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問靈(一)
登梯(六)
冷冷的白焰不帶一絲溫度,将期期和墨明兮隔開。帶起的風,吹得他頭上的珠玉牽着發絲飛舞,期期仰望着浮于陣法之中的墨明兮,眼裏有些羨慕。
上乘術法說用便用了,一命說賭便賭了。
魂魄同樣在火焰中明滅,那琉璃般的光芒卻不減反盛。這副至陰之體替他抵擋了太陰之火的舔舐,期期默念法訣幫墨明兮鞏固魂身。
魂魄之力在靈脈中流轉,他雙手撚訣,真言在心。火焰循着星軌一般在他周身環繞,法陣的冷光映在他的面上。墨明兮習得太陰真火的用法之後,從未動用過。他有些激動,甚至感覺不到奪舍這本身的負擔。
岩壁之外的陣法已有松動,山體随着法陣的沖擊緩緩震動。
墨明兮的耳邊,聽着那些哭聲,慢慢變成歡呼。壓抑在暗無天日的洞窟之中的魂魄,争先恐後的想要沖破禁锢。
他不需要再支撐太久這個法陣了,真言擂鼓般在他耳中回蕩。墨明兮有些享受全力以赴的愉悅,燃燈引渡,俯首蒼生。
壓抑在陣法中的白焰等着一次爆燃,腳下騰起的火焰似乎要将墨明兮整個吞沒。洞窟之中,白骨被灼燒着發出破裂的聲音。
墨明兮目光灼灼的與法陣對抗,聽見鎮壓山石的鎖鏈震動而發出的碰撞聲。
他松開手印,不再約束壓抑已久的太陰之火。積蓄之下,火焰陡然沖向穹頂。
轟!
太陰之火破陣而出,白焰沖天。簌簌的山石滾落下來,掙脫束縛的魂魄奔離而上。
墨明兮眼中映着白焰之中的點點藍光,腳下一空,跌回中心圓臺。他站穩之後,仍然怔怔的望着上方的空洞。
“快走,這裏要塌。”期期拉住墨明兮,只覺得他身上冰冷無比,沒做猶豫道:“這邊。”
期期帶着他朝反方向跑去,那條石道通向一面石壁。兩人飛快的通過時,他感到身後墨明兮抓着他的手臂,緩緩的要将身上的重量都壓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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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期心中一松,生出一種同病相憐的關心來,輕輕道:“魂強身弱也夠嗆啊。”
墨明兮回過神來,想起方才被他瞧見了魂魄,沒有心思去管自己的魂身不合上,勉強道:“既然幫你破了陣法,墨明兮的事……你別和他說。”
期期不過是僥幸一猜,他未曾見過墨明兮本人,只是看過他的畫像,驚喜道:“你真的是?!”
墨明兮無言,試圖狡辯道:“……我是他衣缽傳人,有幾分相似也是應當。”
“放心,我不說。”期期迅速摸索着岩壁,找着暗門的機關。身後被氣流攜裹的冷焰已經追來,帶着一股迫近的壓力。
墨明兮直接一道法訣,擊碎了本就不大穩固的岩壁。
……
季鶴白在懸崖邊等了很久,山體搖動厲害,他沒有貿然破壞山體或者陣法。他還沒等過墨明兮,這樣的感覺怪的很。
忽然面前的石壁顫動,似乎內裏有一股大力将岩層破開。
“讓開!”幾乎是同時聽見碎石灰塵中傳來一聲厲喝,岩塊爆裂的煙塵裏沖出來兩個有些狼狽的人。
季鶴白再想閃身已經來不及,好在他的出劍夠快,禦劍躲開了撲面而來的火焰。他看着極陰之源的冷白火焰傾瀉而出,面色漸漸凝固:“太陰真火?”
