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契機
契機
我生于七國逐戰之中,自小,便只為世間和平而戰鬥。
人有七情六欲,當十三種情緒加到一起的時候,我就明白了我的槍意,宿命中注定的涅槃,是我小時夢中的聲音。
為尋涅槃之法,我涉及黑山白水,歷經百劫千難,為的就是在我每次人生中找到它。
我苦度春秋歲寒,在三歲那年,我就開始練槍,槍一上手就人槍合一,愛不釋手。
九歲我悟出奪命十三槍,于戰場之上,斬殺了六國勇将。
二十歲,我熟讀天下槍譜,縱橫江湖,再無敵手。
他們都說我是個喜歡在戰場殺人的冷血殺手,我不在乎,每個人都有自己擅長的記憶。
有人運籌帷幄,決勝在千裏之外。
有人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有人百步穿楊,千裏之外取人首級。
而我,便是享受這份孤獨的味道。
奪命十三槍,始于浩蕩天恩,逐百鬼夜行,天下無雙。
風無聲心如止水,光無影七劍無衡。
海納百川,渾然依啄。
我去問佛,問跟蒼生是否有緣,佛說你跟蒼生無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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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求緣,佛說那你便要等上百年。
在這百年裏,你可見蒼生,而蒼生卻不知有你,你可願等啊
我答:國服第一槍,請戰!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第一槍,相思!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長。
第二槍,斷腸!
眼見為虛,心聽則實,一諾錦書難托。
第三槍,情愁!
乾坤一簌天下有,月如鈎,難別求。
第四槍,風流!
書香百味有多少,天下何人配白衣。
第五槍,無雙!
槍似游龍萬兵守,命若黃泉不回頭。
第六槍,白龍!
有過痛苦方知痛苦,有過牽挂了無牽挂。
若是修佛先修心,一槍風雪一槍兵。
第七槍,忘川!
翻雲起霧藏殺意,橫掃千軍幾萬裏。
第八槍,鲲鵬!
縱使拜月斷了槍,也徒留我一人傷。
第九槍,百鬼夜行!
天地無情恨多少,夜裏孤聲泣不長。
緣魂不怨為天意,一念起福禍相依。
長槍出,君王器。
第十槍,尋仇!
上見君王不低頭,三軍将士常叩首。
第十一槍,敗将封侯!
此生唯願千裏共婵娟,怎奈人去樓空似雲煙,白發青絲一瞬間,今世輪回為少年。
佳人走,法不留。
第十二槍,擡頭!
百萬将士再搖旗,烽火吹沙戰無敵。
第十三槍,我命由我不由天!
……
盛胤二十八年,隆冬。
大周太子妃穆挽風,密謀造反失敗,自刎于白衣殿,麾下所創金陵十三将皆伏法,屍體懸于城門當晚被盜。
“搜!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奸妃的姘頭給找出來!”外面的嘈雜聲越來越近,房間裏卻是一片死寂。
穆挽風默聲坐在銅鏡前,熟悉的紫色魚尾胎記刺痛眼睑。
她死後重生,借屍還魂到了大周第一病痨鬼,鐘一山身上。
‘咔嚓……’毫筆折,斷裂筆尖刺入掌心,鮮血蜿蜒,穆挽風卻全然不知。
十三具屍體腸穿肚爛,五十五戶寒門士族被誅,百餘位追随過她的先鋒死于杖斃。
朱裴麒,這些都是你欠我的,還有鐘一山的命!
世人只道鐘一山是天下奇醜且孱弱的病痨鬼,卻無人知曉他還是我穆挽風麾下副将,鹿牙。
“你們不能進去,二公子去相國寺禮佛,臨走時吩咐不許任何人進他屋子……”
院外,黔塵死死擋在門前,話還沒說完就被二房丫鬟狠狠甩了一巴掌,“我呸!什麽二公子,根本就是個病痨鬼!快滾開!”
眼見黔塵瘦小的身子,死抵着門板沒有讓開的意思,禾畫眼底一涼,猛擡手!
偏在這時,房門開啓。
一道犀利眸光好似冰錐般狠射過來,帶着無比洞穿的力量,生生将禾畫揚起的巴掌逼退。
尤其是那塊占着半張臉的紫色魚尾胎記,乍一看仿若地獄惡鬼,吓的禾畫急急後退,險些跌倒。
“二公子?二公子你什麽時候回來的?他們……”黔塵驚喜之餘轉身看向對面,怯怯開口。
“知道了。”穆挽風走出來時手扯白紗,繞着被毫筆刺破的掌心纏緊,擡眸時,瞥向禾畫後面的女人。
從今開始,她是鐘一山。
從今以後,他是鐘一山!
前一世她本是女嬌娥,幸得上蒼垂憐,讓她魂穿重生,這一世他為男兒郎,且看他如何翻手雲覆手雨。
“二哥莫要誤會,這是殿前司指揮使的意思,穆挽風餘孽未除,全城搜查,鎮北侯府不例外,這铿锵院也不好例外。”
鐘知夏,鎮北侯府二房長女,溫柔賢淑,美貌動人,乃京城才女中為數不多的佼佼者。
此刻鐘知夏也在思量,以往遇到這種事兒鐘一山雖不喜卻不敢攔着,今日這氣場有些變了。
“不錯,本指揮使奉太子之命搜查,你敢不從!”冰冷聲音透着駭人寒意,穆驚鴻上前一步看向鐘一山,眼中嫌惡之意甚濃。
好一個殿前司指揮使!
當年她念及親情,在朱裴麒面前力薦穆驚鴻,否則憑他那點兒本事,豈會有今日之榮耀。
還有她的妹妹穆如玉,據傳已經成了準太子妃。
她養的兩個白眼狼!
“我敢不從,你能如何。”鐘一山系好白紗,擡頭微嘲。
鐘知夏以為自己聽錯了,印象中這病痨鬼從來不敢惹事,他怕祖母跟大伯冷眼,怕侯府裏下人奚落,更怕給宮裏那個老太婆丢臉。
“哼!我能如何?你們幾個進去搜,犄角旮旯的任何一個角落都不要放過,搜不出東西我唯你們是問!”穆驚鴻倨傲低吼,立時有十幾個腰挎鋼刀的侍衛沖過去。
鐘一山眸色冷淡,自懷裏掏出一塊雕刻精致的鑲金象牙牌,“皇太後的令牌,不知道好不好用?”
