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白癡
白癡
皇城,世子府。
之前被戚燃打到懷疑人生的溫去病推開門時,分明看到屋內主仆二人齊刷刷擡起頭,目露不善。
溫去病注意到,二人身前桌案擱着一張宣紙,紙上寫着許許多多的名字。
“主人……”刀九請示。
“畢運!”溫去病沒等戚燃開口,立時喚出畢運。
刀九知道畢運,暗衛排行榜第五,他第十。
“找本将軍有事?”戚燃無視溫去病臉上淤青,揮手退下刀九。
溫去病擡腿進門時,讓畢運也跟着遁離,“沒事啊,就是過來看看,關心一下你。”
戚燃輕蔑抿唇,“這會兒大周皇城已經亂成一鍋粥了,溫世子把自己關在府裏不出門,是怕受到牽連吧?”
所以說有些人只要開口,就能暴露出招人煩的本質。
見溫去病坐在對面不說話,戚燃笑意愈深,“你素來與吳永衛交好……不,應該說,你自打入周便選中吳永衛那棵大樹,緊緊抱了這麽多年不松手,眼下吳永衛遭橫禍死的不明不白,作為一個被他庇佑了這麽多年的你,竟然沒有替他鳴冤,人品可見一斑。”
“本世子替他鳴得着冤嗎!現在鎮北侯府,尚武侯府還有穆府都摻和在這件案子裏,我一個外來的質子替他鳴冤?搞不好到最後那三家合起夥兒來,再把本世子恁死在裏面,到時候誰替我鳴冤?”
“五年時間,你奸詐了不少。”戚燃冷笑。
溫去病則不以為然,“我教你,這不叫奸詐,這叫背井離鄉,寄人籬下的生存之道。”
一句話,觸動戚燃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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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戚燃不再說話,溫去病瞄了眼桌上宣紙,上面皆為韓臣,“用這種方法排除陷害你的人?”
戚燃一瞬間變臉,冷冷看向溫去病。
“鐘一山說的,你去殺鐘勉,那些黑衣人以為你殺死了鐘勉,便都跳出來殺你,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你現在想用這種方法揪出黃雀?”
“鐘一山怎麽能把這件事跟你說?”戚燃皺眉。
溫去病欲哭無淚,請收起你那副看誰都像白癡的表情好嗎!
“首先,想你死的人的确是韓臣,大周朝廷裏的官員要麽希望你死,要麽希望鐘勉死,若都死了沒人背罪。”溫去病鞭辟入裏道。
但在戚燃看來,溫去病現在說的話和他即将要說的話,都該是鐘一山的分析。
所以戚燃沒有打斷。
“韓臣分文武,相比之下,文臣嫌疑要小。”溫去病知道戚燃怎麽想的,他根本不在乎,“武将裏誰有嫌疑,那就要看你死之後誰能受益。”
溫去病音落時,發現宣紙上僅有的三個韓文臣的名字早已被戚燃劃掉,說明他也是一樣想法。
“武将裏……”戚燃重新提筆,冷漠蹙眉。
溫去病下意識瞄了一眼,“方副将多大年歲了?再不上位就老了吧……”
“他不可能。”戚燃落筆,最先劃去‘方逵’二字。
“韓将裏能與你夠得着的沒有五十也有三十,你這裏只寫了七個人的名字,其中就有方逵,你說他不可能,那你寫他幹嘛!”溫去病聳肩。
“與你無關。”因為母親敬重方逵,戚燃才認其為義父,但在他心裏對方逵卻總有一種莫名排斥。
說不清,道不明。
此番他将方逵的名字寫在宣紙上,的确因為方逵是他死之後有可能受益的武将。
另外,他就是想寫。
哪怕寫完之後再劃去,他也想以此提醒自己,這個人在他心裏的特殊性。
“如果本世子沒記錯,當年中州一役,若不是方逵援軍未到,戚老将軍也未必會入瘴氣林。”溫去病狀似無意提醒。
“這是鐘一山跟你說的?”戚燃握着朱筆的手,猛的一緊。
“鐘一山跟本世子說的并不多,我自己也是有分析能力的好吧!”