壺中日月劍陡然飛至山巅,季鶴白看見破開的陣法下露出一個空洞的天坑來。他差點迎面撞上一股無形之風,太陰之火的白焰還未熄滅在洞口跳動。
風中嗚咽如泣如訴,追魂索命一般朝山頂宗主宮殿的位置而去。
季鶴白沉吟片刻,墨妙妙再如何天賦異禀也不可能使得出這樣的法術。他忽然想明白了,自鐘樓上的種種,都是墨明兮的魂魄不知用了什麽法子使出的術法。
墨明兮逃出升天,扶着山壁緩緩靠了過去。岩石還傳來山體內細微的震動,好像要被那些嗚咽帶着遠走高飛。他閉着眼平複呼吸,這肉體凡胎似乎運轉到了極限,此刻他提不起一絲力氣來。
墨明兮嘆了口氣,心道:妙妙,你也努力過了啊。
期期見他這副随時都可能暈過去的模樣,收起那些嫉妒與羨慕,劃出一個治愈的陣法。他安慰似的道:“雖然杯水車薪,希望有用吧。”
墨明兮不用睜眼也感覺得到一股治愈之力湧入自己身體,緩緩恢複着過度運作的經脈。他虛弱道:“你是個醫修?”
“是啊。”期期輕不可聞的笑了笑,他的發絲被火焰灼去了些,顯得有些狼狽:“放心,用一次魂魄,死不了的。”
墨明兮聽了心中寬慰,他動用了幾次魂魄的力量,幾乎輕車熟路,就是不知道這次自己能清醒得幾時。正心存擔憂時他聽見了季鶴白的劍鳴,想着先離開這裏,于是問期期:“你要走嗎?”
期期搖頭,想起他現在看不見又說道:“今天起,我就是永樂宗宗主了。”
墨明兮勉強睜開眼,模糊中看見期期仍然維持着治愈法陣,但面上的表情同上次見他已十分不同:“你要取而代之?”
期期雖多了一分沉穩,卻仍然妩媚動人,他目光如水道:“你聽,他們去索命了。”
墨明兮聽着嗚咽聲遠去,并不在乎素未謀面的永樂宗宗主生死,反而朝期期道:“一宗之主,卻也是十分艱難的位置。”
期期望着遠方,事情比他想得要順利許多。他眼中跳動着對翻盤的期望,卻淡淡道:“順勢而為罷了。”
墨明兮不再勸阻,感到季鶴白靠近了,帶着劍閣竹林的氣息。他慌忙攔下那道劍氣,看見季鶴白的劍對着期期,解釋道:“不是他。”
季鶴白沒同期期照面,反而伸手扶住墨明兮。見他身上沒有外傷,更是肯定了墨明兮這些日子所謂的天賦異禀都來自于魂魄之力。
墨明兮借了這力道,推開季鶴白的手,自己站穩身形。正當他想問期期該如何将宗主取而代之,忽然聽見一聲鸾鳥清啼,
期期面色一變,話語卻故作輕松:“不好,這殘魂殺了宗主,問罪的要來啦。”
“修元塔?”
期期像是做好了不成功便成仁的準備,召出一只通體雪白的雀鳥:“你們快走罷,這裏今晚不會太平了。”
他順勢将墨明兮一推,躍上雀鳥朝宗門而去。
墨明兮一時失去平衡,整個人就往懸崖下摔去。墨明兮甚至都習慣了從高處掉下,但這次他手臂被人牢牢抓住了。
季鶴白為了撈住墨明兮,幹脆被帶得一同跌下懸崖,但瞬間就被待命的壺中日月劍接住。兩人與從雲山拉開一些距離,看見空中展翼的鸾鳥人字形飛向永樂宗正殿。
墨明兮不知為何,感到鸾鳥之上有人朝他們投來視線,頓時覺得背心一涼:“往下走。”
“抓緊!”季鶴白對墨明兮道。
有了這一聲提醒,墨明兮清醒了半分,抓住了季鶴白的手臂。兩人沉入雲霧之中,懸崖之下遠比想象要深。壺中日月劍往下疾行,破開雲海後竟然看見點點漁火。
墨明兮一直忙着站穩身形,并未多加留意眼下的景色變化。此時往下一看,看見一條開闊的江水,江面上漁火點點,像是聚集的村落,
雲層裏透來鸾鳥的嘶鳴,季鶴白的手扣在墨明兮的腰上,朝着無人的方向下落。
墨明兮收回視線,回過頭:“你剛才去了哪裏?”
季鶴白答道:“你選的那條路被骸骨堵死,我走了另外一條路通往山頂丹爐,一路上無聊得很。”
墨明兮問道:“有無受傷?”
