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非草木(二)
非草木(二)
地面上是新修的柏油馬路,映着六月末的太陽,燙得發熱。
溫玫從地鐵出來,直到走進崇德的大門,才收起遮陽傘。
律所前臺見她一臉學生模樣,友好地告知面試左轉,她擺了擺手,忙說自己找方清硯律師。
學校由各導師負責實習安排,溫玫的老師把她推薦給崇德的一位年輕律師,說是她的師姐,非常有能力,上次三人還一塊兒吃了晚飯,今天是她第一次來報道。
方清硯律師今年才二十三歲,卻有三年工作經歷,是所內新晉翹楚。前臺聽說過她,且知道對方脾氣不太好惹,猶豫了下,指路道:“四樓402,記得敲門。”
方清硯半個小時前接到本科指導老師的電話,說上次一塊兒吃飯的師妹今天過來,麻煩她多提點。
老師是個沉穩內斂的學者,年歲已近退休,很少在這種事上請人幫忙。
方清硯納悶,不由多問了兩句,沒想到老師嘆氣:“她母親,是非全那邊的一個碩士,以前我也教過,很上進,給我印象很深,料不到那麽年輕,去年冬天就過世了。現在看着她的孩子,總想着多幫一點。”
這中間竟是這樣一層關系。
方清硯感慨兩句,表示自己知道了。
只不過提點歸提點,該嚴肅的時候她也有自己的原則。待溫玫一來,方清硯就給她布置了當日的任務:整理違約方解除合同的司法案例。
這是在考察她的檢索能力,那天吃飯沒來得及考核。
溫玫挨着方清硯坐,和她共用一個工位,簡直像被留堂的小學生一樣。不過幸好老師沒有一直在後監督,方清硯坐了會兒,就出去打電話了。
溫玫在校成績雖不像樓挽那麽頂尖,但還是不錯的,法律檢索的課程是一門必修課,她們學過。
按着尋常的習慣上北大法寶,把相關案例搜檢出來,又整理了适用條件,差不多兩個小時。
方清硯正好回來,站在後面看她收完尾,半晌,評價了句:“嗯,還可以,就是速度慢了點。”
方清硯是那種很精致的人,美到連頭發絲都是香的,溫玫被她靠近,連大氣都不敢喘,直到對方點評後坐回原處,她才隔着一段距離暗暗松了口氣。
怎麽辦,原本想着師出同門,可以友好相處,但現在……對方氣場讓她感覺壓力好大。
方清硯大概是察覺出對方的緊張,看了會兒文件,終于擡頭:“待會兒午飯吃什麽?”
溫玫露出迷茫表情。
方清硯:“帶你去我最喜歡的那家川菜館吧,你熟悉熟悉,這樣下次可以幫我打包。”
有道是“喜歡使喚人”這樣的評價不是空穴來風,溫玫不知道後來者幫方清硯幹過什麽,但自己實習六個月期間,帶的那幾十份飯,她必然永生難忘。
溫玫就這樣跟着方清硯下館子,然後好不容易的休息時間也變得緊張。
方清硯事與願違,但也懶得再管,她覺得這純粹是小姑娘自身的性格問題,不自信、不大方,與她無關。
溫玫如此緊張了小半個月,終于有一天,她受不了和方清硯面對面午休醒來。
“方律,就是,我能坐去你對面嗎?你看夏律師走了,那兒空着也是空着,我可以交工位費的。”
對面的工位有半透明的玻璃板隔着,累了趴一會兒,完全不用顧忌把臉朝向哪邊。都不用說摸魚,簡直午休自由!
方清硯等她這句話很久了,當即挑眉輕笑兩聲:“我還以為你鐵了心裝忍者,看來還是有想法的嘛。”
“既然會交錢,想挪就挪呗,我又不是那位置的主人。”
溫玫:“……”
能不能好好說話,這人能不能好好說話!怎麽不是冷冰冰,就是陰陽怪氣,她真的受不了一點!
樓挽每天晚上都會聽回去的溫玫這樣抱怨,為此,她只能安慰:“六個月時間很快的,忍一忍就過去了,其實比起那些打白工還要挨罵吃食堂的,方清硯這樣又給錢又包外賣的,已經很好了!”
相對其他律所實習生來說,她的待遇确實算不錯,可平常能忍,出公差一起同住三天,這怎麽忍?
“不想去了。”溫玫躺在床上,恨不得把床板都翻爛。
樓挽:“什麽公差?”
