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游傅
教習
旁側,頓孟澤聞聲轉眸,視線與鐘一山剛好相對。
“頓伯伯好。”前世她還是穆挽風時,曾與頓孟澤有過接觸,看着随和的一個人,在戰場上的爆發力無人能敵,連她亦甘拜下風。
後因頓無羨入主朝堂,時常與他意見相佐,頓孟澤為避免與長子沖突加劇,故主動向皇上辭掉軍職,只保留下尚武侯的爵位。
今日頓孟澤穿了一件曲裾深藍色的長袍,袖口繡着銀色镂空木槿花的鑲邊,腰系玉帶,長相自是十分英俊,才會得葉府兩位千金厚愛。
已過天命之年的頓孟澤,鬓角雖生華發,面容卻看不出半點滄桑,許是頓星雲入獄的緣故臉上顯出幾分憔悴。
聽到鐘一山與他打了招呼,頓孟澤微微點頭。
鐘一山知道,這段時間頓孟澤并沒有暗中替頓星雲上下疏通,他真真是無路可走。
自他交出兵權已有七年,物是人非,朝中官員又有幾個能真買他的賬,尤其對面的人還是陶戊戌。
而讓鐘一山無比欣慰的是,頓孟澤始終沒有去踏延禧殿的門檻。
這時,衙役自兩側入口提着廷杖分致左右。
随着陣陣有節奏的敲打聲,陶戊戌與吳永耽先後走到堂前,陶戊戌居于正位,吳永耽居左落座。
驚堂木響起,衙役率先帶穆驚鴻上堂。
要說天牢真是一個化神奇為腐朽的好地方,任你過往如何嚣張跋扈,從那裏面走一遭出來皆似丢了半條命。
穆驚鴻就是最好的例子,蓬頭垢面,滿身肮髒,雙眼布滿血絲,像極呲毛呲刺的灰兔子。
“威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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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穆驚鴻立于堂前不跪,兩側衙役敲響廷杖,喊出堂威。
穆驚鴻吓的撲通跪到地上,“陶大人,本使冤枉啊!”
陶戊戌半個眼皮都沒擡,倒是旁邊薛師爺說了話,“指揮使在堂上就別稱本使了,你倒是說說,你有何冤枉之處。”
薛師爺說話時,穆驚鴻下意識回頭看了眼站在木欄外面的秋盈,底氣大足,“大人明鑒,微臣決無殺吳世子之心,再說那晚微臣一直在府裏沒出去過,亥時秋盈還曾來我府上送藥,她可以替我作證!”
“你說你沒有殺吳世子之心,可據說你曾在世子府外繞了好些日,期間還與吳世子發生過沖突,聽說被打了?”薛師爺見陶大人沒有開口的意思,當下追問。
“我與吳世子的确有過不愉快,可這也不能說吳世子之死就與我有關啊!我沒殺他!”穆驚鴻好像沒拎清狀況似的跪走兩步,“陶大人您且宣秋盈入堂,一問便知!”
“威武!”
兩側廷杖再次響起,陶戊戌視線掃過薛師爺。
于是第二嫌犯鐘知夏被帶了出來。
相比穆驚鴻,鐘知夏還是要臉的,被押出來時刻意用袖遮住臉頰,“知夏拜見陶大人。”
“說說吧。”陶戊戌難得開口。
“回陶大人話,知夏與吳世子無冤無仇又怎會加害于他,知夏是冤枉的!”鐘知夏在天牢裏呆的這幾日,也是糙的沒個閨秀樣,聲音都有些沙啞了。
“鐘知夏,你與穆驚鴻是何關系?那日吳世子與指揮使發生沖突,二人皆說你是其對象,你到底是誰的人?”薛師爺話音剛落,外面聽審百姓頓時一陣哄笑。
鐘知夏臉色羞|臊,“大人明鑒,知夏與吳世子只是朋友,至于指揮使……知夏與他不熟。”
“鐘知夏!你敢說我們不熟!”穆驚鴻聞聲震怒,扭身就要沖過來。
驚堂木響起,陶戊戌根本不用說話,他只用眸子掃過穆驚鴻就達到了想要的效果。
薛師爺沒再追問鐘知夏,命人将頓星雲帶了出來。
一身素色長袍的頓星雲一出場,衆人便真正領悟到了天生貴族與暴發戶的區別。
與穆驚鴻相比,頓星雲雖染纖塵卻氣度不改,清華高貴。
“星雲叩見陶大人。”頓星雲堂前止步,依禮下跪。
堂外,頓孟澤本能的有些緊張,垂在兩側的手微微握緊。
旁側,鐘一山将這一切看在眼裏,卻不知該如何安慰。
這會兒堂上薛師爺正欲開口,卻見陶戊戌使了眼色。
“頓公子且說說那晚發生的事。”陶戊戌終是擡眼,看向頓星雲。
“是。”頓星雲得陶戊戌示意,便将那晚之事原原本本重複一遍,所言與那日跟鐘一山說的沒有不同。
隔擋公堂的栅欄外面,鐘一山相信就算他不叫嬰狐傳話過去,頓星雲也會這樣說。
眼前少年與他哥哥根本就是兩個極端,都是一個爹,生的也是太不一樣。
“你與鐘一山是什麽關系?”堂上,陶戊戌聽罷之後擡頭問了一句。
頓星雲眸色微動,眼底那抹暗淡一閃而逝,“同窗好友。”
陶戊戌點頭,之後看向跪在堂前的鐘知夏,“鐘二姑娘,吳世子想要教訓鐘一山這件事,你知否?”