溫去病梗起脖梗,“即便所有事實都能證明,援軍未到是遭受極其惡劣的天氣影響,但他之前報給戚老将軍的期限的确是十日,如果不是‘十日’期限有誤,戚老将軍也不會那麽容易被鐘勉困住。”
“天氣原因也要賴到人為身上?”戚燃從未懷疑過方逵,便是因為此。
溫去病長嘆了一口氣,“中州一帶天氣雖然複雜多變,但很有規律,如果你翻看那裏過往對于天氣的記載就能發現,每年那段時間,中州都會有暴風雨急降,所以當年那場阻路的暴風雨,并非不能預料。”
溫去病從一開始就不希望,戚燃此番來周的融冰之旅發生任何意外,是以不管戚燃還是鐘勉,都不能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出問題。
但若想徹底化解矛盾,根源在當年。
戚燃搖頭,“方逵不會背叛父親。”
“方副将并不是地地道道的韓國人,他是當年戚老将軍在行軍途中救下來的。”除了天氣,這是天地商盟所能查到的,唯一可疑之處。
“因為救命之恩,他對父親誓死效忠解釋不通嗎?”戚燃看似反駁,實則曾在心底搭建起來的堡壘,卻漸漸松動。
“換種思維方式,方逵既然不是韓國人,那他是哪裏人?有沒有一種可能,他或許剛好就是中州人……”見戚燃欲反駁,溫去病緊接着往下說,“能被你寫在紙上的人都有問題,我們自然要放大他們身上的嫌疑,才能甄別出誰最有動機。”
“方逵若想害我,并不一定非要等到今日!”
“如果連這個都能解釋,那就不需要再說什麽了是吧。”溫去病也僅僅只是猜測。
戚燃神色收斂,落目時指向另一個名字,“你以為他如何?”
溫去病順着戚燃的視線看過去,半晌後搖頭。
“沒有嫌疑?”
“不是。”
“那你為什麽搖頭?”
“因為我不認識……”
然後溫去病就滾了,因為剩下六個人裏,他一個都不認識。
或者說,天地商盟并沒有查出那些人的問題。
他們中間亦沒有一個人像方逵那樣,來了大周……
這廂,鐘一山辭別嬰狐之後直接入宮。
他以為自天牢離開的尚武侯會去找甄太後,畢竟當年頓孟澤曾在甄太後麾下當過副将。
只要甄太後肯賣他一個面子,在朱裴麒面前說幾句話,結果必定不一樣。
若真如此,甄太後就算是有求于朱裴麒了,之後朱裴麒登基她便很難提出異議。
然而,并沒有。
直到甄太後說頓孟澤是個很不錯的人之後,鐘一山方才恍然。
頓孟澤沒來,正是擔心将甄太後卷進漩渦,生怕甄太後掣肘于朱裴麒,他朝很難涉身事外。
從延禧殿出來,鐘一山得出一個結論。
看似事事迎合朱裴麒的頓孟澤,其實并不算朱裴麒的人。
之前鐘一山會有那樣的誤解,全因頓無羨。
畢竟頓無羨對朱裴麒的忠誠,從‘奸妃’一案中已經有了相當明确的答案。
此刻禦花園內,鐘一山迎面遇到兩個人。
一個是朱裴麒,另一個是頓無羨。
“臣拜見太子殿下。”鐘一山淡漠垂首,坦然道。
朱裴麒疾步而行,頓無羨緊随其後,兩個人自鐘一山身邊忽閃而過,餘光都不曾看過來。
風起風落,鐘一山青絲拂動間,眼底閃過一抹冰寒。
他知道這意味着什麽。
“站住。”就在鐘一山準備離開時,朱裴麒突然止步。
旁側,頓無羨聞聲微震。
殿前正停着鹿牙跟孟祿的屍體有待确認,太子卻因鐘一山停下腳步,足見這個人在太子心裏,并不一般。
“來宮裏探望太後?”朱裴麒刻意壓制住心底那份急躁,薄唇淺抿。
鐘一山遲疑片刻,撲通跪地,“臣求太子殿下明察,頓星雲并沒有殺人,他是冤枉的!”
未及朱裴麒開口,頓無羨慢步過來,“冤枉與否自有刑部斷案定奪,鐘二公子未免求錯地方了。”
鐘一山依舊匍匐,心裏卻是‘咯噔’一下,頓無羨在這件事上的态度,出乎他想象的冷漠。
朱裴麒見鐘一山并沒有起身的意思,深籲口氣,“陶尚書一向秉公斷案,本太子相信他定不會冤枉任何一個人。”
“一山唐突。”鐘一山并不是真的想求朱裴麒,他真正要試探的人是頓無羨。
身為頓星雲兄長,又是朱裴麒身邊的紅人,他的态度十分重要。
“此事……”
“一山告退。”朱裴麒再欲解釋的時候,鐘一山已然拱手,退出數丈後轉身離去。
站在朱裴麒身側,頓無羨故意沒有開口。
他只默默觀察朱裴麒的一舉一動,哪怕一個眼神。
最終,他的目光順着朱裴麒的視線,落在了鐘一山的背影上……
皇宮東門,鐘一山順着車凳走上馬車,進入車廂沒一息便折轉出來,瞪眼看向啞叔。
啞叔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回望鐘一山,手裏車凳一時不知道該往哪兒放。
鐘一山無語,轉身撂下車簾。
簾內,溫去病端的一派玉樹蘭芝。
“你知道昨日發生什麽事了嗎?”鐘一山無奈坐到溫去病對面,開口問道。
溫去病點頭,他其實知道的更多。
不得不說,鐘一山真是操勞命,夢祿才死他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這會兒又要替頓星雲鳴冤,好辛苦。
“那你現在便不該在我的馬車裏。”鐘一山冷冷道。
溫去病挑眉,“那本世子該在哪裏?”
