口卻見顧慎華朝她使眼色,便強忍下來。
反倒她身邊的賽芳,從入殿開始便是一副淡漠之态,不驚不慌,不焦不躁。
但凡這殿裏是個有眼色的都能看出來,這是個厲害角色。
越是這般,她們越是期待。
差不多半盞茶的時間,外面有報,鐘一山到。
待甄太後應允,鐘一山獨自入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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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山拜見皇祖母。”鐘一山恭敬施禮,之後看向姚曲,微微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主位上,甄太後不見鐘一山身後有人,“孫嬷嬷說你會帶一位證人過來,人呢?”
“皇祖母莫急,一山有話想問賽嬷嬷。”
甄太後不急,若非自己孫兒說三日足矣,她拖十天半個月都不是問題。
這會兒,鐘一山已至賽芳面前,“賽嬷嬷說自己是昭陽殿舊人,可是真?”
“是真。”賽芳平視鐘一山,淡聲開口。
“你說舒貴妃與姚教習有染,乃你親眼所見,可是真?”
“是。”賽芳堅定抿唇。
“你還說,當年那個雨夜你親眼看到貴妃産下死胎後血崩,這也是真的?”鐘一山冷漠開口,面色無波。
“鐘一山……”沈藍嫣本想插言,卻被鐘一山一個眼神逼退。
那眼神太過淩厲,沈藍嫣不是沒與鐘一山針鋒相對過,卻從沒有一次看到鐘一山眼中流露出這樣霸道的目光。
莫名的,沈藍嫣竟有一刻畏懼。
“是,老奴親眼看到舒伽與姚曲的孽種,胎死腹中。”賽芳涼薄回應,字字誅心。
旁側,康阡陌猛沖過來,“賽芳,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
對于康阡陌這樣的評價,賽芳無動于衷,依舊固我。
“康公公少安毋躁。”鐘一山轉身安撫康阡陌,之後看向主位,“皇祖母,皇後,及各位妃嫔,倘若一山能證明這個賽芳是假的,當如何?”
“她若是假,說的話自然不真,這案子也就不必再審了。”甄太後瞥了眼顧慎華,“皇後以為如何?”
顧慎華能說什麽,而且她也不覺得鐘一山有這個本事,即便是康阡陌活着又怎麽了,是以胸有成竹,“鐘二公子若能證明賽芳是假,藍嫣便是誣告,案子的确沒有再審的必要。”
見鐘一山掃過來,一衆妃嫔七嘴八舌表達的,也都是這個意思。
“一山,你能證明?”甄太後視線回落到自己孫兒身上。
鐘一山搖頭,“孫兒不能,但有人能,還請皇祖母宣一山帶過來的證人入殿。”
甄太後颌首之際,孫嬷嬷已然大聲宣召。
所有前奏,鐘一山都鋪墊的非常到位。
接下來,他便也只能是一個旁觀者。
殿內一時寂靜,所有人的視線都充滿好奇的望向殿外。
逆光,衆人看不清自殿外走進來的老妪長什麽樣子,隐約可辨輪廓。
随着老妪腳步漸近,衆人臉上的表情逐漸有了變化。
震驚,愕然!
那一張張匪夷所思,不可思議的表情裏,鐘一山格外注意到兩個人的表情,顧慎華的惶恐跟流珠眼中那一閃而逝的焦灼。
“昭陽殿嬷嬷賽芳,叩見甄太後。”大殿之內,赫然出現兩個賽芳。
沒有人知道這是怎麽回事,所有人的表情都是懵的。
甄太後擡了擡眼皮,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麽好。
“賽芳?”殿上,康阡陌看到賽芳時,有些不确定的走過去,步履蹒跚。
四目相視,賽芳眼中瞬間湧淚,“老哥哥,好久不見……”
“你真是賽芳?”康阡陌站在賽芳面前,有些佝偻的身子忍不住顫抖,聲音也在抖,“你別騙我,你到底……”
“我是賽芳,那個被貴妃娘娘收留在昭陽殿,因禍得福的賽芳。”賽芳重重握住康阡陌仍在顫抖的手,聲音哽咽。
康阡陌有些失控掉下眼淚,反手用力握住賽芳,手背青筋鼓起,“二十幾年了……你……過的可好?”