“事關奸妃亂黨,誰的面子都不必給,搜!”穆驚鴻眸色狠戾,那些侍衛呼啦上前。
‘砰……’随着最前面的侍衛倒飛出去吐了口血,十幾個侍衛相繼倒地,蜷成蝦尾狀痛苦哀嚎。
鐘一山則冷漠站在門口,甩了甩手腕。
眼前場景令鐘知夏有些承受不住的捂住心口,眸色凝重,臉略白。
病痨鬼竟會功夫,何時的事!
“驚鴻哥哥,既然二哥不同意就別搜了,那可是皇太後的令牌……”鐘知夏靠近穆驚鴻,輕輕拽了下他的官袍。
“皇太後大還是江山社稷大!倘若他鐘一山真是鹿牙,就算是皇太後親臨,也保不住他那顆醜人頭!知夏妹妹你靠後,本指揮使今日定要搜他屋子!”穆驚鴻無比呵護将鐘知夏拉到旁邊,怒氣沖沖走向房門。
驚鴻哥哥?知夏妹妹?
鐘一山嗤之以鼻,穆驚鴻明明有婚約在身,卻在這裏郎情妾意。
倏然,一記刺拳扯裂空氣般直擊過來,拳速極快,惹的那些侍衛倒抽涼氣!
穆驚鴻突然出拳,周遭侍衛驚愕不已,任誰接了他們指揮使這一拳,不死也得丢半條命!
旁側,鐘知夏眼底閃過一抹幸災樂禍,今日鐘一山若被穆驚鴻打死倒是好事,罪由穆驚鴻領,侯府裏則少了一個眼中釘。
且等鐘一山一死,她便将這屋子拆了也要找到《魚玄經》,那可是二房,甚至整個鎮北侯府未來的榮耀。
‘砰……’一聲爆響打斷鐘知夏思緒,待她擡眸,心頓時涼了半截。
只見一黑衣人突然出現,以拳對拳,硬生接下穆驚鴻的拳頭!
寒光閃過,鐘一山左肩被暗器劃出一道血口,穆驚鴻卻接連倒退數步,勉強站穩時垂在官袍下的手臂,顫抖不休。
“卑鄙。”鐘一山掃過地上飛镖,眼神不屑。
穆驚鴻沒看鐘一山,欲朝黑衣人發怒時院門處走進一人。
白衣如雪,墨發輕揚。
男子好像是從畫裏走出來的谪仙,眉峰淡若煙雨,明眸猶落星辰,鼻骨高挺,薄唇微微勾起時,如同含珠。
“多日不見,指揮使大人的武功真是越發高深,打起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尤其打……”男子十分應景的看向鐘一山,之後默默收回視線,“打這種這種弱不禁風的小公子,真是好威猛霸氣,好臭不要臉。”
據傳,但凡見過鎮北侯府嫡出二公子真容的人,都會出乎意料甚至震撼。
溫去病深以為然,的确出乎意料,出乎意料的難看。
确實也很震撼,難看到震撼。
沒見過這麽病痨像的醜男人。
“溫世子?”穆驚鴻見來者,目露不善,“不知溫世子出現在這裏,是何用意?”
穆驚鴻身側,鐘知夏如何也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心儀之人,臉色羞紅,“知夏叩見溫世子。”
不想溫去病連餘光都沒賞給她,淺步走到鐘一山身前,朝對面的穆驚鴻微擡下颚。
“溫世子莫不是想罩他?”穆驚鴻皺眉,頗為驚訝。
“正有此意。”溫去病聲音很好聽,似春風化雨,又似雨打芭蕉。
多年後,鐘一山都還記得溫去病彼時眼中那份堅定,跟那張厚比城牆的臉皮……
罩他?
說好聽點兒,閣下何不随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裏。
說難聽點兒,說你咋不上天呢!
中原征戰十五載,天下七分,周國最強,韓國最弱。
三年前自己兵臨汴都,與韓王結城下之盟。
結果就是,她把眼前這位溫去病世子帶回了周國。
韓王也不傻,質子外交選的自然是最不受寵的兒子。
而今被這個在韓國尚且不受待見的世子護在身前,鐘一山有些臉紅。
“溫世子,下官勸你還是別趟這趟渾水!”
周國質子十二人,很少有人把他們放在眼裏,尤其是眼前這位韓國世子,地位低的也是沒誰了。
“畢運啊,本世子聽說楚王好像封了姐姐為皇貴妃,真的嗎?”溫去病不理會穆驚鴻,扭頭看向自己的貼身侍衛,剛剛那個黑衣人。
“回主人,是。”畢運恭敬拱手。
溫去病恍然似的收回目光,朝穆驚鴻聳聳肩。
穆驚鴻面呈褐色,拳頭在袖子裏攥的咯咯響。
韓國最弱,但楚國在七國中排行第二,韓楚聯盟的後果,可想而知。
“此人很有可能是奸妃餘孽鹿牙,溫世子如此袒護,是與那奸妃有幹系?”穆驚鴻自然不會因為溫去病三言兩語便露怯。
何況他答應過鐘知夏,定要把《魚玄經》給她搜出來。
“奸妃是誰?”溫去病皺眉,認真想了想,“哦,就是當初把本世子押來周國那個兇巴巴的穆挽風……本世子與她有沒有幹系還真難說,不過指揮使大人是她的親弟弟吧?”
“呸!她也配!本指揮使沒有她那個狂妄自大、水性楊花的姐姐!太子殿下對她恩寵有加,她卻背着太子殿下與自己副将有染……”穆驚鴻突然閉嘴,來自對面的威壓令他下意識後退,甚至膽寒。
讓穆驚鴻不可思議的是,那股威壓并非出自溫去病,而是鐘一山。
“太子妃與其副将鹿牙有染,那鹿牙必是身強體健的男人,我鐘一山常年病卧床榻,有何雄風可言,以致于指揮使大人當着這麽多人的面,懷疑我是鹿牙!”鐘一山推開溫去病走過去,眼底赤紅,左肩鮮血染透素白錦衣。
因為一張鹿牙面具,世上無人知曉鹿牙的廬山真面目。
直到昨日白衣殿,朱裴麒親口說出,他已經找足‘證據’證明鹿牙是京城人士。
因為他需要一個理由,一個光明正大鏟除穆挽風的理由!