這個問題!
鐘知夏聽到的一刻,美眸頓時閃出陰狠。
她明知父親為何要妥協,明知若她否認名節不保,可只要想到這是鐘一山要她做的事,她就好不甘心!
“哎!”就在鐘知夏幾乎要走那一念之差的時候,堂外溫去病‘嗷’的一嗓子叫出來。
嗓音之嘹亮,貫穿整個公堂。
衆人側目,溫去病立時低下頭,咬牙切齒,“鐘一山你隔那麽老遠掐我,也不怕閃了腰!”
鐘一山權當沒聽到,倒是站在溫去病另一邊的嬰狐高興了,“我就知道一山是向着我的!”
溫去病當然不會讓嬰狐往歧途上想,“你想屁吃啊!”
“我不吃|屁,你吃|屁!”要說嬰狐別的不行,關鍵時刻氣人的本事特別行。
且不論堂外如何混亂,公堂之上鐘知夏突然清醒過來。
她可以不在乎名節,溫去病不可能不在乎!
“知道,吳世子曾在知夏面前說過會……會……會在那晚對二哥不利。”鐘知夏低頭,淺聲開口。
“為什麽?”陶戊戌難得起了好奇之心。
公堂之上,說出去的話就像潑出去的水,鐘知夏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吳子世也不知道怎麽就聽說二哥待我不好,說要替我出頭……大人明鑒,這都是吳世子一廂情願,我有勸世子莫要沖動,可他不聽!”
頓星雲聽到鐘知夏承認一刻,心裏微震。
按道理,吳永衛應該沒有這樣的舉動,那只不過是個陰謀。
同樣震驚的還有頓孟澤,只是他聲色未動。
堂上,陶戊戌黑眸掃過三名疑犯,落向吳永耽,“世子有需要問的嗎?”
吳永耽身體微傾,以示恭敬,“沒有。”
“今日便審到這裏,退堂。”陶戊戌回身敲響驚堂木,起身朝吳永耽做了個‘請’的姿勢。
眼見陶戊戌跟吳永耽離開,堂上穆驚鴻頂着一張懵|逼|臉呆若木雞,“大人……陶大人我是冤枉的!”
不等穆驚鴻扯開嗓子,已有衙役過來将他架回天牢,鐘知夏與頓星雲也是一樣。
堂外一衆百姓看的就是個熱鬧,見沒熱鬧看呼啦散開。
如此,仇人之間的視線忽然就清晰起來。
秋盈沒想到鐘知夏公堂之上居然說與穆驚鴻不熟,雖然她打從骨子裏看不起穆驚鴻,但好歹也是主子的親哥哥,被人這麽耍她咽不下這口氣。
“鐘侍郎跟夫人可真會教女兒,卸磨殺驢也不先看清楚對象!”秋盈故意擋在陳凝秀面前,杏眼瞪向鐘宏,“奉勸二位,莫讓鐘知夏在公堂之上太任性!”