“還能有什麽不好……我們能活着,已經是比他們要幸運了……”
執手淚目,無語凝噎。
明明不是敘舊的時候,然這殿裏竟無一人出聲打擾。
“是幸運,可這份幸運又是付出多大代價才換來的,他們不該死,貴妃娘娘不該死啊!”康阡陌泣淚低吼,悲憤欲絕。
賽芳點頭,“老哥哥放心,貴妃娘娘的公道,還有他們的公道,不是還有我們來讨嗎。”
賽芳說話時松開康阡陌,自懷裏抽出錦帕抹淨眼角,之後将錦帕疊好十分平整的擱回袖兜,轉過身,“姐姐,二十年不見,你過的可好?”
衆人驚,又一瞬間恍然。
雙生子!
沈藍嫣聽到賽芳這樣叫,當下怒斥,“你不是賽芳,她才是!”
“她不是,她叫賽兮。”賽芳并沒有看向沈藍嫣,而是面向衆人,“皇太後,還有座上各位貴人們若有興趣,便聽老奴講講一對雙生子的故事。”
現在這個時候,誰能說沒有興趣?
更何況大家簡直太有興趣了,不是嗎!
賽芳所講雙生子,便是她與賽兮。
許多年前,賽家盼子,卻得了一對雙生女兒,賽父一怒之下休妻再娶。
初時,被休的賽母帶着一對女兒以乞讨為生,經常食不果腹,偏在這時有戶人家看中這對雙生女兒,欲收為養女。
賽母舍不得,又知自己根本沒有辦法同時撫養兩個女兒長大,便将姐姐賽兮留給了那戶人家。
賽母原本的打算是等境遇好一點便将女兒要回來,只是賽母的境遇一直不算好,而那戶人家不久後,搬走了。
為此,賽母傷心了好長一段時間,亦不時跟留在自己身邊的賽芳自責,恨自己當初不該把賽兮送出去。
好在賽母打聽到那戶人家搬去皇城,便也輾轉跟了過去。
為了找到自己女兒,賽母幹脆留在皇城,好在賽母老實肯幹,又得寒市裏許多境遇差不多的人互相幫襯着,便在皇城紮了根。
好景不長,賽芳十一歲那年賽母積勞成疾又因思女過度,撒手人寰。
當年,賽芳入選到宮裏,成了教奴房的一個粗使宮女。
因為沒錢供給上頭,經常挨打受餓。
被舒伽收留的那一次,是她被打的最狠的一次。
“母親臨終時叫我無論如何也要找到你,可我沒想到,最先找到你的,并不是我。”
賽芳轉身走向賽兮,“雖然不敢肯定是誰先找到你,但我已然清楚,那次街頭偶遇根本就是你演的一出戲!”
被喚作賽兮的老妪,并未開口。
“自那之後我将你安頓在宮外,只要有機會出宮我定會去看你,而你每一次都會問我宮裏的事,我天真,又覺得我們姐妹難得再聚便對你毫無戒心,昭陽殿的所有人所有事,但凡我知道,但凡你問,我毫無隐瞞!我把我能給的一切都給了你!”
賽芳眼中顯露恨意,“可你,是怎麽報答我的?”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也不知道鐘二公子是從哪裏把你找出來的,所以,就別編了吧?”賽兮冷冷看向賽芳,淡漠抿唇。
“賽兮,事到如今你還要冒充我?”賽芳恨極上前,“你到底,冒充過我多少次!”
賽兮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唯眼中閃過一絲不屑,“我沒有冒充任何人,我就是賽芳,昭陽殿舊人賽……”
‘啪……’
任誰也沒有想到,賽芳竟然動了手。
“你千算萬算,沒算到我有一件事是瞞着你的,那就是真正的賽芳,背後有一條深可見骨的傷疤!”賽芳猛拽開自己外衣褪至臂肘,後背果然有一條很深也很醜陋的疤痕,
“當年我抱着小皇子藏在往宮外運碎瓷的箱筒裏,推車的姜公公被侍衛攔下,那些侍衛每個箱筒都搖晃數下,為了瞞天過海,我跟小皇子所在的箱筒裏亦有碎瓷,小皇子被我護在懷裏,那些碎瓷在我背後來回割磨,原本沒什麽,但那侍衛最後卻猛推一下,便有一片碎瓷狠狠紮進肉裏……”
聽到這裏,賽兮表情終于有了一絲變化。
“我沒告訴你,是怕你擔心。”
賽芳冷冽開口,眼底溢出悲恸。
“不對,你說的不對!誰能證明有傷疤的那一個才是賽芳?”沈藍嫣震驚怒吼。
賽芳瞥了眼沈藍嫣,“當晚我安頓好小皇子便偷偷從宮外回來,直接打碎瓷瓶,讓同房宮女在背後又照着傷口劃了一道,那宮女随後去了禦醫院,最慶幸的是,當時來給我查看傷口且開藥方的,是禦醫院院令,費适。”
此時此刻的延禧殿,也只有沈藍嫣還在糾結真假賽芳,所有人的關注點早已轉向賽芳口中的小皇子?
