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西陵(四)
西陵(三)
陽光自蒼翠枝葉間漏下來,帶着銀鈴輕搖的聲音。
不染纖塵的緞白鞋面踩過盤旋而上的階梯,衣擺飄搖繞着粗壯的樹幹徐徐上行。
祥瑞的明光落在修元塔頂,墨明兮憑欄而望。一乘轎辇由兩隊鸾鳥引路,自天光中顯身。穿過鎏金晚霞,朝着修元塔的方向而來。
這乘轎辇與在玉華宗看到的并沒有什麽不同,除卻繪彩的轎身,層層疊疊的正紅幔帳在餘晖中飄蕩。
天上劍仙禦劍在鸾鳥的隊伍之前,竟是季鶴白意氣風發的容姿,手持一卷天書而來。
墨明兮向轎辇來處伸出手,剎那間天生異象流雲倒轉,明光的天幕暗沉下來。鸾鳥散去,轎辇崩裂。
墨明兮低頭看了看掌心:“什麽衍天之道的算籌,原就是我手中所握,又何須有形。”
心念一動,捏碎了全部算籌。
墨明兮回到修元塔上,腳下的四方城籠罩在黑雲之中。他舉目四望,除了季鶴白,不見其他人的身影。
“李冉呢?”
季鶴白望着空中融化的衍天算籌,火星一點點往下掉落,五十支樹骨現在殘破得拼接不出一支完整的算籌:“李冉似乎是逃了。”
“逃?”墨明兮理了理發帶,一抹黛紫袖擺落了下來。墨明兮低頭一看,那被仙人套上的礙事衣裳終于消失不見了。
季鶴白禦劍而下,決定去塔底看看城中的情況:“天道之力如何?”
墨明兮看着掌心握了握:“好像……沒什麽區別。”
那玉板握在手中,空有其形,卻似乎并未有實體。
墨明兮跟随着季鶴白禦劍下行,修真界中所得功法似乎都還能用:“确實跨出了境界之困,李冉無法再撥弄我的境界漲消。只是這玉板的實物呢?”
季鶴白錯愕地看着他,指尖穿過玉板之中:“不僅得找回儀軌,還得找回玉板?”
墨明兮同季鶴白一道落在黑雲滾滾的四方城中:“儀軌,或許在玉華宗內。接下朝笏的一瞬,我似乎見到了當時的場景。你隕落修真界之時,時軌倒轉很像是玉華宗大陣的開合。”
季鶴白聽着這話雖然只是猜測,尋回宗門未必就能找到儀軌所在。可是這話是墨明兮所說,總算是有些希望在的。
季鶴白沉默不語時,墨明兮聽見了四方城內的一片嘈雜。聲音起伏不斷,但他聽不清說了些什麽。
黑雲未散,先前在四方城內不斷重複着動作的人,現在都離開固定的位置,無頭蒼蠅一樣的四處亂竄。
“他們或許是在找出口。”墨明兮道,他收回心思:“不論儀軌在何處,李冉又在何處。現下恐怕需要先将這裏的出口堵住,免得他們離開四方城。”
随着仙人的離開,四方城內房屋倒塌路面歪斜,從前規整的城道扭曲變形擠滿了修士。
季鶴白擡頭看了看還在傾瀉的黑雲,似乎李冉消失後,本該由他吸收的那部分也從天上降下來:“現在我倆都像暗夜行船一樣摸索,哪管的了這麽寬,要我說先回玉華宗為上。”
墨明兮道:“要不怎麽你是仙人呢。萬道沉寂,玉京先隕。張真道說得有道理,修真界出了問題,當然是先由天道頂着。”墨明兮辨明方向,朝着來時進入的城門走去:“我們把門封死。”
季鶴白與面目呆滞的修士們擦肩而過,快走幾步追上墨明兮:“師兄,師兄,牆都要倒了,你去關門?”
墨明兮朝着出去的路走得極快,腳下生風鶴氅鼓起:“你與師父比劍術如何?”
季鶴白趕上他,周遭的房屋轟的一聲垮塌:“嗯……不知,五五對開?”
墨明兮緩緩勾起嘴角:“那我的好師弟,你可會一劍劈山?”
季鶴白被墨明兮這句好師弟噎得說不出話,腦子飛快運轉着一劍劈山的事情,張了張口沒能說出一個字來。
墨明兮飛快地看了他一眼:“你知不知道你心裏沒底的時候就會叫我師兄,啊?季鶴白。”
季鶴白一愣:“……”
就好像他在主軍帳前等着防守,墨明兮卻跑到河界交鋒處将了一軍。
墨明兮一路熟絡,直奔城門而去,曾經迷宮般的城池,在他腳下成了平坦大道。季鶴白側目,墨明兮或許還未集齊天道的全部,已然顯現出天道的風姿。
暗雲缭繞的風中,面攤的旗子還在嘩啦嘩啦作響。
墨明兮朝那面館的方向望去,當初為自己引路的那個叫小顧的夥計,依舊站在旗子下。
墨明兮有些疑惑,難道這城裏還有清醒的人?
像是想他所想,旗子下的夥計朝他搖了搖頭,後又揮了揮手道別,最後走進了面館之中。
嘩啦一聲,面館攤子也倒塌下來,将他掩埋在其中。
墨明兮思來想去記不起他,衣袖被人拽了拽。
季鶴白:“門是開的。”
墨明兮沒有太驚訝,他走過來也只是做一番确認。
高聳的城門開了一條縫隙,不斷有找過來的修士朝着門縫擠過去。門既不會被擠開,那些修士也不會開門。偶爾嘭的擠出去一兩個,發出尖利的嚎叫朝着遠方跑去。
墨明兮道:“走吧,一劍劈山去吧。”
季鶴白一陣驚訝:“你說真的?”