“知夏怎麽說謊了?她就是跟穆驚鴻不熟!是穆驚鴻一廂情願淨天兒纏着我家知夏,要不是那個害人精,我家知夏哪會有這等牢獄之災!”莫說站在對面的不過是個宮女,就算是穆如玉,都這會兒了,陳凝秀還用得着給誰面子。
“這話該由我來說,要不是鐘知夏狐媚性子,品行不端,指揮使大人又豈會着了她的……”
“秋盈,別忘了自己的身份!”大庭廣衆之下鐘宏還是要臉的。
秋盈自知不足以與鐘宏抗衡,冷着臉,甩手離開。
旁側,嬰狐跟溫去病各自休息一會兒,又開始相愛相殺。
侯玦則默默站在那兒,無動于衷。
于是乎一幅鴛鴛相抱何時了,鴦在一旁看熱鬧的畫面,被三人演繹的十分到位。
此時的鐘一山,在頓孟澤回到馬車的下一瞬,不請自入。
車廂裏一片沉靜,頓孟澤沒等鐘一山開口,先道了一句謝。
“鐘二公子為星雲做的一切,本侯銘記于心。”頓孟澤擡頭,目光深沉,“倘如星雲平安,本侯必以重禮讓他登門道謝,定不會虧待了公子。”
鐘一山知道頓孟澤誤會了,淺淡抿唇,“我與星雲同為武院新生,又同在一組,身為組長我有責任跟義務替他洗刷冤屈,至于外面那些傳言,侯爺不必在意。”
頓孟澤不解。
“我亦相信頓兄夜入世子府警告吳永衛,也是出于這份同窗情。”
鐘一山見頓孟澤沒開口,繼續道,“一山早聞侯爺威名,本該登門造訪,今日偶遇,一山造次來見侯爺,是希望能給侯爺吃一粒定心丸,無論如何,我都會讓頓兄安然離開天牢,他為我出頭,我亦不會讓他吃苦。”
頓孟澤頗有些驚訝看向鐘一山,這般不拘小節的後生,又有這般堅毅的目光,實屬難得。
“你想去求甄太後?”頓孟澤神色凝重,低聲詢問。
“一山深知個中厲害,自不會勞煩皇祖母出面。”鐘一山音色清冷,之後未與頓孟澤多聊,轉身下了馬車。
就在他走下馬車的剎那,分明看到一抹身影自拐角處轉離。
那衣服跟身段,似乎是之前公堂上站在吳永耽身側的女子。
聽溫去病說,她叫胭脂……
陶戊戌退堂之後,消息随即傳進皇宮。
禦書房內,潘泉貴将公堂上的事兒半點不差重複一遍。
龍案前,朱裴麒扔了朱筆,轉眸看向候在旁邊的頓無羨,“你以為如何?”
頓無羨拱手,“微臣以為陶戊戌怕是要将案子叩在穆驚鴻頭上。”
朱裴麒挑眉,“何以見得?”
“以陶戊戌在公堂上對待三人的态度,足見他對穆驚鴻很是不待見。”頓無羨面色無波,淡漠回應。
朱裴麒點頭,“或許吧。”
相比于朱裴麒,更為失望的則是頓無羨。
他曾說過,尚武侯府裏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再與他有關,又或者說,尚武侯府裏任何人不好,他就會很好。
“對了,吳永耽真的一句話都沒說?”朱裴麒轉眸看向潘泉貴,略微蹙眉。
潘泉貴搖頭,“從到公堂開始直至離開,一個字都沒說。”
“那倒是奇怪……”朱裴麒重新握起朱色狼毫,“若斬了穆驚鴻也好,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死不足惜。”
頓無羨沒開口,只默默候在旁側。
在他看來,陶戊戌之所以有這樣的舉動,并非是在心裏有了定數,而是抛出這樣一個信號,接下來各方能做到什麽程度,只看誰的道行高……
鐘一山來了皇宮,戚燃離城這件事,他覺得自己有必要跟皇祖母交代一聲。
延禧殿內,甄太後聽到諸葛寓的名字後,久久都未開口。
直到孫嬷嬷将茶端過來,她才狠狠舒了一口氣,“當年之事,怪不得珩兒,可諸葛寓也的确死得冤枉。”
鐘一山點頭,“孫兒多少知道些那件往事,依照當時情況,皇上若不殺諸葛寓三軍皆怒,處理不當極易兵變,諸葛将軍甘願赴死,可歌可泣。”
“沒想到他那義子如此重情。”甄太後握着茶杯的手緊了緊,“誰又能說他錯了呢……”
“戚燃離開時沒說會不會把此事公之于世,父親的意思是,如果戚燃選擇不說,父親便當不知道這件事。”鐘一山将鐘勉的意願,原原本本的說了出來。
甄太後聞聲淺笑,“你父親也是個君子。”
接下來,鐘一山便沒再說什麽,只是陪甄太後喝了幾杯清茶。
還是鐘一山起身欲走時,甄太後先開的口,“吳永衛的案子今日開審,哀家聽說頓星雲有驚無險?”
“皇祖母……”鐘一山遲疑。
“哀家就是問問,年紀大了,好信兒。”甄太後朝鐘一山擺手,示意他坐回來,“你看好那小子?”