“吳永衛棺柩前。”鐘一山身體微傾,靠近溫去病,“以你跟吳永衛的關系,他死之後你若不連哭帶嚎給他磕三個響頭,你自己不覺得奇怪嗎?”
溫去病深以為然,所以他在來找鐘一山之前先去了吳世子府,這會兒嗓子還有點兒啞。
吳永衛這件事,他在行動上必須低調,但在情感上必須高調。
說白了,替他嚎喪還可以,替他鳴冤絕對不行。
“我來找你,是想告訴你一件事,兇手不可能是穆驚鴻跟鐘知夏。”溫去病言歸正傳。
鐘一山頗為意外,随後欣然點頭,“鐘知夏的本事就那麽丁點兒,她不會武功,就算吳永衛沒防她,隐匿在屋頂上的暗衛也不瞎,穆驚鴻亦是如此,憑他的武功就算能勝吳永衛,也不可能做到一劍封喉。”
“我的意思是……”
“就算,吳永衛事先被制服,以穆驚鴻的秉性,他幹不出一劍封喉的利索事兒。”
“嗯……我想說的是……”
“當然,我堅信頓星雲不是兇手,他是君子。”
“呵呵……我是想說……”
“這件案子明顯是有人故意栽贓頓星雲。”鐘一山視線凝望,像是看着溫去病,其實他已經陷入思緒,“皇城裏敢惹尚武侯府的人并不多,但凡出手必是高手……”
“你能不能聽我說一句?”
溫去病想打斷鐘一山自說自話,可顯然沒成功。
“這件事如果深究起來應該會很麻煩,當務之急便是在已有三個人裏選一個人坐實謀殺。”鐘一山視線平行繞過溫去病,落向別處,“穆驚鴻跟鐘知夏……”
因為信任,他從不曾在顏回面前設防,而他亦從未認真正視過自己在溫去病面前,其實也會不經意間卸下防備跟僞裝。
“穆驚鴻跟鐘知夏昨晚亥時,在我世子府外面吵了整整一個時辰!”溫去病終于得空兒把話搶過來。
“穆驚鴻有穆如玉保着,鐘知夏又有鐘宏作證……”鐘一山正思量該從誰下手的時候,眼睛平行移回到溫去病臉上,突然噤聲。
四目相視,溫去病噎了噎喉嚨,仰頭望天。
“你把剛剛說的話再說一遍。”鐘一山聽的不是太清,凝聲問道。
溫去病仰着脖頸,看向車廂棚頂位置,“我可不是故意要打斷你的……”
某人話音未落,便見一抹黑影居高臨下籠罩過來。
待他定睛,鐘一山那張白璧無瑕的傾城容顏,已然與他近在咫尺。
溫熱的氣息拂面而至,溫去病甚至能數清鐘一山的睫毛,一根,兩根,三根……
不行!
溫去病确定再這麽對視下去,他心髒受不了,當下扭頭。
“我問你話呢!”鐘一山根本沒注意到溫去病臉上表現出來的小扭捏,擡手扣住溫去病弧度完美的下颚,迫使他扭回頭,“你剛剛說了什麽?”
畫面好唯美,溫去病想哭。
一副惡霸少爺□□良家公子的場景完美呈現。
“說啊!”鐘一山稍稍用力擡手,以便溫去病可以正視自己。
氣息愈漸濃烈,溫去病風華容顏已經紅成柿子,說就說,“我不願意……”
鐘一山皺眉,“你不願意什麽?”
“就……就就就你這種态度,本世子什麽都不願意!”
意識到自己過于強橫,鐘一山收手坐回來,面容略緩,“現在願意了?”