通|奸。
于是鹿牙成了她通奸的對象,腹中懷胎八月的親生骨肉,成了他們通奸茍且的證據!
朱裴麒涼薄如錐的冷笑猶在耳畔。
他說穆挽風,別怪本太子狠心。
自古帝王皆無情,錯就錯在你不該動心。
你不該是那天下聞名的兵馬大元帥,你光芒萬丈掩蓋了本該屬于我的輝煌!
而今想起那番話,她打從心底透着寒涼。
人不死一次,真的不知道自己賤在哪裏……
見鐘一山如此,穆驚鴻愣了片刻,強撐氣勢,“那是因為……因為鹿牙也有可能是病弱的小白臉。”
“朱裴麒昭告天下,穆挽風與鹿牙有染,致其懷有身孕八個月,你現在跟我說鹿牙是病弱的小白臉?”鐘一山眸含戾氣,冷嗤低吼。
“本官只是懷疑,也沒說……”穆驚鴻開始胡言亂語,他也不是懷疑,就是想找理由進去搜‘魚玄經’,哪想到今日這病痨鬼就跟轉性一樣,這麽敢擺架子,還這麽咄咄逼人。
“給我滾!”鐘一山突然厲吼,額頭青筋幾欲迸裂,尤其左半張臉上的紫色魚尾胎跡,竟隐隐有浮動之意,猶如鬼面。
鐘一山這聲吼,使得整個铿锵院的氣氛驟降。
莫名的,穆驚鴻竟像是被魇住一樣不敢反駁,杵在那裏極為尴尬。
“指揮使大人,知夏能擔保二哥屋子裏什麽都沒有,時間緊迫,大人莫不如到別處搜搜。”鐘知夏輕淺俯身,溫婉之态恰到好處,惹人憐惜。
既知溫去病立場,鐘知夏便不想把事情鬧大,不想在溫去病面前留下任何不好印象。
“罷了,既是知夏妹妹這麽說,我們走!”穆驚鴻回神之際梗起脖子冷哼,轉身時見鐘知夏看向溫去病,心生不悅,“知夏妹妹,還不随本官離開這晦氣地方!”
鐘知夏美眸戀戀不舍移開,不得已轉身與穆驚鴻一并離開錦苑。
院內,靜谧無聲。
鐘一山仿若石雕凜立,眼前一片血海,十三具屍體被斬于千刀萬刃之下,血肉模糊,腸穿肚爛,還有她的孩子……
“公子,你肩上出了好多血。”這時,黔塵小心翼翼走過去,輕聲開口。
鐘一山皓齒微松,收神轉身,方才想起院中有人。
且待二人目光在空中膠着,溫去病身姿潋滟行至近前,擡手抵唇輕咳一聲,“二公子……”
“不送。”
擦肩而過,溫去病那抹禍亂衆生的笑容,瞬時定格在臉上,聽到關門聲後,片片龜裂。
鐘一山果真沒有送……
鎮北侯府門前,停着一輛馬車。
金絲楠木車身裝裹着精致昂貴的絲綢,鑲滿翠玉的窗棂被一抹淺藍色绉紗遮擋,內外景致模糊難辨。
馬車複起,朝玄武街駛離。
車廂內,溫去病端坐如松,手腕搭在膝上,拇指摩挲着手中扳指兒。
矮桌的香爐裏燃着龍涎,霧氣缭繞間那抹芳華絕豔的容顏清冷淡漠,眸覆寒霜,與剛剛在铿锵院時判若兩人。
“只要鐘一山活着,早晚能查出十三将裏,誰是叛徒。”溫去病啓唇,眼神不可察覺一暗。
“鐘一山既是鹿牙,他必能認出那三十具屍體裏,哪一具是僞裝。”畢運這樣以為。
溫去病沉默,許久後開口,“此世間沒有了穆挽風,鹿牙的身份便也沒有了存在的意義,鐘一山此番從相國寺回來,當是為複仇而歸。”
五年前兵臨城下,溫去病第一次看到那位聞名遐迩的周國兵馬大元帥。
渾然天成的霸氣與生俱帶,睥睨天下的尊威震懾九州,穆挽風踏塵而來,于萬軍之中傲然挺立。
一怒諸侯懼,一笑萬古春!
朱裴麒,你殺了她,我便……
滅了你。
見自家主子阖起眼眸,畢運不再開口。
铿锵院,內室。
鐘一山讓黔塵去找件長袍,自己則坐在書案前,緩緩打開中間的抽屜,一張銀制的鹿牙面具映入眼簾。
鹿牙身死,自己方能借屍還魂。
可她不明白鹿牙怎麽會死?
又為何會把這張代表身份的銀制面具,帶回鎮北侯府?
太多疑惑浮現在腦海裏,任她絞盡腦汁都想不到所以然。
鐘一山伸手,掌心落在銀面上。
‘咔……’銀粉騰起,綻放出璀璨瑩光。
鹿牙,你貴為鎮北侯府嫡二公子,又是當朝皇太後至親,卻把自己活的卑微如塵,在侯府裏受盡折辱,最後死在這荒涼铿锵院,無人知曉。
我三歲識字,五歲習武,七歲通讀古今兵書,十五歲父将戰亡替兄投軍,敗北虞,戰南厥,滅趙伐韓累立戰功,最後卻被枕邊人逼至絕境,死不瞑目。
枉你我空抓着一手好牌,卻生生給糟蹋的什麽都沒剩下。
此朝重生,你且再陪本帥攜手一戰!
“公子快把衣服褪了,奴才給你包紮。”這時,黔塵抱着換洗的袍子過來,手裏握着藥跟白紗。
“不必,跟我走。”鐘一山推回抽屜,起身時扯過長袍,走向廳門。
“公子你肩頭傷口還在流血,而且外面冷,公子有事吩咐奴才就好……”見鐘一山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黔塵追過去,“公子你想去哪兒?”