“皇祖母誤會了,一山與頓星雲只是同窗情。”鐘一山輕聲回答。
“同窗情也是情,你若真想救他……”
“皇祖母放心,孫兒有救他的法子。”鐘一山此番來,并沒想提吳永衛的案子。
他不想頓孟澤來,自己就更不會因為此事,而讓甄太後陷入不必要的紛争。
甄太後何等精明,自然明白鐘一山的心思。
“頓孟澤難得,被逼到絕處也沒踏進哀家這延禧殿,這些年他深居簡出鮮少與朝中官員來往,關起門過自己的日子,使得朝中許多官員都忘了,那也是個骁勇将才,也曾為大周鞠躬盡瘁,戰功不輸你父親……”
甄太後說到這裏擡頭,眼中飽含深意,“你若想救頓星雲,便盡力救一救吧。”
“我會。”鐘一山堅定道。
臨走時,孫嬷嬷将鐘一山送出延禧殿,且告訴他,那晚亥時費适沒有離宮,從禦醫院裏呆到子時。
待鐘一山離開,孫嬷嬷回屋時見甄太後的視線看向窗外,下意識走過去,“老奴不明白……”
“哀家一直當一山是個孩子,不知不覺,孩子長大了也有了自己的心事。”甄太後長嘆口氣,收回視線,“身在亂世誰又能獨善其身,且由一山在前面走他想走的路,但凡有事,哀家兜着。”
孫嬷嬷了然,“太後用心良苦。”
“是哀家老了,沖不動了。”茶杯中氤氲的霧氣擋住了甄太後視線裏那道淩厲精光。
孫嬷嬷不再開口,心裏卻清楚,眼前這個深居延禧殿多年的甄太後,依舊是當年那個叱咤風雲,威風八面的甄太後。
從來沒有變過……
此刻離開皇宮,鐘一山反複在想孫嬷嬷跟他說過的話。
費适那晚在禦醫院的事他早就知道,宮裏那條線他通過屈靳已經打的很透。
然而皇祖母又是怎麽知道的?
又為何會單單告訴自己這個消息?
鐘一山感慨,看似不問世事的甄太後,心裏自有乾坤。
一路無話,鐘一山回到鎮北侯府時,黔塵正端着剛沏好的碧螺春從小廚房走過來。
“你這時間掐的準。”
“公子沒在宮裏用膳?”
鐘一山聞聲挑眉,便知有人來了。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之前與嬰狐抱在一起的溫去病。
待黔塵擱下茶壺離開,鐘一山剛想說話,便被溫去病搶了先。
“我渴。”
鐘一山沒動,只一個眼神飄過去意味非常明顯,等誰倒呢?
溫去病撇嘴,擡手提壺時又冒了一句,“我餓。”
見鐘一山依舊無動于衷,再加一句,“我好疼。”
“很快你就不會為這種俗事操心了。”鐘一山終于忍不住安慰了他一句。
溫去病狐疑,“為什麽?”
“以嬰狐的進步神速,他很快就能打得過畢運。”鐘一山扭身看向溫去病,神情無比嚴肅,“放心,到時候他一定會讓你死不瞑目。”
“鐘一山。”溫去病重重撂下茶壺,“你就不能說點兒好聽的?”
“對不住,小爺又不是街頭算卦的。”鐘一山收回視線,有些疲累靠在椅背上。
對面,溫去病見某人心情不是很好,言歸正傳,“你在公堂外面為什麽掐我?”
“因為鐘知夏,她素來看小爺不順眼,保不齊公堂之上意氣用事,若她不懼威脅否認吳永衛曾有過想要對付我的舉動,頓星雲就危險了。”鐘一山淡漠解釋。
“那跟你掐我有什麽關系?”溫去病不解。
“我對她的威脅是,如果她不按照我的意思說,我便會讓你到公堂之上揭發,她與穆驚鴻厮混整整一個時辰的事實。”鐘一山這樣解釋。
溫去病還不是很明白。
“如果那晚的事傳出去,丢了名節是小,她只怕日後再也不敢宵想着嫁給你,好歹不濟你也算是個世子。”鐘一山無比認真的表情,深深刺痛了溫去病的內心。
你能給本世子解釋解釋,何為好歹不濟?
“可是我都看到了。”
“你看到是一回事,她事後可以跟你解釋,可若這件事敗露,她怎麽跟整個大周人解釋?名聲二字好丢不好撿。”鐘一山解釋到這裏,有些不耐煩,“再不明白你自己想!”
“我……我都還沒賴你拿我去使美男計,你倒先不樂意了!”溫去病都給氣笑了。
鐘一山承認,自己對溫去病的确有那麽一點點,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意思。
好吧,也不是一點點……
見鐘一山有反省之心,溫去病大人不計小人過,宰相肚裏能撐船,“那你倒是說說看,陶戊戌在堂上的那個态度,是幾個意思?”
“他在廣而告之,穆驚鴻處境最差,鐘知夏次之,頓星雲很安全。”
“怎麽就穆驚鴻最差?”