季鶴白答非所問:“上面煉丹爐長久不歇,似乎通過那條暗道運送材料。”
墨明兮沒閑心去探查季鶴白有沒有在糾纏中吃虧,再次問道:“有無受傷?”
兩人平穩落在一片靈草田中,季鶴白因這問話心中愉悅,心道師兄對我關注真是越發多了。面上平靜道:“沒有。”
墨明兮重整精神,腰上還存留着季鶴白的溫度。太陰真火至陰至寒,被那火焰一燒不覺也感到寒冷,墨明兮對熱源生出一絲莫名的留戀來。他攏了攏衣服,故作輕松道:“那走罷,我們去江邊看看。”
季鶴白手抱在胸前看着他:“不用休息一下?”
墨明兮搖搖頭:“此處人生地不熟,久留只怕突生變故。”
他們在靈草田裏往水邊的方向走去,希望找到點關于此地的線索,來決定是否繼續從水路離開。
江水十分開闊,此處實際是地脈的斷層。一面憑着崖壁被急流沖刷,一面卻水流平靜,緩緩的與平原融為一體。
兩人剛到水邊,頭頂就壓來一片陰影,一列雲舟正破雲而去。
墨明兮疑惑道:“問靈宗?”
問靈宗的雲舟注重防禦,船身外鍍了層堅硬的殼膜,通體閃着灰色的金屬光澤。船頭為首的弟子墨明兮見過一面,似乎是問靈宗大師兄。他襟帶随風而動,青衣飛揚,只是遠看也能感到一種不怒自威的壓迫。
問靈宗雖是丹修,幾代掌門都是如此氣質,想來這個大師兄也作為接班人而養成了這樣的習慣。
“問靈宗為何要興師動衆的過去?”
季鶴白移開視線望了望雲舟:“可能他們同為丹藥之宗,之間有什麽糾葛。”
墨明兮不由得想起薛辭,期期與問靈宗若是還要交鋒。先有了修元塔的介入,後又有同源逼迫,今晚不會太好過。
季鶴白冷不丁的話打斷了他的思考:“一門自有一門決斷,難道你管得天下之事?”
這話算是季鶴白還給他的,墨明兮卻也脫口而出:“盡力而為罷了。”
季鶴白扶了快要站不穩的墨明兮一把,并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
墨明兮心中升起一絲擔憂,期期若想反抗,手中只有一個籌碼,那便是他知道季鶴白和那算籌的衣缽傳人所在何處。
想到這裏,墨明兮催促着季鶴白往反方向走:“我們快走。”
話音未落,只見一只雲舟調轉方向而來,箭矢擦着墨明兮的肩膀沒入土地。
想什麽來什麽,兩人回頭看見雲舟之上正是薛辭。
薛辭沒有下船,雲舟降落卻帶起一陣勁風。墨明兮沒再躲開季鶴白扶他的手,他确實快要勻不出力氣周旋了。
薛辭朝季鶴白行了一禮,道:“我不是來切磋的。”
季鶴白皺起眉頭,顯然薛辭的擅自離隊,會讓問靈宗的人很快注意到這邊。他語氣不善:“什麽事?”
薛辭面上沒有了之前那股崇拜的神色,平靜道:“煩請季掌門去一趟問靈宗。”
季鶴白冷聲:“什麽意思?”
薛辭自知理虧,柔和了許多:“抱歉。我雖不在師門已久,但仍需須得為宗門之事打算。若是季掌門能答應我的要求,即便是被證道當場,我也無所畏懼。”
這話說得遮遮掩掩叫人摸不着頭腦,季鶴白不耐道:“到底什麽意思?”