“入宮。”鐘一山的眼神平靜而清冷,身後黔塵愣住了。
他自幼在侯府裏長大,自然知道有關二公子的身世。
鎮北侯府鐘老侯爺病逝後,由長子鐘勉繼承爵位,鐘一山是鐘勉幺子,上面還有一位兄長鐘無寒,常年鎮守邊關。
鐘一山母親甄珞是當朝太後的女兒,卻不是與先帝所生。
甄珞以郡主之尊,下嫁到鎮北侯府時懷有身孕,鐘勉卻甘願娶她,更對當年誕下的鐘無寒視如己出。
後來甄珞生下鐘一山後失蹤,鐘勉終心灰意冷,将鐘無寒調去邊關眼不見為淨,卻苦了鐘一山自小不受待見,加上容貌有紫色魚尾胎記,看起來奇醜無比,身體羸弱,活的卑微如塵。
“公子……公子當真要入宮嗎?”黔塵緩過神追出去,卻見鐘一山立在院中,正擡頭看着鉛雲密布的天空,薄雪飄落,襯的那抹背影難以名狀的蕭索。
風雪之中,車輪滾滾。
清冷的玄武街不時有官兵經過,手握鋼刀,面色凝重,仿佛奸妃餘孽随時都會沖出來要他們腦袋。
巷子裏傳來凄慘的哀嚎聲,那是間打鐵鋪子,又如何制得出精致鹿牙鬼面。
朱裴麒這是寧可錯殺,也不放過。
因為有那塊象牙牌,鐘一山入宮并沒有受到阻擾。
熟悉的皇宮被白雪覆蓋,卻掩不住彌漫在空中的血腥味兒。
那場殺戮足足持續一天一夜,十三将的将主護着她一路從重華宮到白衣殿,所到之處堆屍成山,血流成河。
而她,只想要一個答案。
“公子,到了。”烏色楠木的匾額上,延禧殿三個描紅金字在風雪中看的有些不真切。
鐘一山緩緩跪在殿前,“一山給皇祖母請罪!”
前世因為鹿牙的關系,她經常會到延禧殿看望裏面這位皇太後,很慈祥的老人,年輕時曾與先帝一起上過戰場。
黔塵被自家公子的舉動吓到了,當即過去攙扶,“公子,你肩上還有傷!”
“退下。”鐘一山匍匐在地,額頭沾着浮雪貼在冰涼的理石上,恭敬跪在殿前。
風漸冷,白雪似扯碎的棉絮般淩亂狂舞,打在臉上,刺骨的涼。
鐘一山單薄的身體在風雪中更顯蕭索,黔塵則默默站在旁側。
殿內,上了年紀的老嬷嬷急匆走進內堂,見主子倚在炕榻一角小憩,不免躊躇。
“什麽事?”甄太後動了動眼皮,看向跟了自己三十多年的孫嬷嬷,“在延禧宮呆了大半輩子,還不了解哀家的脾氣,有話就快說。”
“回太後,是鎮北侯府嫡二公子,您的孫兒鐘一山跪在外面,說是要給您請罪。”因為激動,性子一向溫和的孫嬷嬷聲音有些顫抖。
如果她沒記錯,這位二公子上次來延禧殿,應該是在五年前。
鑒于甄珞郡主随母姓,所以她的孩子自然稱皇太後為祖母。
甄太後怔了怔,深沉的眸子陡然一亮,“是一山?外面下雪了吧,快……快把他叫進來!”
孫嬷嬷正欲轉身,卻見甄太後拽出捂在紫貂暖手籠裏的手,搥着炕榻下來,“你說他跪着?這孩子……無端跪在外面做什麽,扶哀家出去。”
孫嬷嬷知道,如今這大周能讓老主子上心的,就只有鐘家這位嫡二公子,可是因為一些陳年舊賬,那孩子過于疏遠太後了。
殿門吱呦響起,滿頭銀白的甄太後被孫嬷嬷扶着走出來,擡眼便見漫天雪舞,一抹羸弱身影在風雪中單薄的像是一葉浮萍,無依無靠。
五年未見,這孩子像是長高了。
“來人,你們都瞎了不成,還不快扶一山起來!”蒼老的聲音不怒自威,甄太後音落時,守在外殿的宮女太監當下過去。
“皇祖母……”鐘一山越發卑微的匍匐在地,“一山不孝!求皇祖母斷決與一山的關系,從此以後皇祖母再也沒有我這樣不争氣的孫兒,一山也再不敢給皇祖母丢臉!”
旁側,黔塵聞聲急的跪爬過去,“公子,你這是說什麽呢!”
孫嬷嬷臉色一變,轉爾看向自家老主子,“太後……”
甄太後擺手,沉凝片刻走過去停在鐘一山身前,眼中悲涼,“你頂着大雪來延禧殿,就是為了跟我這老太婆斷絕關系?”
“是一山不孝,這些年在外面丢盡了皇祖母顏面,原想深居簡出到相國寺為皇祖母祈福了此殘生,沒想到……還是連累了皇祖母跟整個鎮北侯府!”鐘一山病色恹恹,好生凄涼。
“你受傷了?”甄太後注意到鐘一山左肩錦袍染上血漬,猛擡手掀起,黑目頓時寒凜如潭,“黔塵,怎麽回事!”
見甄太後看向自己,黔塵撲通跪到地上,“回皇太後,是殿前司指揮使誣陷公子是奸妃餘黨鹿牙,說他與穆挽風有染,更出手打傷公子,勢要把公子就地正法……”
“孫兒知道穆挽風是誰,眼下滿皇城的官兵都在緝拿奸妃亂黨,孫兒若真被誣陷是鹿牙,必定是滅九族的大罪,孫兒死不足惜,卻不能讓皇祖母受到牽連,一山求皇祖母斷了與一山的關系……”
鐘一山神情無比傷心,凝噎着肝腸寸斷,身體在這簌簌的飄雪中瑟瑟發抖。
“殿前司指揮使?”甄太後皺緊眉頭。
身側孫嬷嬷湊過來,“穆驚鴻。”
“宣他到延禧殿!”甄太後冷聲開口,轉眸心疼扶起自己孫兒,“你這傻孩子,被人冤枉了自然要讨回來。”
“皇祖母……”鐘一山擡起頭,病氣如斯。
鐘一山能感受到甄太後眼中的慈祥跟疼愛,上一世她經常會到這裏,雖然甄太後沒說,但她知道這位老太後心裏惦記自己的孫兒。
天愈冷,白雪如絮。
內屋,孫嬷嬷跟黔塵一起将鐘一山左肩傷口包紮好,甄太後更讓孫嬷嬷把自己的紫貂暖手籠給他套上。
這時,外面有人禀報,殿前司指揮使到了。
殿內,甄太後于主位正襟危坐,旁邊站着孫嬷嬷,鐘一山則在黔塵的攙扶下,坐到左邊梨花木精雕的椅子上。
“微臣叩見皇太後。”穆驚鴻入殿看到鐘一山時,暗道不妙。
果然,在他跪下之後甄太後并未讓他起身,直接問話,“哀家聽說太子讓你負責查抄奸妃餘孽,如何了?”