見鐘一山眼睛狠狠瞪過來,溫去病聳肩,“以後你想利用本世子之前,記得先問問我願不願意……”
“穆驚鴻與吳永衛積仇已久,他有動機,倘若他那夜沒有秋盈作證,以陶戊戌的手段,打到他認罪為止,鐘知夏次之是相對頓星雲的排位。”鐘一山目測他以後利用溫去病的事絕對不會少,瞬間變得十分和藹可親。
“繼續。”溫去病對鐘一山受自己這份威脅,很滿意。
“頓星雲與吳永衛之前從無交集,那晚去時也沒背着世子府的下人,只要有鐘知夏證詞确認,讓他脫罪很容易,而且你別忘了,就算尚武侯多年不入朝堂,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總比鐘宏要有威望。”
溫去病心中所想與鐘一山如出一轍,之所以每一個問題都問的非常詳細,是怕鐘一山會有差錯。
最後,溫去病留在铿锵院吃了午膳。
為此鐘一山特別吩咐後廚多添三道菜。
不為別的,溫去病屬豬的。
且說溫去病酒足飯飽離開之後,鐘宏幾乎下一刻進了鳳鐘一山的屋子。
“你今日入宮了?”沒有前奏,鐘宏直言開口。
鐘一山點頭,“禦醫院費适那晚也在,只要他肯作證,秋盈無所遁形。”
“費适?”鐘宏皺眉,他與費适從無交集。
“是啊,就是那位禦醫院院令,很有威望的一個人,他說話還是有幾分份量的。”鐘一山好意提醒。
鐘宏知道費适在朝中地位,他不能确定的是,費适會不會替他作證。
見其猶豫,鐘一山補充一句,“費禦醫那邊我打過招呼,只要二叔肯親自登門造訪,這事就能成。”
“當真?”鐘宏狐疑問道。
“當真。”鐘一山篤定開口,“費适那人性子清冷,二叔去時最好別拿重禮。”
鐘宏得到肯定答案之後,沒在铿锵院逗留,轉身離開。
看着鐘宏的身影淡出視線,鐘一山唇角勾起一抹微不可見的弧度。
因為他能預見到,在踏入費府門檻的那一刻,鐘宏的終點将是末路……
吳永衛的案子在第一日開審之後,再審被定到了三日後。
世子府內,胭脂推門時一股墨香徐徐入息。
琅函想見仙毫動,蓬室驚聞禦墨香。
胭脂喜歡這個味道,就跟她喜歡眼前這個人是一樣的。
她曾身在風塵,名響吳國都城。
多少王孫貴胄為睹她芳顏一擲千金,又有多少風流俠士願為她停下腳步。
直到她錯手殺了相國之子,人性便在那個時候變得醜陋不堪。
行刑之時,劊子手手起刀落。
她沒死。
是眼前男子着一襲銀甲戰袍,手持流華沖入刑場,将她拉起來護在身後。
胭脂永遠都不會忘記吳永耽那時的背影。
如神祗降臨,像一個蓋世英雄。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吳永耽,高山仰止,遺世獨立。
之後相國以判國罪被誅,滿門抄斬,自己成了揭發奸佞的有功之人。
只有她自己清楚,其實她什麽都不知道。
紅樓老鸨求她回去,王孫貴胄願意八擡大轎娶她入門。
而她,在吳永耽的府邸整整跪了三日三夜,才求得一個為奴為婢的機會。
有風起,鋪在桌面的宣紙微微浮動。
吳永耽轉眸時胭脂急忙背過身将門阖起,指尖似是無意擦過眼角,“世子在寫什麽?”
宣紙上,墨跡未幹。
胭脂淺步行至桌案,青蔥玉指習慣性握住松墨,仔細研磨。
就像溫去病的棋藝,吳永耽的書法已入臻境,吳國多才子,文人雅客居六國之首,論書法,卻無一人敢與吳永耽肩背相望。
紫毫揮灑,吳永耽落筆寫下最後一個字,‘病。’
“溫去病?”胭脂蹙眉,狐疑猜測。
吳永耽将紫毫放到紫砂筆洗中,視線卻未從宣紙上移開,“是溫去病。”
胭脂見吳永耽沒有再寫下去的意思,遂将松墨裝進墨匣,繞過桌案到另一側,清洗紫毫。
“奴婢不明白,世子來周,為何單單宴請溫去病?”