“咳……”溫去病低頭拽兩下并不褶皺的衣角,用以掩飾自己胡言亂語的尴尬,之後擡頭,“穆驚鴻跟鐘知夏昨晚亥時,在我世子府外面整整吵了一個時辰,所以他們根本不可能是兇手。”
溫去病來,就是想告訴鐘一山這一句話。
鐘一山聞聲愣住,好半晌。
直到溫去病伸出五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十來下,他方才緩過神。
然後就笑了,笑的毛骨悚然。
“那什麽 ……停車……停車我要下去!”車廂裏氣氛詭異,溫去病一刻都不想多呆。
只不過在溫去病離開之前,鐘一山揪住他衣領問了三遍,剛剛說的話是否真。
直到溫去病發下毒誓,鐘一山才松手……
皇宮,前殿。
殿門開啓,朱裴麒與頓無羨先後而入,殿門閉合。
此時,密閉的大殿中央正停放着兩具屍體,屍體皆以白布覆身。
潘泉貴見主子進來,登時迎過去,“老奴叩見太子殿下,這左邊的是夢祿,右邊的……”
“把白布掀開。”朱裴麒行至左側屍體前,冷冷開口。
潘泉貴下意識瞄了眼跟在朱裴麒身後的頓無羨,見其點頭,方才走過去掀起覆在夢祿屍體上的白布。
半黑半白的陰陽臉,霎時呈現眼前。
“微臣找人驗過,夢祿身上除了右腕處一道劍痕并無別的傷口,劍上有毒,夢祿乃中毒而死。”旁側,頓無羨上前兩步,解釋道。
“确定是夢祿無疑?”朱裴麒微挑劍眉,幽聲問道。
頓無羨拱手,“确認無疑。”
他私以為對于夢祿的身份鑒別,其實特別簡單,夢祿身上每一塊皮肉,都是鬼面佛一塊一塊換上去的,誠然從外面看不出什麽,但只要割開一小塊,真假立現。
“把他擡出去,剁成肉泥再做成包子蒸熟了,喂狗。”如果不是拜夢祿所賜,朱裴麒也不會盡失衡水門,這筆仇,他可一直記着呢。
潘泉貴得令,登時傳來外面守門的小太監把夢祿擡出去,自己便也跟着一起退到殿外。
大殿裏,就只剩下朱裴麒跟頓無羨,還有一具屍體。
氣氛,靜的詭異。
頓無羨默不作聲立在原地,由着朱裴麒走向那具屍體,慢慢蹲下身。
白布掀起一刻,露在朱裴麒眼前的是一張銀色鹿牙面具。
朱裴麒神情一怔,恍如隔世一般。
他已經許久不曾見到這些熟悉的面孔,鹿牙,十三将将主,還有穆挽風。
那是一個女将星朝代的象征,而那個朝代已經在他手裏終止。
朱裴麒咬着牙,伸出手。
曾幾何時,他不止一次在穆挽風面前提出,想見一見鹿牙真身,穆挽風只是笑笑,說什麽時機未到。
時機?
他一直不明白鹿牙到底是何方神聖,見一面而已還需要時機!
因為神秘,所以畏懼。
如果不是鹿牙存在,他至少會早半年會對穆挽風下手。
如果不是驚蟄跟他保證鹿牙一定會來,他又不會對穆挽風那麽早下手。
鹿牙,是他無法掌控的未知。
這一刻,朱裴麒的手觸到了那張銀色鹿牙面具。
他好奇,連帶身後的頓無羨,都稍稍朝前湊了湊。
随着面具被揭開,一張陌生的臉出現在他們面前。
那張臉很醜,臉上的傷疤密密麻麻,幾乎掩蓋了他的五官,看着讓人作嘔。
“這就是鹿牙?”頓無羨失聲質疑。
朱裴麒擱下面具,猛扯開他身上衣服露出胸膛。
三處洞穿的傷口,兩處劍痕,還有一處燙傷!
“他是鹿牙。”朱裴麒的聲音透着從未有過的釋然跟暢快。
因為醜陋,穆挽風從不讓鹿牙摘下面具,因為醜陋,穆挽風又怎麽會跟這種男人,有任何暧昧的關系!
既然得朱裴麒親自确認,頓無羨暗自舒了口氣。
就在這時,頓無羨分明看到朱裴麒手裏多了一柄短劍。
鋒利劍尖直抵在鹿牙胸口,慢慢刺入。
注意到朱裴麒側臉上的表情,一股寒意自頓無羨腳底竄起,直入四肢百骸。
人死尚且不能解朱裴麒心頭之恨,足見眼前這位太子殿下對鹿牙的憎惡。
亦或者,他是有多恨穆挽風。
鋒刃入骨,有斷裂的聲音沉悶響起,回蕩在殿中,讓人心神皆顫……
夜已深,皇城定都侯府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卧房內,馬晉冷視眼前男子,仔細打量後方才有了印象。
“你是戚罡的副将?”