“我猜今晚之事是季掌門所為,便自作主張用問靈宗的名號擔了責任。如今修元塔已到永樂宗,可想不日就将因為永樂宗一事問罪問靈宗。還希望季掌門能幫我帶回口信,替我坐鎮山門。”
季鶴白不能理解薛辭的作為,冷冷道:“我沒有拜托過你自作主張。”
薛辭将一塊刻着自己名字的玉牌抛給季鶴白:“星衍閣受到重創,問靈宗不得已需要新擇門派。季掌門,我也是問靈宗的丹錄長老,自然需要為門派計深遠。玄清師弟尚且迷途不知返,又代行掌門之權。問靈宗對立修元塔,還需季掌門稍稍助陣。”
賀玄清的師兄?墨明兮不曾想薛辭竟然有如此資歷。
墨明兮細算自己從玉京出來并沒過太久,而星衍閣就已經被重創到盟友倒戈。他盤算着或許自己的算籌并未被發現,又或者他們之間的利益因為自己的行事而發生改變。正想着,忽然聽見季鶴白道。
“我若不去呢?”
薛辭指了指墨明兮:“你這位衣缽傳人看着不算太好,我自然是拿他的性命要挾。”薛辭聲音十分少年,這樣威脅的話聽起來也十分懇切,好像滿是希望:“問靈宗有固靈丹,能一解痛苦。我一脈雙修,雖劍修資質平平。但丹修來講,只怕如今放眼修真界,也難再找到我這樣天資的了。”
季鶴白有些動心,将手上那枚玉牌收進懷裏。薛辭見狀滿意一笑,調轉雲舟而去,輕飄飄留下一句:“此藥以我玉牌打開我在問靈宗舊處的密室,便可輕易尋到。”
墨明兮下意識要去攔他,轉眼卻被帶上季鶴白的雲舟,往問靈宗方向而去。
墨明兮道:“他說的話未必可信。”
季鶴白将雲舟快速行至交疊的山脈裏,才放慢速度重新入水。淡淡道:“他一脈雙修是真的。”
墨明兮仔細回憶,心中懊惱道:“問靈宗确實有個雲游在外的長老,只是不知竟然是薛辭。”
季鶴白絲毫沒有把傳信和助陣的事情放在心上,反而重點偏頗的打算起固靈丹的事情來:“那丹藥有用沒用,拿到手上一試便知。”
墨明兮不語,他并不信那丹藥會有用。更何況薛辭假意接近時兩人都沒發現,去了問靈宗難道就能平安脫身?墨明兮還想再勸幾句,卻被季鶴白拷問似的話音打斷。
“你如何用得太陰真火?”
墨明兮被這猛地一問打亂了思緒,慌亂胡謅道:“我,我在書上看到的。方才在洞裏借了期期的幫助,居然偶然成功了。”
季鶴白挑眉,顯然是不信,追問道:“哪本書?”
墨明兮皺眉,他想了想墨妙妙看了哪幾本書,一一捋清才慢慢道:“五靈領悟篇下卷。”
季鶴白不依不饒,将乾坤袋中的書冊都取出來。厚厚薄薄的書卷累成小山,堆在墨明兮面前,季鶴白嚴厲道:“拿來我看看。”
墨明兮本就冷得要命,腦子裏一片混沌,只想着趕緊縮進被子裏睡上一覺。可季鶴白卻像是不搞清楚來龍去脈不會罷休,墨明兮只得埋在書堆裏翻找起那本所謂的書來。
墨明兮不想讓季鶴白發現自己的魂魄,只打算默默完成任務好悄然脫身,眼下就不得不讓自己的每個動作顯得合理。
他強打精神,一本一本的翻找。心想:太陰真火雖是上乘術法,也不至于讓季鶴白感興趣到非得翻出典籍來吧。就算非得看典籍,難道不能自己動手?他心中話雖然多,但懶得和季鶴白白費力氣。
約莫找了一炷香,墨明兮終于找到那本殘破的下卷。他仔細确認了一遍,甚至在最後幾頁上找到了自己從前的批注。
“在這裏,你想看便看吧。”墨明兮拿起書冊朝季鶴白走去,起身卻被成堆的書冊絆了腳。
季鶴白這時候好心的動了身法将他扶住,小聲道:“你沒事吧?”
墨明兮想要搖頭,實在是有心無力。他自掉下懸崖時就已到了極限,此時急需休息。
書從他指尖落到地上,發出啪嗒一聲。墨明兮也顧不得季鶴白到底是抱還是扶,有沒有不成體統,只打算先睡再說。
季鶴白将他抱到床上,聽見墨明兮在失去意識前還在喃喃自語:
“哪有你這樣做師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