哪個小皇子?誰的小皇子!
“除了費适,還有幾個伺候在禦醫院的小太監也都看見了。”賽芳不再理會沈藍嫣,轉身面向賽兮,目光冷厲,“你敢把衣服褪下來嗎?”
賽兮靜默望着賽芳,慢慢咬緊牙根。
“你說話啊!你倒是說話!告訴她們所有人,你才是賽芳!”沈藍嫣突然拽住賽兮,拼命搖晃。
終于,賽兮開口,“百密一疏。”
這四個字,徹底讓沈藍嫣絕望。
眼前老妪是她最後殺手锏,而今這個殺手锏已斷,她還要拿什麽翻身!
倘若不能翻身,那等待她的又将是什麽?
然這延禧殿內,誰在乎沈藍嫣!
他們在乎的全部都是,小皇子……
死寂的延禧殿內,姚曲最先開口。
無法形容姚曲臉上的表情,是震驚,駭然還是難以言說的悲恸。
他幾近僵硬的身體緩慢轉向賽芳,聲音變了腔調,眼眶早已濕潤,“舒伽的孩子……還活着?”
姚曲問出了這大殿之內所有人都想問出的問題,包括鐘一山!
這一刻,案子因何而起突然變得毫無意義!
所有人,都在看着賽芳。
“活着,小皇子還活着!”賽芳挺直身板,幾乎用盡全部力氣重聲吼出去,一字一句,穿透肺腑,直入人心。
座上,顧慎華猛然起身,幽冷美眸溢出的寒蟄殺意真的是如何也掩飾不住,“賤奴!”
“皇後!”甄太後沉聲厲喝。
顧慎華聞聲方知失态,強自鎮定拜向甄太後,“太後明鑒,這賤奴分明是妖言惑衆,小皇子夭折,舒貴妃死于難産那是多少人都看在眼裏的,她現在突然說小皇子還活着,怎麽可能!”
“可能與否,且讓她把話說完。”甄太後睨了眼顧慎華,面目深沉。
旁側,流珠欲上前攙住自家主子,卻被顧慎華狠狠甩開!
因為知道流珠是誰,鐘一山一直都在注意她。
這會兒見顧慎華掃過流珠的目光裏透着不善,鐘一山心底略沉。
“賽嬷嬷,你既說小皇子尚在人世,那他現在何處?”甄太後看向賽芳,疑聲問道。
“當年老奴只負責将小皇子帶出皇宮,之後的事老奴一概不知,如今更不知道小皇子流落何處……”
賽芳說到此處突然雙膝跪地,叩首,“老奴求太後給我家娘娘作主!貴妃娘娘并不是難産而死,她是被人害死的!”
一語閉,全場嘩然!
“雜家也請太後為娘娘作主!我家娘娘的确是被人害死的!”一直站在角落裏的康阡陌亦走過來,跪在賽芳旁邊,重重磕頭。
倏然!
在所有人都還沒有反應過來的瞬間,姚曲身動。
顧慎華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足尖已離地面!
“啊!殺人啦……”
“我的天啊!姚曲你大膽!”
“快把娘娘放下來……”
一衆妃嫔尖叫連連卻盡數後退,她們也就叫的歡實,哪有一個是真心,巴不得顧慎華早點兒死倒是真的。
唯流珠與鐘一山沖過去!
“姚教習!”
鐘一山疾勁而至,雙指猛然叩住姚曲手腕,以氣化針自神門、太淵二穴狠狠刺入!
腕中大陵穴被兩道氣流擠壓,姚曲手腕忽的失力,捏住顧慎華脖頸的雙指緊跟着沒了力道!
流珠看準時間,急忙将自家主子拽出來,一退就是十來步。
“呃……咳咳咳……姚……姚曲你簡直……來人!把這個以下犯上的賤民拉出去砍了!”顧慎華大口喘着粗氣,氣急敗壞咆哮。
“瞎了你們的狗眼,也不看看這是哪裏!”眼見候在外面的那些侍衛想要沖進來,孫嬷嬷低吼一聲。
侍衛們聞聲,片刻停頓都沒有直接掉頭。
溜的那叫一個快,生怕會被甄太後認出來的樣子也是沒誰了。
場面一時混亂,姚曲再欲沖過去時被鐘一山死命拽住,“姚教習,你要幹什麽!”
“害舒伽之人,必是這賤婦!”