“回太後,一切進展順利。”即便猜到鐘一山過來告狀,穆驚鴻亦未心生緊張,畢竟眼前這個老太婆并無實權,在宮裏也就是個擺設,還能拿他怎樣。
“那鹿牙呢,可找到了?”甄太後漠聲開口,神色凜然。
“還沒有,但微臣已經全城封鎖……”
‘啪……’茶杯碎裂一地,滾燙茶水濺到穆驚鴻手背上,痛的他往後一縮。
“你自己沒本事找到鹿牙,便誣陷哀家孫兒是亂黨,誣陷也就罷了,竟還要就地正法,誰給你的權利!來人,傳太子!”鎮太後寒聲怒吼,凜然生威。
直到這一刻,這殿中所有人方才記起,眼前這位看起來溫和慈祥的皇太後,也曾上過戰場,也曾叱咤風雲立戰功無數。
穆驚鴻不敢擡頭,側眸狠狠瞪向鐘一山。
巧在鐘一山也在看他,唇角微不可辨的動了動,似在嘲諷。
殿內氣氛壓抑的如同上墳,直至朱裴麒出現。
‘我若歸來,爾等命斃!朱裴麒,你我不死不休……’
滔天之恨于肺腑翻滾如浪,身體裏每處血液都在咆哮,鐘一山悠緩起身,朝朱裴麒恭敬施禮,“臣鐘一山拜見太子殿下。”
朱裴麒沒理會鐘一山,朝座上拱手,“孫兒叩見皇太後。”
劍眉星目,容顏俊朗,朱裴麒一襲赤黃色蟒袍加身,肌膚略白,五官如鑄,墨發以玉冠束起,腰間系着暖玉,憑添幾分雅氣。
“一山你坐下。”甄太後音落時,轉爾看向朱裴麒,眸色凜然,“太子養的一條好狗,竟懷疑一山是鹿牙,你倒是說說,一山哪裏像鹿牙!”
朱裴麒微皺眉,溫雅眸子看向跪在旁邊的穆驚鴻,“怎麽回事?”
“回太子殿下,微臣恪盡職守搜查鎮北侯府,鐘一山非但不配合,更擋在房門外死活不讓微臣入內,微臣這才懷疑他屋裏,必是藏匿着了不得的東西……”
“指揮使所指了不得的東西是什麽,鹿牙?”鐘一山起身掠過北冥朱裴麒,行至穆驚鴻面前時眸色無波,“你該慶幸本公子屋裏沒有鹿牙,如若有,必定是你所藏。”
“你……你胡說!”穆驚鴻厭惡瞪向鐘一山那張醜臉,目光含着戾氣。
“胡說?大周皇城誰人不知我鐘一山是誰?母棄父厭!整個鎮北侯府以我為恥!十八年,我膽怯活着,卑微的向你們所有人低頭,我終日在相國寺焚香祈禱,恨不得上蒼快些度了我!”
鐘一山步步逼近穆驚鴻,眼底赤紅,“我若真是那威風凜凜,在戰場上所向披靡的鹿牙,定當敲鑼打鼓昭告世人,我鐘一山不是醜廢物,不是病痨鬼!我是天下兵馬大元帥穆挽風麾下副将鹿牙!我若有它,我藏它做什麽!”
“鹿牙是奸妃餘孽。”一側,朱裴麒略有些吃驚鐘一山的表現,出言提醒。
“那是昨日才有的事!”鐘一山突然轉眸,握拳的雙手骨節泛白。
片刻後,那張憤怒到極致的臉,漸漸變得平靜且冷,“那是昨日才有的事,不是嗎?太子殿下。”
空氣降至冰點,朱裴麒竟被剛剛那抹戾氣震的失神。
主位旁邊,孫嬷嬷想要開口卻見甄太後朝她搖頭。
“你想說什麽?”朱裴麒暗諷,他怎會覺得自鐘一山身上散出的戾氣,與穆挽風有幾分相似,他們根本就是兩類人,她高傲如雲端雄鷹,他卑微如牆角爛泥。
“一山想說太子殿下養的這條狗,假公濟私,頂着搜查鹿牙之名到我房裏搜查《魚玄經》,那是母親的嫁妝,不是誰都能觊觎之物。”
“沒有……太子殿下明鑒,微臣真是……”穆驚鴻驚慌上前,卻被一張醜臉擋住。
“指揮使還是認了這罪比較好,否則你明知本公子是皇祖母的孫兒,卻硬朝我頭上叩大逆的帽子欲殺之後快,你這麽做莫不是想挑撥太子殿下與皇祖母之間的關系?”鐘一山淡淡一語,穆驚鴻臉色瞬時慘白。
“居心叵測!來人,把穆驚鴻拖出去重打五十大板!”朱裴麒沒給鐘一山再說下去的機會,怒聲喝斥。
“饒命……太子殿下饒命啊!”穆驚鴻被侍衛拉出去時,滿目震驚。
鐘一山知道,穆驚鴻應該沒想到朱裴麒連一句好話都沒替他說,就命人把他拖了出去。
這就是朱裴麒,在利益跟舊情面前他從未猶豫過。
“這次是孫兒疏忽,再無下次。”朱裴麒拱手看向座上之人。
“退吧。”甄太後擡手,朱裴麒恭敬施禮,離開時看了鐘一山一眼,其間之意晦暗不明。
朱裴麒走出延禧殿後,外面傳來穆驚鴻殺豬般的慘叫聲,委實丢了他堂堂殿前司指揮使的顏面。
“好歹也是穆挽風的弟弟,連她半點英氣都比不上,一山……”甄太後輕喚之時。
鐘一山突然跪地,“一山向皇祖母請罪!”