“別國世子都是棄子,唯溫去病不是。”吳永耽颀長身姿緩坐下來,溫潤清眸夾帶出一股暗湧的情愫,讓人難以揣摩。
“可奴婢聽說溫去病自幼便不得韓王喜歡,當年穆挽風兵臨城下,韓王想都沒想就把溫去病推出去了。”胭脂自跟吳永耽後,方知這眼前的太平盛世皆虛幻,七國之間暗潮洶湧。
同為王者,誰不想做霸主呢。
“就是因為想都沒想,溫去病才最特別,試想一個棋藝精湛之人,怎麽會從幼時便倒數第一,而最為難能可貴的,他竟然把這樣的記錄保持了整整十七年。”
吳永耽笑的有些無奈,“如果他不是真的傻,那這份城府本世子亦難企及。”
胭脂從來都相信自家世子的眼光,不再辯駁,“因為溫去病不是棄子,所以世子想交他?”
“不是交他,是想從他的身上意會到韓|國的态度。”
吳永耽眸色漸濃,“皇兄之死,疑犯有三,穆驚鴻,鐘知夏跟頓星雲,随着穆挽風慘死白衣殿,穆驚鴻已經成為過去。”
胭脂洗好紫毫,小心翼翼挂在筆架上,“那另兩個呢?”
“鐘知夏跟頓星雲則代表大周朝堂裏的兩股勢力,一是太子朱裴麒,另一個則是守皇派,本世子将皇兄屍體入葬,目的是想讓這兩方勢力不必依托那具屍體,盡情厮殺。”吳永耽停頓片刻,“誰贏,本世子便站誰的隊。”
胭脂恍然,“所以溫去病當日懷疑兇手是穆驚鴻,說明韓|國現在并沒有在周選擇依投的對象?”
吳永耽微微颌首,“別國世子雖都為棄子,但各國也都暗地裏給了指示,如果消息沒錯,餘下三國皆向朱裴麒。”
“那我們……”
“随波逐流的下場,很有可能會被大浪淘盡,這個時候,我們要堅守本心。”
吳永耽告訴胭脂,周朝堂看似朱裴麒占據上風,可他要真那麽有底氣,何不幹脆對周皇動手,理所當然登基?
他害怕,他怕如果周皇駕崩的消息傳出去,朝中那些保皇派會躁動到他根本控制不住,所以他不敢冒險。
反倒是這一邊,雖然之前不見有動作,但近段時間魚市衡水門突然消失跟舒妃的傳聞,讓吳永耽對他們刮目相看。
所以到底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鑒于吳永衛的案子沒有連審,鐘一山第二日去了太學院。
文府無課業,他自是去的武院,不想才進去便被範漣漪攔下來。
如今的範漣漪,也算憑本事在武院新生中有了一席之地。
之前劉昊寧的死令其組裏少了一人,這會兒即便是只有三個人的組,竟也能躍居綜合實力第三,實屬不易。
“鐘一山,你太卑鄙!”此刻擋在鐘一山面前,範漣漪出口即傷人。
對此,鐘一山習以為常,“讓開。”
“知夏到底怎麽得罪你了,你竟逼她到吳永衛那裏訴苦,你可知道她最不喜歡的人就是吳永衛!”看出範漣漪臉上怒意不是裝的,某人表示很無奈。
縱然範漣漪有過悲慘經歷,喪父之痛讓她瞬間成長了不少,但鐘一山也不會因為這樣就一味容忍。
“我覺得,腦子這種東西很好,希望你也能有一個……”
“鐘一山!”範漣漪自以為遭受到嘲諷,猛的輪起拳頭。
鐘一山則不然,一來他只是提出了一個很好的建議,二來拿拳頭說話這種事,他目前還沒真正輸過誰。
好吧,也有過那麽一次,便是彼時亂葬崗對戰鬼窟羅剎,他可謂是落荒而逃。
範漣漪出拳很快,拳風破空,一股急流直朝鐘一山面門而來。
對面,鐘一山卻是不動。
眼見拳掌貼于面門,鐘一山突然出手叩住範漣漪手腕,突如其來的纏繞之力,令範漣漪拳頭頃刻改了方向。
鐘一山無意給範漣漪難堪,倏然松手,“你最好适可而止,由始至終我都不曾與你為敵。”
“找打!”範漣漪功力激增,難免目中無人,加上她想替鐘知夏出頭的心思已經成為執念,當下反手,拳掃鐘一山左面。
因為知道範漣漪的脾性,鐘一山并沒真生氣,大不了陪她過幾招。
讓他真正想要教訓範漣漪的原因,是她竟然在指縫間滑出冷針!
若她得手,自己與毀容無異!
雖然身為男子,容貌不是特別重要,但在這看臉的大環境下,誰不想玉樹臨風,英俊靓美,特別是有個妖孽的溫去病整日渲染,不在意容貌都不行。
根苗不正就要修理,範漣漪這種雖然修理的晚了些,但也不是無藥可救。
疾風拂面,鐘一山瞳孔微縮,上身猛然後傾!