姚曲這一聲‘賤婦’也不知道是罵出誰的心聲了,那群妃嫔裏面竟然有笑出聲的。
“姚教習你冷靜!相信我……相信太後自有公斷!”鐘一山哪能讓姚曲把顧慎華殺了,以命抵命她顧慎華的命不值。
“姚公子!老奴等求的是真相大白于天下,我家娘娘在天之靈定不希望看到你這樣魯莽!”賽芳依舊跪在地上,朗聲高喝。
“是啊,姚公子切莫沖動!”康阡陌也沒想到姚曲看起來文文弱弱,發起火來恨不能分筋斷骨,好生霸氣!
姚曲終是停手,暴走。
“姚曲……姚曲你就這麽走了?那我呢?你就不管我了嗎?你真那麽狠心,看着我死!”沈藍嫣一臉頹敗癱在地上,淚如雨落。
然而,誰管她!
“太後!姚曲他大逆不道,罪當誅!”顧慎華哪曾受過這樣的委屈,憤然走向甄太後。
甄太後卻不以為意的擺擺手,“哀家覺得姚曲不是故意的,再說,你乃一國之後,大度些。”
“太後!”顧慎華一臉不可置信。
姚曲差點兒沒掐死她,她怎麽大度?
由着他掐?
“罷了,這事兒哀家稍後支會齊陰,讓他好好管管姚曲。”甄太後敷衍之後,看向衆位妃嫔,“都安靜!”
見甄太後有愠怒之意,衆妃嫔立時緘言,心裏活動卻十分精彩。
“賽芳,康阡陌,你們兩個說舒貴妃是被人害死的,可有證據?”甄太後掃過跪在地上二人,沉聲開口。
“小皇子并非難産,就是證據!”賽芳擡頭,“貴妃産子那晚老奴剛好在內殿伺候,雖然小皇子誕下時比尋常嬰孩要小,也更虛弱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但那時貴妃與小皇子都是好好的!”
殿內無聲,所有人都在摒息聆聽。
“可不知怎的,貴妃突然出血,那血太多,無論如何也止不住……”
那夜昭陽殿一幕湧現眼前,賽芳眼中含淚,“貴妃很痛!老奴以為是大出血,吓的想去把殿外的禦醫叫進來,卻被旁邊的師嬷嬷攔下來……”
賽芳哽咽,“師嬷嬷很震驚……很震驚的告訴老奴,那不是大出血,而是中了‘王不留行’的毒!”
“一個嬷嬷懂什麽毒,你這編的未免假了些……”賽兮冷冷道。
“那是因為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師嬷嬷是巫醫之後!”賽芳怒視賽兮,“那是她的秘密,只有我跟貴妃知道!”
賽兮面色一冷,不再說話。
“師嬷嬷哭着告訴貴妃,這毒無解且急劇,這毒至少已經在貴妃身體裏存了七個月!而且那時留給貴妃的時間,不多了……”
賽芳泣淚,“老奴當時想去找皇上卻被貴妃攔下來,那時……那時貴妃已顯彌留之态,貴妃接過小皇子,在小皇子額間重重親過之後,之後……貴妃臨終時吩咐老奴,把小皇子送出去,不要讓他留在宮裏!”
旁側,康阡陌早已泣不成聲。
甄太後重重嘆息,“所以小皇子當晚便被你們瞞天過海送出皇宮,而那個夭折的嬰孩不過是你們做出來的假象?”
“正是!”賽芳匍匐在地,身體顫抖,眼淚肆意,“那時老奴等不知道是誰給貴妃娘娘下毒,我等卑微根本護不住小皇子,皇上又……除了當機立斷把小皇子送出皇宮,我們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皇宮殘酷,遠比戰場更令人感到無情跟絕望。
甄太後深知賽芳他們已是做了最好的選擇,而且已經做到最好。
試想在宮裏,一個沒有母妃庇佑的小皇子,根本不可能留在舊宮亦不可能由舊宮的人伺候。
固然有皇上,可皇上的寵愛才是對小皇子最大的威脅!
一個人的眼睛,如何敵得過無數人的眼睛!
“那麽短的時間裏能弄個夭折的嬰孩替代,你在唬弄誰?”賽兮冷哼。
賽芳未理賽兮,雙手搥住地面,強抑制住自己悲痛欲絕的低泣,“師嬷嬷說幸而小皇子早産,才不致毒死胎腹,也因為小皇子早産兩個月,所以師嬷嬷提出用一團血物偷天換日……”
康阡陌眼眶微紅,“所以那一夜組織者是師嬷嬷?”