“方某拜見定都侯。”方逵鬓角花白,一身褐色長袍,發以木簪別起,恭敬立于桌邊。
見來者沒有否認,馬晉皺眉,“韓使随行名單裏并沒有你的名字,你若以韓将之名私入大周,未免不妥。”
“侯爺莫要誤會,方某此番來對大周絕無半點不軌之心,我來,沖的是鐘勉。”方逵直言道。
馬晉挑眉,“戚燃讓你來的?”
“非也,除了鐘勉,方某求的還有戚燃的人頭。”馬晉不了解方逵,所以戒備,但方逵了解馬晉,所以膽大直言,開門見山。
馬晉果然被方逵的話驚住了,半晌後冷笑,“奴才做久了想要弑主?”
“話糙理不糙。”方逵沒有反駁。
提起戚燃,馬晉欣賞那小子,能以始冠之年封侯拜相,放眼中原六國不過十人。
可惜的是,他生在韓國,敵國出了這種讓人羨慕嫉妒恨的天才,又是什麽值得高興的事呢。
馬晉心裏,非周者皆為敵。
“你想戚燃死本侯能助你,但鐘勉不能死。”馬晉走到桌邊,落座。
方逵不解,“據方某所知,侯爺一向不喜鐘勉。”
“所以他必須活着,戚燃之死大周總要給韓一個說法。”馬晉當然不喜歡鐘勉,當年鐘勉力挺穆挽風長治久安之道,他便看那小子不順眼了。
方逵點頭,薄唇勾起淺淡弧度,“侯爺留着鐘勉只怕不是為給韓一個說法,而是引起兩國争端,畢竟以鐘勉身份跟在周的地位,周太子總不會拿鐘勉去給戚燃償命。”
馬晉擡頭,心裏一驚。
方逵失笑,“七國韓最弱,侯爺想要以此激怒韓王出兵恐怕很難,但這麽做絕對會讓韓|軍對大周之恨更深一層……他朝六國戰,韓斷然不會與大周同盟,侯爺提出這樣的要求,是有多不屑于韓|國。”
馬晉的震驚,顯露在了臉上,“你知我?”
方逵笑意愈濃,“可惜方某只在乎眼前,能讓戚燃死,能讓鐘勉臭一臭也就知足了。”
他當然知馬晉,大周老一輩的将軍裏,他每一個人都知道的非常清楚。
他敢來定都侯府,自然是有十成把握馬晉不會拒絕。
接下來,在探讨如何讓戚燃死的計劃裏,方逵自告奮勇為餌。
周詳的計劃跟絕密刺殺,戚燃的命已經握在了方逵手裏……
同樣的夜,星光璀璨,夜色迷人。
不同的是心境,方逵滿懷希望離開定都侯府,而尚武侯頓孟澤,卻在城西一座別苑外等到絕望。
鐘一山沒想到的是,頓孟澤沒去找朱裴麒,沒去找甄太後,卻是來找他的兒子。
偏偏,最應該見他,最應該在這件事上用心的人,沒有出現。
別苑後宅,主卧。
有下人過來禀報,說尚武侯已經離開,不過尚武侯才走,別苑外就又來了一輛馬車,此刻馬車的主人正在外面候着。
頓無羨聽到名字之後,想了許久,終是點頭。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皇宮裏那位穆側妃的貼身丫鬟,秋盈。
城西的這座別苑,是頓無羨成為太子伴讀時,周皇賜給他的,裝潢雖比不上侯府相院,卻也精致優雅,與別苑主人的氣質十分相配。
月光下,一抹纖柔身影在仆人的引領下進了頓無羨的卧房。
“你們退下。”頓無羨揮手,仆人心領神會退出去且将房門帶緊。
此刻站在頓無羨面前的女子,一身淡粉狐裘頭戴鬥笠,默聲不語。
“你家主子叫你過來,所為何事?”頓無羨緩身坐到桌邊,淺聲開口。
這時,女子摘下鬥笠,頓無羨猛然起身,滿目震驚。
“微臣拜見……”
頓無羨剛要俯身時,穆如玉突然走過去,瑩白柔荑緊緊握住他手腕,“我是來求你的。”
曾幾何時,這樣的肌膚相觸,在他們之間早已習慣。
如果不是頓無羨守禮,該發生的事,早在七年前就已經發生了。
“娘娘言重。”頓無羨倏然後退,與穆如玉保持距離。
指尖落空,穆如玉難以言喻的尴尬。
她擡起頭,目光凄楚看向眼前男子,“無羨,我哥哥根本沒殺吳永衛,他是冤枉的……”
頓無羨微微皺眉,身形依舊保持恭謙,“此事微臣聽說了,娘娘放心,陶大人素有‘神判’之稱,斷不會冤枉任何一個人。”
“呵,陶戊戌手底下冤死的人還少嗎。”穆如玉凄楚冷笑,“你若不想幫便直說,也對,同被抓進天牢的還有你親弟弟,想要替你弟弟脫罪勢必要找個替死鬼……”
頓無羨沉默,無意辯解。
“被我說中了?”穆如玉走過去,伸手時卻見頓無羨再退一步,“你就這麽讨厭我?”