許是因為動作過大牽扯了傷口,鐘一山肩頭複染血漬。
“你這孩子,怎麽動不動就下跪,快起來!”甄太後由着孫嬷嬷攙扶走下主位,擡手欲扶時卻被鐘一山拒絕。
“這十八年,一山無視皇祖母疼愛,自怨自艾渾渾噩噩活着,以為被全天下人抛棄,卻是自己抛棄自己!”鐘一山眼眶微紅,他很想解釋您的孫兒從來沒有放棄過,可是不能。
“一山……”甄太後落淚。
“孫兒不能跟皇祖母保證,他朝會如何風光,卻再也不會灰心喪氣躲在相國寺裏自生自滅,一山跟皇祖母發誓,自此以後必會活的精彩,不辱皇祖母聖名。”情愫深處,鐘一山連磕三個響頭。
“好……好孩子!我的一山……”甄太後猛将鐘一山抱在懷裏,老淚縱橫,“這些年委屈你了,是皇祖母不好……”
甄太後與先帝在一起之後,并未誕下一兒半女,她這輩子只有甄珞一個女兒,甄珞一走,她剩在身邊的親人,就只有鐘一山。
殿內祖孫相聊多久,殿外穆驚鴻的慘叫聲便嚎了多久。
待鐘一山跟甄太後辭別離開延禧殿時,剛好看到穆驚鴻被侍衛拖拽着路過,背後拉出的猩紅血痕,被白雪映襯的異常醒目。
“鐘一山!”
不過是一條狗,鐘一山沒想在他身上多花心思,此刻見穆驚鴻惡狠狠瞪自己,鐘一山并未止步,連多看一眼都嫌惡心。
“我不會放過你……我絕對不會放過你!”穆驚鴻吐着血沫子,整個後背血肉模糊 。
鐘一山已經走出去很遠,卻突然停下來,“黔塵,我們出來時,二妹可是尋着溫世子的馬車去了?”
“嗯,二小姐繡了一條鴛鴦錦帕,奴才瞧着可漂亮了!”黔塵心領神會一般狠狠點頭。
鐘一山笑了,落雪拂面模糊了那半張臉的胎記,竟讓黔塵覺得驚豔。
如果不是臉上有紫色魚尾胎記,黔塵相信他家二公子,定是整個大周皇城最俊美的男人,沒有之一。
穆驚鴻聽到鐘一山跟黔塵對話,一時氣湧,噴了口血。
他挨打受罰,還不是想替鐘知夏搜到《魚玄經》,結果鐘知夏卻拿着錦帕跑到溫去病那兒獻殷勤,叫他如何不生氣!
離開皇宮,黔塵正想吩咐車夫回鎮北侯府,卻聽鐘一山指了方向,撫仙頂。
自撫仙頂出來,黔塵跟着馬車先行回去,鐘一山則換一身裝束,混在人群裏。
雪還在下,猶如鵝毛的雪花漫天卷地落下來,一片銀裝素裹。
皇城東南有一條古樸厚重的建築群,青石街道橫豎交錯,兩側商鋪鱗次栉比,此乃大周皇城四市之首,幽市。
幽市自有法治,不受大周朝規的限制。
在這裏,你能買到任何你想買的東西,不僅限于大周,中原七國乃至四海之外的商貨,都可以在這裏交易,也只能在這裏交易。
街道上,路人們裹着厚厚的緞襖,縮着身子行色匆匆。
鐘一山一襲素白長袍行走在風雪之中,鬥笠上的明璃紗随風鼓蕩,飄逸若仙。
待他止步,面前‘一品堂’三個字赫然呈現,蒼遒有力,顏筋柳骨。
藥堂裏十分冷清,店小二剛送走兩個抓藥的客官,回來便注意到了鐘一山,“這位客官是抓藥還是問診?”
“問診。”鐘一山邁進藥堂,掃了眼堂中掌櫃,一個穿着褐色貂襖的中年男人,國字臉,個頭兒不高,這會兒正在櫃臺後面低頭稱藥。
“好咧!客官內堂請,齊大夫……”
“不是齊大夫,本公子要找的人是‘閻王手’,鬼醫伍庸。”鐘一山開口之際,店小二猛朝櫃臺後面的中年男子看過去。
男子叫屈靳,是這藥堂的掌櫃。
此時屈靳撂下秤杆,擡頭時一臉善意,“這位公子怕是找錯地方了,我們堂裏沒有姓伍的大夫。”
“三年前,鬼醫伍庸在韓國犯下命案,毒死韓成王滿門七十七口被判五馬分屍,行刑當日,有人買通獄卒偷梁換柱,至此,伍庸隐于幽市已三年。”鐘一山音落之際,店小二陡然射出暗器!
一枚淬抹劇毒的棗釘破風而至,被鐘一山接住後反手回旋,店小二躲閃不及中招。
“住手!”掌櫃冷眼掃退店小二,看向鐘一山,“公子意欲何為?”
“當年之事,韓成王并非主謀。”鐘一山只說了這一句。
男子面色陡凝,“公子稍等。”
片刻後,鐘一山在中年掌櫃的引領下,走進左手邊的堂屋,屋內有暗門,通過長長的密道,男子停下腳步,指了指眼前石室。
“先生在裏面等你。”掌櫃離開後,鐘一山推開石門便有一股濃重的草藥味兒撲面而至。
石室四角懸有夜明珠,整個房間亮如白晝,一位身材瘦削的男子背坐在正東位置,手裏滾着鐵藥碾,在他身前,擺着一張偌大翡翠玉案臺。
“當年之事,誰是主謀 ?”伍庸沒有擡頭,淡聲問道。
一襲黑衣,滿頭銀發,世人道伍庸一夜白頭,果然不假。
“周太子,朱裴麒。”鐘一山淺步走過來,坐下時将手臂平擱在案臺上,“鬼醫若能解我體內之毒,我倒不在乎多說些有關當年周韓泗水之戰的趣事。”
“除了泗水之戰……”伍庸松開藥碾,手指按動機關,座下木椅随他一并轉過來,“公子不妨再說一個能讓伍某出手的理由,說不出來,公子便不要離開了。”
伍庸身上蓋着一條褐色絨毯,直到這一刻,鐘一山方才發現他竟沒有雙腿,而且左臉有很大一塊燙疤,使得原本英俊的臉平添幾分煞氣。
“你救我,朱裴麒在這世上便多了一個敵人。”鐘視線并沒有在伍庸腿上停留,雲淡風輕道。
如果與那些侍衛動手時,鐘一山還不确定,那在躲避穆驚鴻暗器的一刻,他感覺到這具身體出了問題。
伍庸不言,擡手替鐘一山把脈,片刻後眉頭微皺,“你中毒了,确切說應該是你的母親中了毒,在胎裏将毒素傳給你……你能活到現在,實屬不易。”
鐘一山暗驚,甄珞郡主中毒,那鹿牙死于铿锵院,是因為體內劇毒發作?