“沒錯,參與轉移小皇子的宮女太監整十人,他們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也沒有一個人問起為什麽要那樣做……”
說到驕傲處,賽芳擡頭看向賽兮,“昭陽殿裏任何一個人,都不會做出傷害貴妃娘娘的事!”
賽兮不語,表情依舊冷淡。
“不對……不對!”顧慎華突然開口,“從舒貴妃早産到昭陽殿傳出舒伽難産母子皆死的消息不過一柱香的時間,甚至不到一柱香!那麽短的時間你們怎麽可能把小皇子運出宮!”
“那麽短的時間裏的确不能把小皇子運出宮,卻可以将小皇子安全帶出昭陽殿。”
賽芳止淚,看向顧慎華時眼中溢出凜冽寒意,“所以在娴妃入昭陽殿的時候,小皇子其實還在宮裏頭。”
“什麽娴妃,這是皇後娘娘!”衆妃嫔裏,有人巴結道。
賽芳冷嗤,“老奴倒是忘了,當年的娴妃而今已經成了皇後。”
主位上,甄太後終是開口,“賽芳,你既說當年是你把小皇子送出皇宮,又如何不知小皇子下落?”
“因為整件事的組織者是師嬷嬷,除了她沒有人知道小皇子下落,老奴也不例外。”賽芳據實道。
“師嬷嬷?”甄太後皺眉。
旁側,孫嬷嬷提醒,“是舒貴妃自府上帶入宮裏的家婢。”
“正是,師嬷嬷是貴妃娘娘自府上帶來的,年長吾等,是我們這些奴婢的主心骨。”賽芳肯定道。
旁側,康阡陌悲聲開口,“當年的确是師嬷嬷找到奴才,讓奴才用最短時間尋一條最有可能離宮的路。”
甄太後微微點頭,“那師嬷嬷人呢?”
“被人害死了!”康阡陌突然擡頭,怒視顧慎華。
就在顧慎華欲開口時,賽芳搖頭,“自盡。”
殿內頓時一片死寂,康阡陌猛回頭,“你說什麽?不可能!”
“是真的……”賽芳淚湧,“是真的,師嬷嬷自盡前有來找我,她說整個昭陽殿裏唯有她知道小皇子去處,只要她死,便任誰也尋不到小皇子下落,那樣……小皇子就真的是安全了。”
聽到這裏,鐘一山終是忍不住淚濕眼眶。
那當是怎樣驚心動魄的一夜,那又是怎樣一番人性的考驗。
“師嬷嬷!”康阡陌猛舉起雙拳捶打地面,抱頭恸哭。
這哭聲太過悲慘,感染了延禧殿裏每一個人。
衆妃嫔裏,已有人跟着掉下眼淚。
“舒貴妃慘死,小皇子流失在外,一山鬥膽求皇祖母徹查!”鐘一山面向甄太後,跪地請求。
“臣妾求皇太後徹查!務必尋回小皇子,告慰舒貴妃在天之靈。”妃嫔中,一直都很低調的熹妃亦跪下來。
“臣妾求皇太後徹查!”
“臣妾求皇太後徹查!”
……
同樣的請求在延禧殿此起彼伏響起,鐘一山無法判斷這裏面到底誰是真心,誰是假意。
不管是什麽都好,他要的是聲勢。
甄太後終是開口,“此案滋事體大又關乎皇家子嗣,哀家便将這案子移至刑部交由陶戊戌。”
見衆無并無異議,甄太後看了眼自己的孫兒,“一山,既然賽芳跟康阡陌都是你帶來的,此案便是與你有緣,你就協助陶戊戌一起查辦此案吧。”
“一山遵旨!”鐘一山自然當仁不讓。
顧慎華不幹了,“太後,鐘一山他……”
“一山跟那幾個孩子武盟獲勝,早晚是要入朝的,皇後權當是哀家偏心自己的孫兒,想着讓他跟陶戊戌歷練歷練,皇後要是不同意……”
“臣妾不敢。”顧慎華還能怎麽說。
眼見着所有人都要散了,沈藍嫣怒刷存在感,“太後!案子還沒審完,姚曲跟舒伽……他跟鐘一山……”
“哦。”甄太後也真是忘了這檔子事兒,“沈藍嫣誣陷舒貴妃與姚曲有染,罪當誅,念在其父在朝勤勤懇懇,就先打入冷宮吧。”
沈藍嫣傻了,“不……不不不!太後明鑒,不是我誣陷他們,是他們……太後!太後!”