“微臣不敢。”頓無羨垂首,聲音中透着掩飾不住的冷淡疏離。
“不敢?那你站着別動!”穆如玉呵斥瞬間,整個人撲過去緊緊抱住頓無羨。
桌邊燈光忽明忽暗,香壺裏袅袅青煙在上空盤旋。
房間裏一時靜默,旖旎氣流催生出難以啓齒的暧昧,頓無羨不敢妄動,亦刻意不去感受。
他冷漠的像是一尊雕像,相擁時心髒不曾多跳動出半個節拍。
“無羨,我好後悔……”穆如玉将頭埋在頓無羨胸口,眼淚肆意滑落,“我是不是錯了?我不該愛上朱裴麒,不該放棄你!”
“娘娘別這麽說。”頓無羨垂眸,眼底深沉寧靜,猶如死水無瀾。
“對不起……對不起無羨!我以為我喜歡的是太子,可直到你回來,我才發現原來在我心底還有你……只有你!”穆如玉哭的梨花帶雨,嬌蕊亂顫。
頓無羨能感受到她的痛苦跟後悔,卻知這份痛苦跟後悔,與她當年的選擇無關。
當年的她,那樣決絕。
“娘娘……”頓無羨收斂起眼底那份冷漠,輕聲喚道。
“別叫我娘娘,我不想當這個娘娘!無羨……”穆如玉突然擡起頭,淚眼朦胧看向當年曾為她癡迷的男子,她想重新俘獲這個男人的心。
看着穆如玉仰起下颚,櫻唇想要觸過來,頓無羨擡手拭過那雙含淚的雙眸,“不管你現在是誰,我都還是當年的頓無羨。”
“無羨……”穆如玉眼淚肆意,心微動,也痛。
穆如玉忽然在想,如果當年她選擇頓無羨,不去招惹朱裴麒,如今便也不會落得連孩子都生不出來的下場。
是的,她知道了。
原來朱裴麒如此歹毒,他竟如此歹毒的早早斷了自己後路。
相當嚴重的麝香沉澱?
這意味着什麽?穆如玉比任何人都清楚!
難怪這麽長時間,她想盡辦法算準日子與朱裴麒夜夜纏綿,結果肚子比死水還靜。
原來,她根本就不能生。
還有那個她送過厚禮的禦醫崔平,那混賬收了錢卻在自己面前搪塞敷衍,這皇宮裏可還有她能信任的人!
徹底絕望之後,穆如玉徹底清醒。
她再不能對朱裴麒有任何幻想,她要做的,就是找靠山,一個定都侯顯然不夠。
慶幸的是,頓無羨回來了。
穆如玉想保穆驚鴻,但她更想借此事,試探頓無羨到底能替自己付出多少,這座靠山到底是不是真的可靠。
“娘娘放心,吳永衛一案微臣雖插不上手,但我會盡力向太子殿下進言,我亦相信兇手定然不是指揮使大人。”頓無羨說話時,将穆如玉扶出自己懷裏,眸色深邃無波,清冽絕塵。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幫我……”穆如玉突然拉住頓無羨握在自己雪肩上的手,硬拽着撫過自己臉頰。
眼見穆如玉有将手下移到胸襟的舉動,頓無羨心裏一陣厭惡,不動聲色把手抽回來,“無論如何,微臣都希望娘娘能好。”
穆如玉心底蕩起漣漪,因為與之有過一段情,她知道頓無羨素來守禮,便也沒再進一步。
現如今的她,貞節毫不重要,只要能得頓無羨相助,她什麽都能豁出去。
守着貞節,給誰!