“稍後我配副藥給你,至此你每日來一品堂領藥,半月後體內毒素自會清除。”伍庸收手,按動機關時木制輪椅轉了回去,繼續碾藥。
“多謝。”鐘一山沒有驚訝伍庸的大方,他知道伍庸的大方緣于血海深仇,亦明白自己好好活下去,對伍庸來說便是最大的回饋。
鐘一山離開後,石室另一扇暗門轟然響起,溫去病身姿潋滟的走出來,擡腿直接坐到案臺上,“他真中毒了?”
“他真是鹿牙?”伍庸沒有回頭,冷冷開口。
“除了他是鹿牙,你如何解釋鎮北侯府的嫡二公子,大周第一醜男病痨鬼鐘一山會跟朱裴麒結仇?”溫去病随手拿起案臺上一個紫色瓷瓶,“智者千慮,必有一疏,只是朱裴麒的這個疏忽,太過致命。”
“朱狗算什麽智者,小人一個。”伍庸雙手陡停,眼底溢出寒冽。
“小人自有長處,不然死的為什麽不是他。”溫去病打開瓷瓶,一股刺鼻的中藥味兒飄出來,惹的他皺眉,“堂堂鬼醫配出這麽難吃的藥,你不慚愧啊!”
“好吃的那是廚子!”伍庸冷哼。
“走了。”溫去病飛身落地,動作行雲流水,白衣翩跹,風華絕豔。
待溫去病行至石門,伍庸突然開口,“你與鐘一山倒是很像,都被人下毒到母體,自娘胎裏便帶毒。”
溫去病止步,好看的桃花眼微微眯起,一片冰寒……
鐘一山離開密室,讓店小二抓了兩副暖身泡腳的湯藥,順便又在幽市逛了一圈,方才去撫仙頂換裝,之後回了鎮北侯府。
此時侯府裏已經亂了套。
新津院內,黔塵被老夫人身邊的桂嬷嬷打了好幾鞭子,唇角流血,瑟瑟發抖的跪在地上。
“還不說?”座上,穿着錦緞的老婦人冷眼掃過黔塵,微微下陷的眼窩裏,一雙深褐色的眼眸泛起怒意。
“回老夫人,奴才當真不知公子去了哪裏,求老夫人饒命!”黔塵匍匐叩首,低聲哽咽。
“罷了,身為奴才連自家公子都看不住,要你何用。”老夫人厲目閃過,桂嬷嬷立時心領神會,叫下人将黔塵拖拽出去,亂棍打死。
旁側,鐘知夏憂心上前,“祖母若處置了這奴才,二哥肯定會不高興的。”
老夫人一聽這話,臉色愈發難看,“怎麽,我想處置個奴才還要看那病痨鬼的臉色?”
鐘知夏對面,一直沒有吭聲的鐘勉擡頭,“母親……”
“你閉嘴,當初我好說歹說,不讓你娶甄珞那個破爛貨你偏不聽,這下倒好,生了個又醜又廢的病痨鬼扔給咱們不說,還淨闖禍!殿前司指揮使那是依着太子的命令搜府,他憑什麽不讓!”
老夫人越說越氣,瞪了眼黔塵,“還不把他拖出去!”
就在這時,鐘一山自外面走進來,止步行禮,“一山拜見祖母,拜見父親。”
氣氛有些尴尬,兩個拽着黔塵的下人有些猶豫,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鐘一山一臉無害看過去,“你們幹什麽?”
兩個下人見鐘一山那張醜臉猶如鬼面,吓的渾身一哆嗦。
黔塵忍着痛,立時掙脫跑過來,幹瘦臉頰慘白如紙,“公子……”
座上,老夫人滿臉嫌棄,正眼都沒給鐘一山一個,轉身瞥向自己兒子。
“一山,知夏說你不讓侍衛搜铿锵院,還打傷了穆大人?”鐘勉是武将,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因為常年在校場練兵的緣故肌膚呈古銅色,更顯其硬朗。
“因為他不配。”鐘一山将黔塵拉到身後,擡起頭。
他能感覺到來自鐘勉眼中的冷淡,這些年若非這位父親默不作聲,老夫人乃至整個鎮北侯府的人何至如此猖狂。
他替鹿牙不平,卻不會過分苛責鐘勉,畢竟事出有因,而且鐘勉是朝中為數不多沒被朱裴麒收買的武将。
鹿牙在乎的,他替鹿牙在乎,但前提是值不值得。
“不可胡言!”鐘勉愠怒。
“是啊,搜城是太子殿下的授意,二哥萬不能胡說。”一側的鐘知夏看似好心提醒。
鐘一山冷笑,“那便是太子絲毫不把二叔當回事,皇城四大鎮國侯,穆驚鴻繞過定都、平南、尚武三侯府邸,偏偏把咱們鎮北侯府裏裏外外搜了個遍,難為二叔還在太子手裏當差。”
“太子殿下是重用父親的!”鐘知夏微愕,極力反駁。
“或許吧……”鐘一山懶理鐘知夏,轉身面向鐘勉,接着往下說,
“兒子不叫侍衛搜铿锵院,是想護着我鎮北侯府的尊威,至于打傷穆大人,那是因為他才入铿锵院便懷疑兒子是鹿牙,如此大逆之名叩在兒子頭上,我若不據理力争定要連累父親,鎮國侯的爵位丢也就丢了,要是太子看重二叔,定不會叫爵位落到別家,兒子主要是擔心父親安危。”
屋裏都是聰明人,倘若太子真重用二房,那借此機會助攻二房當上鎮北侯,也不是沒有可能。
否則誰能解釋,為何穆驚鴻會懷疑鐘一山是鹿牙?
