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玉京(一)
吃我喵拳
季鶴白從大殿回來,身上還帶着霜寒淩冽的氣息。他蓮冠未脫,羽衣未解,在桌邊坐下先給自己倒了杯茶水一口喝下。
墨明兮魂魄回身之後本來相當困倦,團在桌子上小睡。聽到他這一陣動靜,懶懶起身跳到窗臺上,半夢半醒的聽他言語。
季鶴白所說之事他多半都在大殿前看得清楚,魂魄回身之後的周旋也可想而知。墨明兮趴在窗臺上,放寬心思閉目養神。既然季鶴白能回來,想來也沒生出很大的風波。
于是在他心情放松不設防備之際,闖殿者死四個字猛然砸下,墨明兮貓毛倒豎咣當從窗臺上掉了下去。
“師尊,墨水我拿來了,放在……”
“喵——!”
墨明兮沒摔在地上,摔在一個人懷裏。
白貓變黑貓。
四目相對,是季鶴白的大徒弟,越清朗。
越清朗是個實誠人,季鶴白叫他多拿些墨水,他捧着一大碗墨汁就來了。這墨汁澆了墨明兮一身,在劍閣面前踩了一串貓爪印。
兩人一貓,相顧無言。
……
劍閣偏房熱氣缭繞,溫熱的蒸汽伴随着水聲在房間裏飄蕩。
帳幔輕搖,微風帶着竹葉清香穿過堂內。
墨明兮扒拉着季鶴白那貴重繁複的衣襟,看了看薄紗屏風外的大開的窗戶,心中暗道:季鶴白,你平時沐浴都不關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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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鶴白鶴羽祥雲的外袍上現在滿是墨跡,貓毛貓爪的圖案交相輝映,像是桃枝開花。他捏着貓貓脖頸,沒忍心将它提起來,好言相勸道:“妙妙,我只是要給你洗澡,不是要送你下鍋。”
墨明兮也不想一身墨水味,道理他都懂,但是本能難以違抗。他也不想喵得驚天地泣鬼神,但是它控制不了。
墨明兮見了水就害怕,心中叫苦,在季鶴白手上七歪八扭:“嗚嗚——”
季鶴白耐心十足,抓住它小小前爪,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快快洗完,又是一條好貓了。”
墨明兮:“……”
季鶴白見說道理收效甚微,突然按住它貓頭,幽幽道:“你看墨明兮在這裏嗎?”
墨明兮愣住了,一雙貓眼盯着季鶴白的眼睛,看不出裏面什麽情緒。心道:我可沒有随便出入你劍閣,看你沐浴更衣的陋習。正心中嫌棄,忽然覺得周身一暖落入溫熱的水中。
季鶴白幸災樂禍在前,假意憐惜在後,笑道:“墨明兮在凝月潭是怎麽吓你了,一聽到他名字連水都不怕了。”
墨明兮忍了很久,慢慢吐出兩個字:“怕……鬼。”
季鶴白風輕雲淡:“沒事,他已經魂飛魄散啦。”
墨明兮想起他在大殿前魂魄回到身體,原來季鶴白看來他是魂飛魄散。季鶴白這話說的輕巧聽着無情,倒也是一樁好事。喵喵道:“哦。”
季鶴白笑了笑,一手托着貓身,一手去拿皂角。
墨明兮爪子扒着桶壁,看着慢慢染上墨色的水:“好髒啊。”
季鶴白在他腦袋上搓了搓:“看你還躲不躲了。”
白貓看着蓬蓬的,多半是因為長毛,被水完全打濕之後只剩下小小一只,看着可憐兮兮。
墨明兮的貓身對季鶴白洗貓的手法很滿意,他神情放松喵嗚喵嗚,問道:“真的闖殿者死嗎?”
季鶴白:“不一定。不過比起他們來打我,他們自己互相打起來總是更好不是嗎?”
墨明兮:“他們打起來?”
季鶴白笑道:“說來可笑,一個玄乎其玄的算籌,整個修真界突然就人人都想要了。秦霄率先發難,不過是他樂于此道已久,執念最深罷了。”季鶴白輕輕将水潑在貓背上:“但是這所為衍天之術用起來多半耗時耗力,我看雞肋的很。你說是吧。”
墨明兮咬牙切齒,此時貓在桶中,不得不屈服與威壓之下:“是……”
季鶴白滿意的笑了笑,捏了捏貓貓的肉墊,将貓腳上的墨水洗掉:“你知道那衍天算籌是什麽東西嗎?”