不管沈藍嫣如何嚎叫,甄太後連眼睛都沒搭一下,由着孫嬷嬷攙扶入了內室。
“皇後……皇後你要替藍嫣作主啊!”沈藍嫣悲憤之餘,突然抱住從她身邊經過的顧慎華,“皇後娘娘!藍嫣真的沒有說謊!”
當初,顧慎華有多期待沈藍嫣把這事兒捅出來,現在她就有多後悔!
“滾開!”顧慎華狠狠踢開沈藍嫣,卻因用力過猛險些摔倒。
然而在流珠将其扶穩的剎那,顧慎華卻猛的甩開流珠,更狠狠瞪了一眼。
流珠噎喉,只默默跟着顧慎華邁出延禧殿。
臨出門一刻,流珠似不經意朝鐘一山所站的位置掃過去。
剛巧的是,鐘一山也在看她……
一衆妃嫔作鳥獸散,鐘一山轉身走向賽芳跟康阡陌,“兩位,快請起。”
鐘一山沒有将賽芳帶出皇宮,而是與康阡陌一般,安頓在了延禧殿的廂房。
誠然,他覺得此刻應該給賽芳跟康阡陌敘舊的時間,但他實在是有很重要的事,想問他們兩位……
與此同時,回到含光殿的流珠生生被顧慎華甩了二十幾個巴掌!
臉頰瞬間腫脹,唇角溢出鮮血,流珠雙膝跪在地上,任由顧慎華瘋了一樣狂打亂踢,卻不開口。
顧慎華終是累了,喘着粗氣坐下來,美眸迸射寒冽殺機,“千防萬防,家賊難防!為什麽要背叛本宮!”
“奴婢沒有……”流珠匍匐在地,雙手已經被顧慎華踩爛,鮮血淋漓,碎肉外翻。
事情已經發展到這個地步,流珠這句‘沒有’顯得蒼白無力。
果然,顧慎華怒極反笑,“沒有?如果康阡陌死而複生只是偶然,那賽芳又是怎麽回事!”
“也必定只是偶然,奴婢當日真的有把毒藥摻進賽芳的膳食裏,賽芳後來腸絞痛也是事實……”
“閉嘴!你閉嘴!”顧慎華怒不可遏,猛将桌上茶杯甩向流珠。
流珠不敢躲,茶杯磕撞在額角,鮮血迸湧。
“你還敢說!你當本宮是傻子嗎!當年讓你負責的只有五人,現在活了兩個!流珠,你太讓本宮失望了……”顧慎華咬牙切齒,目色陰寒。
“沒有!皇後娘娘明鑒,奴婢真的沒有背叛娘娘,奴婢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麽活着……可當時奴婢行事的時候都不是一個人,還有錦嬷嬷……”流珠忍着劇痛,悲聲低泣。
顧慎華冷笑,“流珠,你知道本宮為什麽認定是你嗎?”
流珠匍匐在地,狠狠搖頭。
“除了賽芳跟康阡陌活着,便是當年與你一起行事的季公公跟錦嬷嬷都已不在宮中,季公公固然到了年歲,可錦嬷嬷是怎麽離宮你還記得?”
“錦嬷嬷偷了皇後娘娘的東西……”
“呵,錦嬷嬷那時喊冤被本宮責罰,本宮記得當時是因為你來求情本宮才饒她一命,也是你提議讓本宮逐她離宮,是不是?”顧慎華寒聲質問。
“是。”流珠低聲回應,額間血水模糊,掩住視線。
顧慎華美眸緊眯,“當年偷盜本宮之物的并非錦嬷嬷一人,你與錦嬷嬷情份也就那樣,你卻只為她求了情,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錦嬷嬷在離宮的第二年便不明不白的死了,流珠,你怎麽解釋!”
流珠還未開口,便有宮女急匆進來。
那宮女瞄了眼流珠,欲言又止。
“直說。”顧慎華冷喝一聲。
“回皇後娘娘,季公公癡了……七年前就已經認不得人了。”宮女聞聲,據實禀報。
顧慎華冷眸猛掃向宮女,那宮女吓的頓時跪在地上。
“你下去。”顧慎華自牙縫裏,狠狠擠出這三個字。
宮女哪還敢逗留,登時急退。
‘砰……’
顧慎華突然如野獸一般暴起,瘋狂抄過桌上茶壺砸向流珠。
茶壺略偏砸在流珠肩頭,落地時碎成數塊尖銳瓷片!