墨明兮點點頭:“他們若是受了仙人暫時控制的大乘修士,仙人脫離出去,他們不受阻礙地在修真界中行走,不像是會幹好事的模樣。”
墨明兮話音剛落,一聲尖叫劃破了寂靜暗沉的天空。
四方城的城牆已經垮塌了一部分,墨明兮放眼望去,找到一處豁口禦劍穿過。那道尖叫聲還時不時響起,只是離得遠越來越聽不清楚。
陰沉的河道裏河水奔湧,棧橋已被洶湧的河水沖散。渾濁的水流撲上河岸,一個青衫衣裙的女子朝着河邊奔逃而來。在沖斷的棧橋邊猶豫片刻,回身看了眼面目猙獰追來的人,猶豫一息就要跳進水裏。
“林掌門!”
墨明兮的聲音從空中傳來,林蘭芷停住了腳步,猛地朝天上望去。
兩道劍光穿過雲霭,落在林蘭芷身側。
林蘭芷琴身盡毀,靈臺破碎,像是剛剛經歷了一場惡戰。她臉上手上都是道道血痕,見了墨明兮撲了過去:“走走走,快走,怪事,這裏太怪了。”
季鶴白順勢将她拉上劍身,朝着最近的山頭而去。
脫離了四方城的地界,聽不到那些發狂的修士尖利的叫喊,林蘭芷似乎清醒了不少。她從劍上下來後,一直靠着樹樁蜷縮着:“這到底是哪?”
墨明兮沒有回答:“你怎麽在這?”
林蘭芷哆哆嗦嗦“我去找秦霄算賬,不想中途誤入迷障竟然在其中迷路了。今日好不容易看到人煙,不曾想碰到了瘋了的大乘修士,不由分說打了起來。沒能打過正在逃命,就碰見了你們。所以這是哪,這到底是哪?我在這裏來回打轉,快要被折磨瘋了。”
墨明兮看着林蘭芷狼狽的模樣不想有假:“這是修元塔的地界。”
“什麽?”林蘭芷一臉震驚:“這是修元塔的地界?!我就說我該帶着羅盤出門,這迷路也實在太遠了。”
墨明兮心想,林蘭芷若是碰見了秦霄,恐怕早已喪命秦霄手中。他說道:“秦霄已經隕身,林掌門也算是因禍得福了,我與季鶴白正要離開此地,可将你送回妙……”
墨明兮的話戛然而止,妙音宗是否保住他并不知。
林蘭芷聽到妙音宗眼神亮了亮,竟然将墨明兮的話接了下去:“妙音宗是否還完整尚未可知,我确實該回去一趟。”
說着她慢慢站起來理好衣裙,看向修元塔的方向好奇道:“修元塔裏面怎麽了?”
墨明兮道:“林掌門若是回宗,記得讓宗門弟子不要下山,離修元塔遠一點,天象有異不會太平。”
林蘭芷會意:“可否借雲舟一用?”
墨明兮看向季鶴白,朝他示意借出雲舟。
季鶴白傳音:我的雲舟為什麽借?
墨明兮:她這樣走不回去的。
季鶴白:我的雲舟……
墨明兮沉吟片刻:我看見她的魂魄薄弱,大概是要死了。
林蘭芷借走了雲舟,季鶴白做了要不回來的準備,将雲舟內的東西都收到袖裏乾坤之中。
季鶴白問道:“你能看出人的生死?”
墨明兮神色複雜:“很微妙,我還不能确定,只是有一些預感。”随後抱歉道:“我的雲舟回到門派後送你,抱歉。我不知道此時心中預感,是不是會與往後的事情有所聯系。”
季鶴白想起墨明兮成堆的靈石,釋然道:“妙音宗和玉華宗離得進,或許林蘭芷回去也是一件好事,你我帶着她反倒是拖累。”
墨明兮做了個請的手勢:“動手吧。”
季鶴白問道:“你怎麽這麽篤定我會?”
墨明兮思考片刻:“我在只是想試試如果我說你會,你是不是真的能會。”
劍陣倒懸而起,列陣空中,懸浮于四方城之上。
季鶴白凝神兩息,劍陣陡然落下。
滾雷自天邊而來,離城五十米處,劍意鑿出深深溝壑,雷電交接似一道壁壘。橫斷在四方城與舊海方向的山脈之間出現一道斷裂,溝壑與斷裂相互蔓延将四方城圍在其中。
季鶴白收勢沉息,仔細想了想:“好像不是你說的那個道理。”
墨明兮眼裏沒有絲毫遺憾,反倒笑着說:“那就對了。”
話音剛落,墨明兮尋回的那柄醉夢乾坤忽然從袖囊裏脫離,懸在空中震顫不止。
“沈清鑄的劍?”
“似有所指。”
墨明兮與季鶴白對視一眼,季鶴白松開手裏的壺中日月劍,果然也在鳴動。
墨明兮心中下了決斷:“我原本都準備回玉華宗去了。”
季鶴白也無猶疑:“随劍而行?”
墨明兮點點頭:“說不定這是師父留下的線索。”
兩人松開對劍的桎梏,兩把劍瞬間背道而馳。
墨明兮看着東西兩向的劍,朝季鶴白道:“玉華宗碰面。”
随即追着自己的佩劍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