墨明兮從善如流:“不知道。”
季鶴白幽幽的恐吓他:“是墨明兮的東西。”
墨明兮內心無語,心道:哦,好害怕啊,真的好害怕啊。假裝可怕的喵了兩聲。
季鶴白很是受用這敷衍的喵喵聲,回憶起來些舊事,莫名其妙道:“妙妙啊,有些事情你做起來就可愛多了。”
他想起在當時劍修的風頭之下,墨明兮沒少受人欺負。墨明兮在選道的時候也是這般天天說選好了,天天敷衍他。在摸索出來衍天大術之前,他選的是蔔問來輔助法修。季鶴白看着這兩種偏門相合,沒忍住說他的算籌無用,他氣得三天沒說話。
季鶴白想到這裏心中仍然對當時的勸說失敗感到惋惜,他真的想要一個劍修師兄。這樣就可以……天天切磋了。
墨明兮不知道他在想什麽,這水在真氣維護下絲毫不會變涼,他泡在水裏渾身舒适,四肢百骸中殘留的痛感也在慢慢消散。因此才回了季鶴白一句:“可愛?”
季鶴白道:“嗯,可愛的東西可不多見。”
墨明兮莫名其妙:“可愛的東西?”
季鶴白又一次贊同:“嗯。”
墨明兮花了點功夫理解季鶴白這莫名其妙的可愛,好像确實是這樣。想想季鶴白現在的日子,師父飛升、對手凋零、宗門挑釁。大殿上那些人面上笑意盈盈和善關心,捏在手上的卻是欲望和算計。無論哪一點,和可愛都沾不上邊。
墨明兮深知這些磨人的心思,比起當年光明正大的強搶還要讓人難過憋屈。墨明兮想要抓住一絲黑化的頭緒,問道:“誰最不可愛?”
季鶴白換了一盆清水,笑道:“墨明兮。”
墨明兮:“……”
也不管這貓還渾身濕透,當即左前腿發力,就是一記喵拳。
季鶴白沒有還手,撸起袖子,他衣袍沾濕,鬓角發絲也絲絲縷縷。幹脆把這厚重的外袍脫下來,扔在一旁,堆得像小山一樣。
水霧氤氲,墨明兮趁機多打了兩拳。
新端來的清水上飄着點點花瓣,帶着些清香,剛好洗去身上的墨水味道。
“你別亂動,我去換條毛巾。”
墨明兮趁機縮進季鶴白脫下的衣服裏。他的長毛還有淡淡的墨色,不知道還要洗幾遍才能幹淨。
室內溫暖,他不覺寒冷。一身水漬蹭在季鶴白的衣服上,心情大好。
季鶴白做別的事時從來神情淡淡,唯有和貓有關,簡直情緒外露到極點。
墨明兮重新泡回水裏,頭頂粘着花瓣,貓貓一臉懵。
墨明兮追問道:“你沒見過可愛的人嗎?”
季鶴白點頭:“嗯。”
墨明兮覺得有些好笑,從這只貓的視角問道:“人都這麽可怕?”
季鶴白笑了:“不是。”他笑得有些大聲:“我不能說我的師父可愛。”
墨明兮:“為什麽?”
“因為他是我師父啊,我應該只在他身上看見道法。”季鶴白攪動着水裏的花瓣:“不過我遇到過可愛的東西。”
墨明兮兩只貓爪死死抓緊桶邊,生怕他說出‘是你’兩字,自己受不了會嗆水。
季鶴白停下揉搓的動作,在衣服上擦幹手,取了壺中日月劍來。
墨明兮心中驚道:幹什麽?!又要幹什麽?!
誰料那把劍溫溫柔柔的放到墨明兮面前,季鶴白獻寶似的:“這個。”
墨明兮清清楚楚看到,壺中日月劍上穿着一條劍穗。劍穗是舊海銀線交織而成。
銀線末端,有兩塊修真界難再找出一個的千年靈玉。光澤瑩潤,一看便知觸手生溫。
這兩顆靈玉,雕工精致,品相完美。
雕成了世間罕見的,兩!只!貓!
墨明兮覺得頭頂血管跳動,違和,太違和了。
季鶴白:“如何?”
墨明兮恭維:“見所未見,難以置信。”
季鶴白眼中有光:“可愛吧。”
這一盆水洗完,白貓終于露出本色,周身帶着花香埋在幹燥暖和的毛巾堆裏。
越清朗規規矩矩的進來收拾屋子裏的水漬,看着自己塞過來的好少年現在這渾身不自在的樣子,墨明兮就覺得可憐。他在毛巾中只露出一雙貓眼眨巴眨巴,沒有出聲,就好像不在屋中一樣。
越清朗和季鶴白簡直不是一個爐子裏造出來的,他恭恭敬敬道:“師尊,你要筆墨又拿來了。”
季鶴白颔首:“擱下吧。”
越清朗這次沒再拿墨水,不知道在哪找出來的硯臺。季鶴白沒叫他走,他就一直磨墨。
一直默默無言的墨明兮忍不住問道:“要寫什麽?”