範漣漪根本沒看清鐘一山怎麽出的手,只覺剛剛被她甩出去的,用了她十成力道的拳頭戛然而止,硬被鐘一山兩根手指夾住,動彈不得!
“呃……”手腕劇痛,範漣漪疼的額間瞬即滲出冷汗。
對像範漣漪這種傻白傻白的落魄千金,鐘一山終究舍不得下重手,只是令其手腕骨縫錯位。
“下次……”就在鐘一山想要勸告範漣漪在沒絕對必勝的把握別學人家仗義勇為時,一道寒冽之氣突然襲來。
熟悉的氣息,熟悉的沖擊力!
鐘一山縱全力避退依舊沒有幸免!
胸口劇痛,鐘一山雙腳在地上犁出兩道深深的溝壑,待他站穩時已距範漣漪數丈遠,唇角溢出血跡。
“這位新生,武院內不許恃強淩弱,這是院規哦。”如檐前滴水般的聲音,仿佛有着蠱惑衆生的魔力。
然而這聲音落到鐘一山耳畔,卻似晴天驚雷,平地乍響,劈的他外焦裏嫩!
雖不是一身紅衣,卻依舊絕世妖嬈。
鬼窟羅剎!
這尊瘟神怎麽會在這裏,誰來跟他解釋!
此時的鐘一山已經顧不上胸口劇痛 ,一雙眼冒光似的盯着對面男子,明明一張惑亂衆生的傾世容顏,落在鐘一山眼裏半點美感都沒有。
亂葬崗時的情景重現,面對眼前這個男人,他根本沒有反抗能力,那種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無力感讓他至今難忘。
“咳……”鬼窟羅剎身後,本想阻止他出手的朝徽多少有些尴尬。
此刻,武院新生皆已到齊,幾乎所有新生都看到了眼前男子剛剛只是随意擺手,作為入院時三考皆是第一的鐘一山便毫無招架之力,被人打的不要太狼狽。
“一山,你沒事吧?”新生中,侯玦第一個走到鐘一山身側,憂心問道。
鐘一山搖頭。
就在侯玦想要走過去的時候,鐘一山伸手拉住他,“不要。”
很明顯,侯玦是想替他出頭。
可鐘一山知道,莫說侯玦,現在就算所有新生一起沖過去,能不能碰到那厮衣角都難說。
慶幸的是,嬰狐不在。
“大家都站好。”朝徽生怕再出事端,上前一步,“從今日開始,你們将迎來一位新教習,就是……”
“我叫權夜查,大家以後可以叫我權教習。”
這一刻,鐘一山方才知道,鬼窟羅剎竟然有自己的名字,還是一個很好聽的名字。
權夜查!
而此時的鐘一山根本沒有預料到,這個看起來就很讨厭的人,将會是他未來很長一段時間的噩夢。
“權教習好!”開口的是範漣漪,這個傻白傻白的丫頭,理所當然覺得剛剛權夜查的舉動是替她出頭,自從父親死後,她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好。”權夜查只是微微一笑,頓令山河暗淡,日月無光。
色授魂與,活色生香,在場好像除了鐘一山與侯玦,沒有誰不為之傾倒迷戀,縱前面是鬼窟閻府亦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這厮簡直是男女通|殺啊!
“咳咳……從今日開始,除本教習之外,權教習說的話你們也要聽……”朝徽開口,那些無知少女少男的目光方從權夜查身上不舍移開。
“現在……”
“現在,你們按照入考時的名次排好,本教習要與你們每一個人切磋,以便掌握你們的武練進度跟自身優勢。”
見權夜查開口,朝徽識相退到一邊。
別問一向威風八面的朝教習為何這麽慫,面對一個捏死自己就跟捏死螞蟻一樣輕松的絕頂高手,他有什麽不慫的理由呢。
鐘一山首當其沖。
站在權夜查面前,鐘一山面色無波,雙手拱拳,“承讓。”
“嗯,讓你九根手指頭。”權夜查宛如妖孽般的容顏勾起一抹淺笑,聲音柔而不陰。
王八蛋!
讓你姥姥!
鐘一山前世今生都引以為傲的自制力,跟素來良好的修養在這一刻,全都喂了狗。
看着權夜查在他面前緩慢舉起的左手尾指,鐘一山深深吸了一口氣,暗暗調動起全部內力。
頃刻間,一股強大而堅定的氣息自鐘一山周身狂躁外溢!
場上除了權夜查,連朝徽的表情都是一變。
不過兩個月,鐘一山內力竟比入院時提升至少七八倍。
除了朝徽,那些新生也表現出了十足的震驚,驚呼聲接連響起。
尤其範漣漪,臉頰蒼白無色,五官接近扭曲。
因為她終于明白自己與鐘一山之間,到底差了多少!