時間有限,穆如玉并沒有在別苑逗留太久。
此刻看着那抹戴着鬥笠的窈窕身影,漸漸沒入夜色,頓無羨面容漸失溫和,冰冷如霜。
這就是他當初險些愛上的女人,簡直醜陋不堪。
一夜無話。
翌日清晨,鐘一山坐在廳內用膳。
他握着銀湯匙,緩慢且有節奏攪動瓷碗裏的參粥,腦子便也像這湯匙般有條不紊梳理着吳永衛一案。
此案中被懷疑的對象絕非三人,而陶戊戌只将這三人收監,說明他并不想将此案擴大。
原因鐘一山能想到,吳永衛畢竟是吳國世子,太過深入調查會讓這起案件變得複雜,随之複雜的便是大周與吳國的邦交。
而周、吳之間的關系變化,又給七國帶來怎樣不可預的格局,誰也不能保證。
鐘一山甚至可以斷定,如果頓星雲不是有絕對在場的證據,陶戊戌很有可能會将此案定性為情殺。
這樣才會将影響降到最低。
鐘一山大膽猜測,在陶戊戌心裏,最理想的兇手只有穆驚鴻。
而他,只要朝着這個方向努力,頓星雲就會沒事。
當然,鐘知夏既然陷入其中,他便不會輕易讓二房虛驚一場。
畢竟在三草一蓮的事情裏,二房可是半點猶豫都沒有。
就在這時,黔塵從外面急匆走進來,“公子,外面遞進來的字條!”
鐘一山撂下湯匙,接過字條打開,不由皺眉……
字條是馬予曦親筆寫的,約他到醉仙樓。
提到馬予曦,鐘一山自然而然想起,在戚燃到□□營約戰之前,馬晉曾以換兵為由,送了二十幾個兵卒到□□營。
三草不提,那一蓮若不是馬晉找人動的手腳又會是誰。
想到馬晉,鐘一山頭就疼。
黃土都他娘的快埋到脖子了,還不知道消停,作死的人她前世見過不少,像馬晉這種用生命作死還樂此不疲的真不多。
鐘一山處理掉字條之後,直接去了幽市醉仙樓。
在與馬予曦坐了半柱香之後,又直接去了一品堂……
天牢,候監牢房。
範漣漪得知鐘知夏被抓進去的消息,托了很多關系走了很多彎路,這才算打點好獄卒進了天牢。
只是沒想到,她進去的時候,唐瑟瑟也在。
“知夏,這是我給你帶的飯菜,還有你最喜歡吃的桂花糕。”此刻站在牢房外,範漣漪提着食盒走過來,與唐瑟瑟打了聲招呼,便将食盒遞進去,“你放心,我不管用什麽辦法都會把你……”
“謝謝。”鐘知夏面容憔悴接過食盒,随意擱到地上,沒等範漣漪把話說完便又看向唐瑟瑟,“瑟瑟,我知道唐大學士跟陶尚書私交甚好,你一定要幫我想想辦法。”
“我會。”唐瑟瑟握住鐘知夏雙手,“我相信人不是你殺的,這件事我會跟父親提,無論如何我都會幫你。”
“太好了!謝謝你瑟瑟,有你這樣的朋友我三生有幸!”鐘知夏激動開口,眼淚奪眶。
看着鐘知夏與唐瑟瑟緊握在一起的手,範漣漪尴尬站在旁側。
就在剛剛,她也有伸手。
探監時間有限,獄卒過來叫唐瑟瑟離開。
範漣漪終于有機會開口,卻被鐘知夏搶了先,“這裏晦氣,你也走吧。”
“可是……”範漣漪很想說幾句關心的話,發自肺腑的。
鐘知夏卻是轉身。
無奈,範漣漪只得跟唐瑟瑟一起離開天牢。
她其實很想告訴鐘知夏,她已經給遠在邊陲的叔父去信,叫叔父替鐘知夏向太子殿下求情。
誠然她的叔父不在皇城任職,更因政見相左與父親斷絕關系多年,可她還是願意為鐘知夏去求自己的叔父。
她的叔父叫範炎,乃是駐守邊陲的一位将軍……
候監牢房安靜下來,鐘知夏突然擡起頭,狠狠瞪向對面牢房,“喪門星!”
對面,一直沉默的穆驚鴻緩慢擡頭,眼中透着絕望,“我喪?如果不是為了你,本指揮使何致淪落到這個地步。”
“我呸!如果你真為我好,那你認罪啊!你去告訴陶戊戌人是你殺的!”鐘知夏真是恨極了穆驚鴻,惱恨低吼。
穆驚鴻也怒了,“我不知道人是誰殺的,但絕對不是我,這一點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閉嘴!”鐘知夏生怕穆驚鴻再說下去,驚恐之餘怒聲呵斥。
穆驚鴻也不傻,他何嘗不知道陶戊戌把他跟鐘知夏關這麽近的伎倆是想套話,于是噤聲。
“真是被你害死!”鐘知夏虛驚之後,忍不住抱怨。
不管鐘知夏還是穆驚鴻,他們都清楚對方不是兇手。
可在被抓一刻,他們都沒有說實話,也根本不可能說實話。
現在刑部懷疑他們是殺吳永衛的嫌犯,如果他們彼此作證,當晚二人沒去過別的地方,只在溫去病府邸外整整厮纏一個時辰,誰會相信?