溫玫:“就是有個破産的案子,她要去隔壁省,讓我跟着一塊兒去。”
一般實習生,尤其她們這種還沒畢業僅僅為了學分的實習生,是接觸不到核心的。
樓挽眨了眨眼,記起崇德最要緊、最出名的業務就包括這一項,不由道:“還是去吧,這要寫在簡歷裏,可讓人刮目相看了,方律師很看重你呀。”
其實也只是嘴上說不去而已。溫玫自己也知道涉案公司相當出名,能在這種案子裏摻一腳,是很多律師一輩子都達不到的高度。
唉,去就去吧。
溫玫拉着兩個人的行李箱,小跟班似的一直到酒店,然後望着豪華無比的總統套房,絕望地想:“這麽有錢,住一塊兒多委屈啊!”
方清硯徑直進屋,可沒半點理會她的想法。
晚上,溫玫自己懂了:這人就是大小姐脾氣,出個差還要麻煩別人磨咖啡。
“請用。”溫玫保持笑臉,心中白眼翻到天上,連對方此刻洗完澡,一副清水出芙蓉的姿态都彌補不了。
方清硯眼皮都沒擡。
溫玫撇了撇嘴,放下杯盞,正準備去洗漱,就聽方清硯道:“你覺得破産合适嗎?”
“法院都這樣認為了。”溫玫一愣,回答道。
“你怎麽認為?”
水晶吊燈下,方清硯的目光從案卷上轉投過來,那樣認真,那樣純粹。
溫玫震了震:“我……我說不出什麽特別的想法,兩邊的理由,我覺得都有道理。”
這般時候,她是怕方清硯的,因為對方顯然比她有頭腦,她等待着方清硯的冷諷,然而方清硯卻沒有,方清硯說:“這問題對你是有些難的,你可以過後好好想一想,形成自己的看法。”
有些問題簡單,答不出,諷刺是應得的,有些問題難,她可以等待。
方清硯:“好了,去洗漱吧,早點休息。”
方清硯難得說一句關心的話,溫玫卻不自在了。她揣着那簡單的幾句話翻來覆去地想,夜半,煩躁得去上廁所。
客廳的小燈仍亮着。
方清硯坐在地毯上,手邊除了咖啡,還有高高的摞起的卷宗。
出差共三天,天天都很忙。
等忙完回A市,正準備小小休息一天時,方清硯卻病了。
“方律,你真不去醫院?”溫玫拜托保安把行李搬上去,自己慢吞吞扶對方進電梯。
方清硯是回來的途中病的,現在很煩:“發燒而已,進什麽醫院?”
“不用這麽拼的啊。”溫玫無語,但對方不聽,她也沒辦法。
幫人開門,送進卧室,找藥、喂藥,一串下來,見對方安然躺好,正準備走,又猶豫停下。
把人丢下好像太不道德了。
方清硯雖然有時候脾氣不好,但其實人不壞,這次還帶她參加這麽有名和重要的案子。
唉,算了算了,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溫玫留下來,靜靜守在方清硯床邊,時不時喂一口水,時不時又給對方拿條毛巾。
她發現方清硯的家還挺漂亮的,除了昂貴的緣故,還有她的歸納癖。幾乎所有的東西都是成套成件分門別類歸置。
方清硯是半夜醒的,溫玫那時已經在沙發上睡着了,整個人縮成一團,像是怕冷。
方清硯這才發現對着客廳的廚房窗戶沒有關,風正從外面灌進來。她皺眉走進廚房,本是打算關窗戶的,卻見水池裏泡着電飯鍋,裏面裝着煮糊到刮不下來的綠豆粥和兩個空碗。
哈。
這是打算給她煮的嗎?
方清硯無語,默默關上窗戶,有點嫌棄這分景象。
但好歹沒炸廚房,還知道泡碗。
方清硯走回客廳,睡着的人已經翻了個身,完全沒聽見她的動靜。
第二天,溫玫早上九點才醒。
原本還以為躺在床上,一翻身差點掉在地上,才抓着沙發猛地清醒。
她像進了土匪地盤似的四下觀望,見卧室的門虛掩,正準備悄悄去看一眼那人醒沒醒,就聽方清硯在背後道:“醒了就去洗漱,東西昨天你拿毛巾時見過,随便用一套就行。”
“洗好了出來吃早餐,然後記得今天之內,寫一篇有關本案的收獲感想。”
“啊,對了,你昨天晚上把我的電飯鍋燒壞了,雖然我不需要你賠,但是以後除了午飯,你還得跟我一塊兒去吃晚飯,順便聊聊天,增進一下師徒感情。”
“工位錢不必再給了,上次忘了和你說,對面那位置本來就是我的,整個辦公室都是我的,我借給夏律師用而已。”
“其他的……”
方清硯望着愣在原地的溫玫,止住話題:“你有想說的?”
溫玫确實有挺多想說的,但話到嘴邊,又覺得這種時候比起說話,還是洗漱最好。
她踩着不知道何時來的一雙拖鞋,噠噠跑向浴室。
鏡子旁除了有洗漱用品,還有一套幹淨的适碼衣物。
她當時不覺得這算什麽,後來才發現,生活就是這樣慢慢融入和習慣另一個人痕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