“動手吧。”權夜查妖嬈薄唇微微勾起,便覺勁風突然來襲。
‘轟……”
一聲爆響之後,整個武院霎時無聲。
所有人都摒氣凝神,不可置信看着眼前場景
。
鐘一山用盡全部內力擊出去的拳頭,竟然被權夜查一根手指擋下來!
時間靜止,鐘一山與權夜查還在對峙。
只有鐘一山知道,自己已經不能再進一分。
可他不甘心!
下一瞬,鐘一山有些不顧一切的超越極限,兇橫調出體內真氣,奮力一搏!
又是一聲‘轟’鳴。
權夜查已然收招,鐘一山的身體就像是倒飛的風筝般往後彈出數丈,猛然砸到地上時帶起一蓬塵煙。
“一山!”侯玦想要過去,卻被權夜查叫住。
頓星雲跟嬰狐不在,侯玦自然成了第二個要跟權夜查較量的人。
就在段定想要過去攙扶鐘一山時,自武院門口跑過來的溫去病搶先一步。
“你傻不傻,打不過不會認輸啊!”
彼時溫去病剛得到消息時還以為是假的,直到剛剛入院時親眼看到權夜查把鐘一山彈飛出去才相信。
鬼窟羅剎真的來了武院當教習。
一個專幹殺人買賣的羅剎,竟然成了道貌岸然的教習?
天道這是怎麽了!
“走開!”鐘一山有些惱恨推開溫去病,獨自捂着胸口走回到新生隊伍裏。
溫去病一時也顧不上鐘一山,蹑悄蹭到站在對面看熱鬧的朝徽身邊。
至于朝徽,與其說看熱鬧,還不如說是被撂到這兒了。
除了看他還能幹什麽!
這會兒蹭到朝徽身邊,溫去病指着眼下正跟侯玦對招的權夜查,“那是什麽鬼?”
“如果可以,我也想知道他到底是什麽鬼。”看着眼前的權夜查,朝徽一直以來身為教習的優越感,被打擊的連渣滓都沒剩下。
實力上的差距讓他感到了深深的自卑。
現在對教習的要求這麽高了?
他覺得自己有可能會被太學院除名……
看出朝徽一臉生無可戀,溫去病只問出權夜查是周生良保進武院的,便直接去了後山。
此時練武場上,權夜查仍與侯玦過招。
與跟鐘一山過招不同的是,權夜查并沒有下重手,且時不時還會提點幾句。
如此明顯的差別對待,恨的鐘一山磨牙利齒。
這分明就是公報私仇!
且不管武院這邊鐘一山發誓早晚有一日會讓權夜查付出代價,那廂溫去病已經到了綠沉小築。
然後在看到周生良握在手裏的青龍劍的時候,就什麽都不用解釋了。
不用解釋,不代表溫去病會任由權夜查留在太學院。
太危險!
“把鬼窟羅剎從武院裏攆出去。”這是溫去病走進綠沉小築的第一句話。
要不是看在溫去病曾貢獻‘狼唳’的份兒上,周生良根本不會容他說第二句。
“可以啊,你能把太阿劍弄來交換,我就把青龍劍還給權夜查,讓他走。”周生良着一身鴉羽色長袍,單手捋着花白胡須,另一手握着青龍劍,視線一直在青龍劍身上沒有移開。
看似慈祥的目光裏,充滿了貪婪!
溫去病額頭豎起黑線,“太阿劍在閻王殿右使半日閑手裏,你讓我去拿?你對我咋這麽好呢!”
周生良難得擡頭,“你小子終于承認我對你好了?”
某人淚奔。
你這個聽不出好賴話的糟老頭子!
壞得很!
溫去病一臉頹敗走到周生良旁邊,坐到搖椅上,“說吧,你明知道權夜查是什麽人,為何保他到武院荼毒那些無知少年和少女?”
“我那不争氣的,當武林盟主的徒兒欠閻王殿一個人情,作為師傅,我也是沒辦法。”周生良說話時,将青龍劍朝自己懷裏收了收。
溫去病無語,周生良在明知道自己不是他對手的情況下,還把青龍劍抱那麽緊,足見對其重視。
所以說什麽徒弟欠閻王殿人情,根本就是騙他的!
你丫要對徒弟那麽好,至于他們各個都盼着你死嗎!
“他不會在武院殺人吧?”溫去病妥協了,他只求周生良給個保證。
“他不敢。”周生良鄭重開口,然後想了想,“只要不死就不算殺人,是吧?”
沉默!
然後爆發!
再然後溫去病就像一顆彗星冉冉升起,拉出長長的尾線,消失在了綠沉小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