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玉京(六)
玉京(四)
玉石、镯子、劍穗鋪了一桌子,墨明兮在當鋪裏看見季鶴白的身影時,連連确認了兩次。他把這些東西胡亂摟到懷裏:“不當了,我們不當。”
墨明兮拉着季鶴白走出當鋪,雙手叉腰厲聲問道:“你的靈石呢?”
季鶴白被他這氣勢震懾,居然開始認真的回答:“鑄劍、養護、制衣,其餘都在宗門庫內。”
墨明兮把這些零碎通通塞回季鶴白的袖裏乾坤袋,無語道:“我,我出門時拿了墨明兮的靈石,如今應該是夠用的。剛才買了糕點,并沒有花費什麽。”
季鶴白:“……”
墨明兮有些不好意思,解釋道:“我不是故意的,只是……”
季鶴白大笑:“好主意啊!回去了我也取點出來。走走走,住客棧去。”
玉京客棧很多,路上墨明兮将糕點鋪子的見聞說給季鶴白聽,兩人當下決定打探消息還得去大客棧裏。
這望海樓的金字招牌,透出一股價格不菲。金色燈籠在朱漆的樓閣上連成一線,進門滿座食客笑語歡聲,整個玉京城趕赴道典的人大半都在此處。偏寒的夜色在此捂熱,釵裙搖曳,步履生香,顯得墨明兮二人十分素淨起來。
墨明兮帶足了靈石,倒是沒有猶豫。一想到自己不用季鶴白也要去取,不如全用了。他瞧着價目牌子,依舊心疼。墨明兮心想自己可以變回貓形,到底只需要一間房。
換了客房的牌子,季鶴白自覺的在前頭開路,在大廳找了個沒人的位置坐下來。點了壺茶水,又在墨明兮期待的目光裏點了只烤雞。
墨明兮慢條斯理的拆着烤雞,吃得指尖泛起油光。季鶴白默默無語,茶水喝了一杯又一杯。
墨明兮不是愛吃飯的人,但是這只貓反正挺喜歡吃雞肉的,墨明兮也只好跟着享受,有些事情魂魄離體了本能總還是在的。他手中握着雞腿問季鶴白:“你不吃?”
季鶴白擺擺手:“你吃,你繼續。”
墨明兮默不作聲的吃起來,拆出來的雞骨頭整整齊齊的碼成柴火堆的樣子。他的聽力似乎比以前好些,仔細分辨着這大廳內的交談。座中熱鬧無非是在談論玉京的掌門如何神秘,終于有機會一見真顏。
Advertisement
突然,他聽到一個聲音,小聲交流着暗市的事情。墨明兮循聲望去,角落裏坐着兩個神神秘秘的灰衣男子,兜帽遮住了半張臉,對着一盤花生米聊得起勁。墨明兮感覺方向對了,示意季鶴白注意那邊。等那兩人起身出門,他們也跟了上去。
兩人出門上了一輛馬車,車鈴叮當很快消失在大路的盡頭。季鶴白帶着墨明兮躍上房頂,目光随着馬車而去。
墨明兮發現他們不是唯一兩個站在房頂上看的人,上了高處,那些燈光所不及的地方,取而代之的是月光下俯瞰全城的視野。
不遠處的房頂上也站着一個人,他不是追着那兩個修士去的方向,而是目标另有其人。井水不犯河水,墨明兮沒有做聲。
季鶴白攬着墨明兮輕身跟上馬車,馬車進了一條幽暗的小巷後,那兩人下車了。季鶴白落在巷子外的路上才将墨明兮放下。此時的季鶴白無論人形貓形,完全把墨明兮當只貓看了,臉不紅心不跳的。
他們轉進那條巷子,幽暗的小道盡頭,有一塊暗紅的牌匾,燈光下的牌匾上沒有任何字跡。季鶴白走上前去,低矮的門房裏探出一張蒼老的臉,指了指旁邊的價表。
“第一次來?”
季鶴白點頭,墨明兮付錢。
“玩得愉快。”
暗紅匾額下的深棕大門徐徐打開,一水紅色的燈籠點随着回廊蜿蜒,延伸到庭院深處的一座筒形樓前。
墨明兮捋了捋發帶,心中有一絲不安。
帶路的是個築基期的修士,他不知道用了什麽法寶,在這些境界壓人的修士面前,看起來完全不難受。但是這個人幹枯細瘦,面頰凹陷,一副飽受磨難的樣子。
季鶴白聞着空氣裏的混雜的香料味道,皺了下鼻子。
那小修士注意到他的樣子,表示理解:“你是第一次來?”
季鶴白:“……?”
小修士替他倆撩開珠簾,漸漸聽到熱鬧的聲音:“這裏天天都是這樣的味道,聞不習慣,一定是第一次來。”
季鶴白懶得多話,言語裏充滿敵意:“與你何幹?”季鶴白說話的一瞬間,是含着些許威壓的。
小修士愣了下,摸了摸脖子:“我不過有事說事,別沖動嘛。這裏是暗市,你最好不要再這般威脅人了。即便是季掌門,也沒法全身而退的。”
小修士說這話不像是威脅,倒像是提醒。
墨明兮拱手道:“多謝。”
小修士沒什麽反應,不再開口說話了。轉眼間領着墨明兮和季鶴白跟着進了一間隔間,這隔間在二層伸出來的露臺上,低頭可以看見樓下一桌一桌的修士,圍着中央的臺子坐了一圈又一圈。
擡頭是上一層的雅座,若隐若現的帷幕後,坐着一些看上去不好對付的人。
最上層的大包間裏,簾幕最深,墨明兮望去,隐約覺得很像修元塔的人。
他們的包間是一張小桌,兩邊各放一張太師椅。四方高腳桌上放着些幹果。墨明兮抓了兩顆來剝,問季鶴白要不要。
季鶴白搖頭,目光落在中央的舞臺上。不一會燈光漸暗,胡琴聲起,如雲的舞姬穿紅着綠的從兩側飄出繞場一周落在臺上。
季鶴白挑眉:“不會是來看歌舞的吧?”