顧慎華哪裏解恨,紅着眼過去狠踹流珠。
流珠重心不穩,整個身子倒向瓷片,極痛驟襲。
“你這個吃裏爬外的賤婢!”顧慎華怒意橫起,便又朝着流珠狠踹兩腳。
縱然極痛,流珠卻緊咬牙關,“奴婢沒有背叛皇後娘娘!奴婢冤枉……冤枉……”
意識逐漸模糊,流珠幾欲昏厥的瞬間想到的是延禧殿時鐘一山握她的那一下。
就在她與鐘一山一起沖向姚曲時,鐘一山重重握了她的手。
眼前一片漆黑,流珠卻并沒有絕望……
延禧殿,廂房。
鐘一山沒有跟賽芳和康阡陌隐瞞流珠的身份。
而據賽芳與康阡陌回憶,他們能活下來皆非偶然。
“這麽說……是流珠?”
康阡陌回憶,當年他的确是被人推到枯井,意外的是枯井底下竟然有一處凹槽,他被推下去之後躲到凹槽裏,才沒被後來又砸入的石頭要了性命。
“當年雜家在裏面呆了兩天兩夜,突然聽到外面有聲音,之後有條繩子順下來,雜家想着這定是有人想救雜家才敢順着繩子爬上去,繩子的另一端綁着字條,叫雜家離開皇宮再也不要回來。”
賽芳微怔,看向鐘一山,“老奴也是同樣情況,當時腸絞痛卻并不致命,但老奴收到一張字條,意思是讓老奴借腸絞痛遠離皇宮,再也不要回來,否則會有性命之憂。”
鐘一山聽罷之後,可以肯定,“當是流珠。”
“怎麽可能……雜家不記得流珠與昭陽殿的人有關系啊?”康阡陌皺眉。
“如果鐘二公子能肯定那個朝巨杉下面暗格裏送消息的是流珠,那便能确定當年救我們的就是流珠。”賽芳如此道。
這時,孫嬷嬷自外面叩響房門。
鐘一山開門時得到消息,流珠渾身是血被人從含光殿,一路拖拽到教奴房……
這是鐘一山最不願意看到的事實!
他亦明白,這是顧慎華在示威,向知道內情的賽芳跟康阡陌示威。
所以,鐘一山有理由相信,顧慎華已經猜到賽芳跟康阡陌之所以能活下來,與流珠脫不了幹系。
而顧慎華能這般明目張膽,則說明她對當年之事有恃無恐,她不怕。
當務之急,便是救人。
救人無非兩條路,第一是扭轉乾坤,讓顧慎華重拾對流珠的信任,第二便是直接把流珠從教奴房帶出皇宮,再也不要回來。
至于要走哪條路,鐘一山覺得應該尊重流珠的意見。
而不管走哪條路,他都胸有成竹……
玄武大街,天地樓。
延禧殿裏發生的事已經原原本本傳到歸來閣。
翡翠玉桌旁邊,溫去病靜默坐在那裏,潋滟明眸深幽如潭,一字不語。
海棠退了萱語,憂心看向溫去病,“世子?”
溫去病不開口,搭在桌邊的手緩慢收攏,一點點,攥成拳頭。
“世子你千萬不要沖動,這些事我們不是早就知道嗎,師妃與他們說的也都大致相同,舒貴妃被人下毒,你胎內染毒,昭陽殿裏那十名宮女太監冒死把你送出皇宮,還有狂寡,我們也都猜到了不是嗎!”
看出溫去病神色不對,海棠走過去想要握住被攥的咯咯作響的拳頭時,溫去病突然抽手。
“世子?”海棠驚訝。
“本世子想靜一靜,你不要跟過來。”不待海棠開口,溫去病已然起身離開歸來閣。
剛剛還晴朗的天空已是烏雲密布,玄武大街上人來人往,行色匆匆。
天空越來越黑,墨色濃雲翻滾擠壓,沉沉的仿佛要墜下來,難以言喻的壓抑感令人窒息。
一道閃電,一陣驚雷!
大雨滂沱!
所有人都倉皇避雨,唯獨溫去病,任由暴雨肆虐卻無比緩慢行走在大街上,游魂一般,漫無目的。
他是早就知道那些事,可他不知道賽芳為護他出宮被碎裂瓷片紮穿後背,不知道師嬷嬷為保守秘密自缢寝宮。
還有,他不知道母妃臨終之前,曾那樣不舍的抱過他……爍爍電閃,隆隆雷鳴。
傾盆大雨從天而降,如飛瀑奔流,白雨跳珠,濺起塵煙如霧。
溫去病一襲白衣,獨自在雨中游走。
腦海裏,二十年前的那個雨夜仿佛呈現眼前!