越清朗眼角一跳,驚恐的環顧四周,許久才發現這雙貓眼。頓時一改愁容,喜上眉梢道:“哦,妙妙會說話了!”
墨明兮承認自己剛才判斷錯誤,越清朗簡直和季鶴白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季鶴白道:“寫書。”
墨明兮不解:“寫什麽?”
季鶴白淡淡道:“《衍天之法卷二》。”
墨明兮憋着氣:“……”
季鶴白意味不明笑了下,真的找出一空白本子,準備開始落筆。墨明兮盯着他,越清朗也盯着他。
衍天之法卷二,始于開頭,終于開頭。
越清朗弱弱道:“師尊,有沒有可能……師叔寫了十本。您該寫衍天之法卷十一了。”
季鶴白面無表情,對着越清朗道:“你要是沒事可以走了。”
越清朗大概是唯一一個被季鶴白下了逐客令,還能依依不舍過來摸摸貓頭再出門的人。
墨明兮在心中大笑,渾身清爽。陽光暖暖,身體通透。看季鶴白吃癟,可謂是大快人心。他分出心思一點點擴張着靈脈。那靈脈細弱,卻綿綿不絕。
季鶴白坐在他身邊,似乎也在入定。
随着墨明兮一遍遍梳理,事半功倍。他漸漸覺得貓身力量充盈,氣海翻湧,似無休無止,不可阻攔。
漸漸的一股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
不對,這過程也太過順暢。
墨明兮當即感應到:是進境劫數來了。
不過片刻,黑雲壓來,雷電之勢隐于其中,挾裹着摧城之勢。竹林在風中猛烈搖晃,伴随着一股無形的壓力逐漸靠近劍閣上方。
哐!哐!哐!
窗葉被吹得碰撞作響,竹葉随着穿堂風呼嘯而過。
墨明兮不由自主的立起上身,在這桌上遙望着天空。劍閣窗戶高挑,看起來那劫數雲層更為駭人。他貓毛倒豎,此劫數雖看起來如同修士金丹進境,但這只貓卻遠不如修士成果。他閉上眼睛,靈脈流轉,準備硬抗。
季鶴白從入定中脫出,淡淡道:“無妨的,不用擔心。”
他輕輕摸了一下貓頭,站在墨明兮身前。
季鶴白閉目凝神,袖袍鼓風,手握壺中日月劍。那黑雲重壓卻不如他的境界,遲遲不再往前。季鶴白不等它發難,蓄力之後突然睜眼,霎時劍意如光圈漾開,震動的劍氣在竹林的修竹上留下深深劃痕。
季鶴白鳴劍而請,引下雷鳴。
墨明兮預想的強壓并沒有落在身上,只覺得循循善誘,供他開悟。
他睜開眼睛,看見劍意如風在他周身環繞,将這雷鳴電閃之力分散而去。一道,兩道……
轟!
落下一場暴雨來。
季鶴白甚至未将境界全開,已經生生将那劫數化去大半。
竹林在雨中作響,房中水汽氤氲。
玄之又玄,墨明兮似乎打開一片未知的領域。他偏頭,看見肩上挂着一縷白發,柔順有光。似乎是化形成功了。
一套輕薄衣衫突然落在他頭上,季鶴白居然做出君子模樣背過身去。墨明兮藏到屏風後換上衣服,看着緋衣裏探出的一截纖細的手腕。心想許是這只貓從來在季鶴白這裏養尊處優的緣故,化出人身也膚色勝雪,似瑩潤有光。
墨明兮繞出屏風,試探道:“季鶴白?”這聲音溫潤,甚至有幾分像墨明兮的原聲。
季鶴白也是頭一遭碰上這樣的怪事,轉過身來先看到一雙白皙的赤足,在緋色衣衫下若隐若現。他緩緩擡頭,視線慢慢移到墨明兮束腰的紅綢,又緩緩移到挂在肩頭的白發和寬松的領口上。
這模樣若是墨明兮的原身定會早就覺得不妥,但現在既然奪了舍,看着季鶴白這小心翼翼的模樣,玄妙之中忽然玩心大起,很占上風的再次呼喚道:“季鶴白?”
季鶴白藏在袖中的手握了握拳,做足了準備才将目光移到他的臉上:“妙……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