墨明兮搖頭:“不知道。”
這歌舞時間不短,墨明兮面前的果殼堆得像小山一樣時,總算是停了。如雲的歌舞中走出來一個狐貍眼的人,搖着紙扇朝臺下四面八方拜了拜。
天幕緩緩打開,露出月朗星稀的夜空,四周終于安靜了。
砰!
一個鐵籠子落在臺子中央,本來興趣缺缺的看客突然興奮起來。籠子裏放的是一只靈獸,十分年幼通體金紅,額頭上似乎有道傷口。
底下的人叫起價來,這是個拍賣場。
價格越來越高,人們越來越興奮。墨明兮往凳子裏靠了靠,他不大适應這樣無度的熱鬧。季鶴白将紗簾放下來,聊勝于無,稍微遮擋了些視線。
靈獸換了幾批,又是法寶和法器,能拍到的終究是少數,但大家都熱情高漲。
砰!
新的籠子出現,這次,籠子裏是一個修士。
墨明兮湊近了些,這修士與普通人并沒有什麽區別。他感應不出來這人到了什麽階段,只是什麽階段也不可能放在籠子裏買賣。
季鶴白剛要開口,忽然感覺臉上點滴涼意,他擡頭發現剛才還月朗星稀的天空已經陰雲密布,改口道:“下雨了。”
墨明兮點點頭回應,沒說話。
臺上的人拿了根棍子戳了戳籠子裏的修士,修士吃痛稍稍動了動。這人神情慘淡,眼光空洞,但十分聽話。
顯然,這就是他們今天來的目的了。
“他好像被什麽控制了。”墨明兮不由自主的小聲說:“我瞧着不像是神識正常的樣子。”
季鶴白皺眉:“買這樣的修士做什麽?”
雨滴越來越大,從雲層中艱難冒出來的月光像是籠上了寒意,薄紗般落在墨明兮的身上,他緩緩阖上眼睛,擡起頭來仰望夜空,好像不用目力也能窮極天際。
他長發絲絲縷縷垂落,眉眼沉靜,看不見那雙勾人魂魄的眸子後,顯露出溫潤如玉的樣子。季鶴白偏頭,覺得他簡直就像是墨明兮一般。
衍天大術開始運轉。
墨明兮看到一個身着招搖紅衣的人買下了這個修士,他把這個修士拴上鎖鏈,拖着拽着下了臺子。修士從嗚咽到哭泣,最後嚎啕大哭,百般抗拒卻被牽走。随後,修士被奪去了靈骨,抽幹了修為,扔在一個僻靜的屋子裏。這修士好不甘心,指尖狠狠的抓着地面,抓得指甲蓋翻起。可是他已經連站起來都不可能了,他蜷縮在屋角,忽然他朝墨明兮的方向望過來,口型似乎在說:“殺了我。”
墨明兮靠着椅背,顫抖地動了動手指,預示之中那個修士的胸口上瞬間插了一把大刀。
墨明兮的魂魄開始隐隐作痛,靈脈喧嚣着不滿。他的衍天大術讓經脈肆虐,更可怕的是帶來了一股從未有過的悲痛。
“妙妙,妙妙!”
季鶴白輕輕搭在他的手腕上,緩緩的叫了他的名字。
墨明兮怔怔的坐着,一股竹林清香讓他緩緩抽離神思,緊接着結束了衍天大術的蔔算。
他緩緩睜開眼睛,臉上露出一絲迷茫。視線還未恢複,哪怕看不見,墨明兮也憑直覺望向季鶴白的方向。他張了張嘴,先吐了口血,才悶悶地出聲:“我好像看見他的未來了。”
季鶴白并沒有因此松開手,血落在他手上:“就算墨明兮悟到這裏,也用了很久,進展過快你是受不了的。”
墨明兮不以為然,他的魂魄之力尚在,身體也沒出問題,可是抑制不住的嘴唇顫抖。墨明兮擦了擦自己的嘴角:“可能我真的是天賦異禀吧,領悟得如此之快。”
季鶴白毫不遮掩的看了他一會兒,平靜陳述:“管你是什麽天賦,這樣修煉,遲早是要走火入魔。”
墨明兮聽着季鶴白說這話很難不笑,他聲音輕飄飄的帶着笑意:“不會的。”
這聲音讓季鶴白感到一絲熟悉的感覺,他松開墨明兮重新審視起來。他有一個想法,但心裏覺得不大可能。
“成交!”
樓下爆發一陣喧嘩。
那個修士被套上鎖鏈,樓上的包間裏飛身而下一個穿着招搖紅衣的人,狠狠地将修士拽在手中,繞場一周給人展示。修士神情木然,全然不知痛楚的跟着鎖鏈走。
季鶴白看着舞臺中心,不由得問:“他往後會怎樣。”
墨明兮聲音沉緩:“抽靈骨,散修為……”
墨明兮口中殘留着血的味道,他喝了口茶,有些遺憾。這與他蔔算之中的景象并不完全相同,但他應當看到的就是現在這副場景。那些所謂的哭號、難過,都是他自己的悲喜。衍天算籌沒有情緒,如何會有這悲喜之情。
墨明兮想了想:難道是這貓身的修行不夠?
季鶴白看着悵然若失的墨明兮,皺起眉頭,摸貓貓似的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
墨明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