昭陽殿內,一位溫柔美麗的女子容顏慘白躺在榻上,極盡不舍抱着自己剛剛降世的兒子。
在她周圍,兩個嬷嬷悲恸抹淚卻不敢哭出聲音。
女子用力親吻那個自降世還沒哭過一聲的嬰孩,眼淚滑落,沒入早已淩亂濡濕的鬓角。
她把自己的兒子托付給身邊的嬷嬷,目光卻一直盯着那襁褓中的嬰孩,直至消失。
溫去病無論如何也看不清那女子的模樣。
但他知道,那必是這世間最美的女子。
那是他的母親……
畫面陡變,漆黑的筒箱裏裝滿碎瓷,一個嬷嬷緊緊抱着懷中熟睡的嬰孩蜷縮在裏面。
筒箱被人狠狠搖晃,那嬷嬷背後有碎瓷狠紮進去,鮮血迸湧她卻未吭一聲,只緊緊護住懷中嬰孩!
畫面又是一晃,靜谧無聲的房間裏,又有一個嬷嬷無聲站在木凳上,雙手握着三尺白绫,她目光堅定的看着前方,将白绫勒至頸間,踢開木凳……
狂亂的馬蹄聲突兀響起,猛然打碎溫去病腦海裏的畫面。
他驀地擡頭,恍惚間看到眼前有一塊牌匾,被暴雨沖刷的牌匾上赫然寫着,鎮北侯府。
他竟不知不覺,走到這裏。
馬蹄聲戛然而止,簾幕掀起的一刻,他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龐。
真的是,好熟悉。
車廂裏,鐘一山瘋了。
他遠遠便看到溫去病身着白衣,傻了吧唧站在雨裏,于是讓啞叔快些駕車。
此刻馬車就停在距離溫去病不到十步的地方,可任由鐘一山如何朝溫去病招手叫他進來,溫去病就跟被人點住似的一動不動。
問題是,溫去病分明就在看自己!
“真是見鬼了!”之前是嬰狐,現在又來一個溫去病,被暴雨狂淋的滋味很好受嗎?
見溫去病不動,鐘一山幹脆跳下馬車,直沖過來。
背後,啞叔正想遞給自家主子一件蓑衣,卻見鐘一山已經跑遠了。
“溫去病!我叫你你聽到沒有!這麽大的雨你站在外面做什麽?不知道躲一躲……”鐘一山冒雨跑到溫去病身邊,邊吼邊拽的剎那,卻被溫去病狠狠抱在懷裏!
“鐘一山,我不想活了。”溫去病突然抱住鐘一山,那樣緊,仿佛他一松手眼前男子便如那斷斷續續的畫面一樣,突然消失。
鐘一山本能想要掄拳的時候,虎軀陡然一震。
“你說什麽?”鐘一山驚懼開口,他想退出來看清楚眼前男子,卻被溫去病死死抱住,如何也不松一分。
“我,不想活了。”
如果可以選擇,他寧願死也不想看到那一張張悲壯決然的面孔,如果那時能與母妃一起離開,未嘗不是好事。
未嘗,不幸福……
鐘一山震住了。
在他的認知裏,溫去病有無賴的時候,調皮的時候,有臉皮厚比城牆卻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時候,有的時候膽子很小,偶爾也會有很勇敢,充滿雄心壯志的時候。
卻從來沒有,輕生的時候!
從來都沒有!
“發生……什麽事了?”暴雨被狂風裹挾,肆無忌憚抽打,原本還很焦躁的鐘一山突然安靜下來,任由雨水澆透衣襟卻毫不在意。
他只靜靜的,由着溫去病抱緊自己,很輕聲的問出口,生怕聲音重一點便會激的溫去病當場死給他看!
“溫去病?”沒有聽到回應,鐘一山不禁輕喚。
依舊無人應聲。
鐘一山慌了,他忽然推開溫去病想要當面問清楚,哪成想他這一推,溫去病直接倒仰向地面。
哎我去!
鐘一山縱步一躍,猛将溫去病攬在懷裏。
暴雨沖刷的臉龐慘白至極,溫去去雙眼緊閉,明明已經昏厥卻仍是緊張不安的狀态。
鐘一山從未見過這樣的溫去病,心頭一痛。
來不及思考,鐘一山當即将溫去病抱在懷裏,大步沖回馬車。
暴雨傾盆,馬車揚長而去直奔世子府。
角落裏,一抹單薄嬌軀撐傘出現在巷口。
另一把被攥在手裏的傘,砰然落地。
海棠就那麽靜靜的,冷冷的盯着馬車離開的方向,久久未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