于是就有了之後的證詞,鐘知夏一直呆在鎮北侯府,而秋盈剛好去穆府給穆驚鴻送補品……
太學院,十二個須彌座外。
鐘一山的馬車已經在那裏等候多時,見溫去病出來,啞叔立時敲兩下車沿。
車廂裏,鐘一山端坐未動。
他在等,一般這個時候,溫去病不過數息就能鑽進來。
可是!
這一次鐘一山等了數十息,結果掀起車簾的人并不是溫去病。
順着啞叔所指,鐘一山分明看到某人已經繞過他的馬車走出數百丈。
某人這是怎麽了?
馬車追趕過去,待啞叔攔住溫去病之後,鐘一山掀起側簾,“進來。”
“不順路。”某人也沒怎麽,就是長久以來被他隐藏很深的自尊心,一不小心浮出了水面。
人嘛,有時候也要活的尊嚴一點。
啞叔敲兩下車沿的動作溫去病看到了,所以鐘一山是有多自信自己能鑽進他馬車裏?
那一瞬間溫去病領悟到長久以來,自己之所以被動的真谛。
上杆子不是買賣!
就好比他是顏回的時候,車裏那位明顯不是這個态度。
鐘一山氣笑了,“所以溫世子之前每一次坐我馬車,都是因為順路?”
溫去病忽然就有點兒騎虎難下的感腳,十分僵硬點了點頭,“嗯。”
還‘嗯’?
“我數到三,你不上來,就永遠也別上來!”鐘一山真的很生氣,矯情也不看看火候,現在都什麽時候了。
溫去病挺直身姿,看似十分淡定,心裏也在打鼓。
以鐘一山的脾性和對自己的偏見,如果不是有特別緊要的事,他死都不會擋在這兒。
于是乎,溫去病在心裏給自己劃出一條底線,至少堅持十息。
“三!”鐘一山發誓他不是故意的,一不小心就說出來了,怎麽辦!
然後溫去病就傻了。
三?
一二被你吃了嗎小蠢鹿!
鐘一山也傻了,他本意是想給溫去病兩個臺階墊腳的。
推己及人,溫去病要真就這麽上來那得是多賤!
換作以往,鐘一山也就走了。
但今日自己是真有特別要緊的事兒找溫去病,非他不可。
時間仿佛靜止,空氣霎時凝固。
鐘一山眼睜睜看着溫去病沒有擡腿的意思,內心無比焦灼,要怎麽補上一二?
“那什麽,你是不是忘數一二了?”
後來的後來,鐘一山回憶到這一刻時依舊覺得,放眼整個中原也就只有溫去病一人,能在遇到這種尴尬到極致的場面時,可以從容冷靜到沒心沒肺。
“嗯。”鐘一山點頭,不然他還能怎麽答!
馬車複起,地面已無人影。
車廂裏,彼時那種尴尬的氣氛仍有延續,鐘一山刻意不去理會,自懷裏取出兩件物什擺在溫去病面前。
第一件是個瓷瓶,溫去病一眼認出來那是伍庸的。
第二件是一個方方正正的盒子,當鐘一山把盒子打開的時候,溫去病只覺晴天霹靂,白日驚雷。
那是一張□□!
那眉那眼,那薄唇,是戚燃啊!
“幾……幾個意思?”溫去病淩亂了。
于是乎,鐘一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十分仔細認真的給溫去病解釋一遍。
馬予曦的消息,昨晚方逵去了定都侯府,具體內容馬予曦聽的不是很清楚,但有一樣,方逵想殺戚燃,不惜以自己為餌。
方逵是戚燃義父這件事人盡皆知,還有就是,當年中州一役,戚罡能死的那麽徹底,方逵不是沒有功勞。
這說明什麽?
方逵有問題,大有問題!
是以鐘一山在得到這個消息之後,便想到一條周密計劃,将計就計!
方逵想以自己為餌,玩的必然是綁架劫持的套路,而鐘一山的計劃則是偷梁換柱,用畢運換戚燃。
之後讓畢運按照他的計劃走接下來的路。
想要完成這個計劃,關鍵在于戚燃。
于是他去找伍庸,求了一瓶無色無味的蒙汗藥。
溫去病的作用是,讓戚燃喝下蒙汗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