明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兩個人!
鐘知夏臉色紅紫,她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會讓這病痨鬼堵的啞口無言,這會兒說太子重用父親,難免會讓大伯心裏起疑,說不重用又自己打臉。
“好了好了!說到底你打傷穆大人就是不對,還嘴硬!”老夫人在這個時候開口,明顯就是給自己二孫女找臺階下。
鎮北侯府老夫人偏袒二兒子那是出了名的,連帶着對二房幾個孩子也跟眼珠兒一樣疼着。
“祖母放心,若二哥能認錯,孫女願意到穆大人面前給二哥說情,盡量不把事情捅到太子殿下那兒。”鐘知夏端起旁桌上的茶杯,特別孝順遞過去,“祖母喝茶,消消氣。”
消氣?他到底做錯什麽了!鐘一山不以為然。
“那就這麽辦,還是知夏懂事,病……那個誰,你明日便去給穆大人賠禮道歉……”
明明同為鎮北侯府子孫,老夫人卻連名字都懶得叫!
這樣的親情鹿牙竟還死死護着,當真不值。
一旁的鐘勉正想開口,卻見老夫人眼睛瞪過來,只得緘言。
不是害怕,是孝道。
鐘勉這一生除了娶甄珞這件事,餘下所有事從未忤逆過府上這位老夫人。
“道歉就不必了,孫兒剛從宮裏回來,皇祖母聽說這件事後,把太子跟穆驚鴻都找了去,太子知是穆驚鴻疏忽,已罰他五十大板,這件事就算過去了。”鐘一山對鐘勉頗為失望,轉向老夫人時,淡漠開口。
“你去皇宮找……找了太後?”老夫人驚訝不已,身邊的鐘知夏亦覺不可思議,連鐘勉都跟着看過來。
鐘一山理所當然擡頭,“一山許久未見皇祖母,如今從相國寺回來,自然要到宮裏給皇祖母請安,有何不妥?”
這句‘有何不妥’問的一屋子人啞口無言,鐘一山與皇太後乃至親,自無不妥。
可這小子過往從不會拿這件事炫耀,莫說他母親的身份在大周已經十分尴尬,就鐘一山這副長相,也真真是辱沒了皇族顏面,就連眼前的老夫人都以有這樣的孫兒為恥。
“一山知祖母冬日懼寒,剛才特意到幽市抓了兩副暖腳的草藥回來,已經交給外堂的嬷嬷了,還有一副護膝是給父親的,冬至将近,父親練兵或許用得着。”
鐘勉聞聲微怔,卻未開口。
“若沒有別的事,一山告退。”鐘一山欲轉身時像是想起什麽,“黔塵是當年皇祖母差人送過來的小厮,算是我铿锵院的人,以後他若犯了什麽錯,不必勞煩各位教導。”
“二哥時常去相國寺,铿锵院裏也沒個主子……”
鐘一山轉眸,看向鐘知夏的眸子靜若平湖,卻似帶着威凜寒意,“從現在開始,我再也不會離開铿锵院。”
難以言喻的煞氣,連老夫人都沒敢插言。
許是覺得自己失了面子,待鐘一山走出去,老夫人冷哼一聲,“什麽破方子,老身才不稀罕!”
“母親,一山也是一片孝心……”到底是自己骨血,鐘勉忍不住辯了兩句。
“呸!他不淨天惹事我就燒高香了!”老夫人明知鐘一山還沒走出院子,刻意擡高聲音,“提起孝道你趕快再娶一房,看看你二弟,一妻兩妾膝下三個孩子,你倒好,連個送終的也沒有!”
院外,鐘一山拉着黔塵站住。
鐘勉續弦這件事他不能不管,因為鹿牙曾說相信母親一定會回來,他必要守住鎮北侯夫人的位置,留給甄珞。
至于老夫人,為了刺激他連自己兒子都詛咒,這老太婆是沒救了。
“母親,兒子膝下還有無寒跟一山……”鐘勉有些不悅。
“別提那個野種!就連鐘一山是不是我們鐘家的孩子我都懷疑!”老夫人瞄到窗棂外那抹身影,重聲開口。
“母親!”
見鐘勉動怒,老夫人輕咳兩聲,“罷了罷了,我已經替你物色了幾家姑娘,哪日你……”
“母親,兒子還有軍務需要處理,告退。”鐘勉沒等老夫人說完,起身離開。
此生他鐘勉唯愛一人,縱甄珞不愛他,他亦不會再娶。
待鐘勉走出廳門,院落裏已空無一人。
到底是他與甄珞的孩子……
入铿锵院後,鐘一山讓黔塵下去休息,順便把從一品堂帶回來的藥交給他,晚膳時熬好送過來就行。
重新回到屋子,鐘一山憑記憶走到東牆處,叩動機關,暗門開啓,一卷精致畫軸呈現眼前。
整個鎮北侯府的人只道魚玄經是稀罕物,因為當年甄珞下嫁時,甄太後給她的陪嫁就只有這本魚玄經,但他們卻沒見過。
越是這樣,他們就越渴望得到,所以鐘知夏才會蠱惑穆驚鴻幫她搜找魚玄經。
此刻鐘一山已将魚玄經握在手裏,回坐到桌邊。
畫軸鋪展,一幅潑墨山水映入眼簾。
深深淺淺的山峰層巒疊嶂,遠處煙岚雲霭,近處飛瀑奔流,最近處農舍相望,西窗月斜。
鹿牙曾說這是一套天下至奇的武功秘籍,求她幫着參詳一二,當時她拒絕了。
這是屬于鹿牙未來的榮耀,她不想染指。
但現在,想要鬥過幾乎得到滿朝文武支持的朱裴麒,她必須強大。
強大到讓每個大周人只要提到鐘一山的名字,就會膽戰心驚,頂禮膜拜。
她要走到權力中心,成為左右朝堂的關鍵人物,成為朱裴麒永遠揮之不去的噩夢!
而魚玄經,便是這一切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