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生命樹(五)
生命樹(五)
大學畢業典禮的時候,謝沉雪并沒有來,只托人給溫玫送了一束百合花,然後卡片上寫:祝溫玫同學畢業快樂,前程似錦!
那時溫玫以為她和謝沉雪的故事至此便結束了,她不再怨恨,對方也不再糾纏,她們都放下一切各自向前走。
結果,對方給她來這一套。
“有意思嗎?”
UCL校園內的一處長椅上,溫玫無奈看向謝沉雪。
都一個人從國內追到國外了,再問有沒有意思這種問題就顯得非常沒意思。
謝沉雪:“我知道你不喜歡,但我現在來都來了,你希望我們怎麽相處?”
她其實希望溫玫給她一個機會,一個可以追求的機會,這樣也好顯得她沒那麽單相思,但如果溫玫不願意,她不會勉強。
溫玫确實發覺謝沉雪又變了許多,不像最開始總用輕視的眼神瞧她,也不像圖書館門前那樣笨拙,她沉穩、安靜,似一條緩慢流淌的河。
溫玫不讨厭這樣的謝沉雪,實際上連從前的也原諒,可要順着對方的意思,給機會發展一段親密關系,她做不到。
“普通同學最好。”溫玫說。
謝沉雪:“連過去都不如?”
溫玫遲疑了半秒,認真點頭。
是,不如過去、不必深交的普通同學。
謝沉雪不喜歡這個答案,但如她所說,她會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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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除了報道當天的尴尬,後面很長一段時間,兩人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事情的變化發生在十一月底,導師安排一個項目,兩人被分到相同的小組。
望着亂七八糟的經濟模型,溫玫不得已請教謝沉雪:“這些你怎麽會的,本科學過嗎?”
很顯然法學本科沒學過。但數學好的自學一下相關也沒有多大問題。
謝沉雪無意炫耀,溫玫卻真的羨慕。
她從小到大都羨慕數學好的,不用為了優異的分數深埋無盡題海。
謝沉雪便笑道:“有那麽好嗎?也沒那麽好吧,我連你那位…喬鶴,都比不過。”
怎麽突然提起這個人了呢。
臉上的笑容瞬間收住,溫玫別扭又尴尬地盯着坐在電腦桌前的謝沉雪:“算了,還是直接講模型吧。”
她可不想回憶什麽高中往事。
模型并不算難,只是借助它來分析相關數據,進行實證研究而已。很快就講完。
溫玫收拾書包正打算走人,就聽謝沉雪在身後悠悠開口:“別的普通同學好心給你講解,你也是這樣一點感謝都沒有的嗎?”
既然說是普通同學,那幫助就并非理所當然。
溫玫不情不願,只得請對方吃下午茶。
不可否認,把人留下确實另有目的。
可那些目的彙總起來,也不過是想同喜歡的人多待一會兒。
謝沉雪沉默地吃完下午茶,決定要回家的時候,連溫玫都驚訝:“你…沒有別的話要和我說?”
“你想我說什麽?”謝沉雪反問,立在一片絢爛的斜陽下,看向溫玫的眼睛裏藏着若有似無的笑。
“我想說的你從來都知道,你不喜歡,那便什麽都沒有。”
謝沉雪最後沒讓溫玫為難。
*
也許是覺得自己對謝沉雪太無情了,內心仍然有一小半是軟乎乎的溫玫沒辦法,只能給遠在A市的樓挽打電話。
“我原本以為冷着她,這段關系就結束了,但她現在這樣,我竟然覺得對不起她,為什麽啊?”
溫玫在感情中,實際很少處于主導者的地位,哪怕她是被追求的一方。
樓挽之前聽說了謝沉雪去英國讀書這件事,當時她并沒有過多評價,只讓溫玫靜觀其變,現在聽溫玫說謝沉雪“聽話”得和從前截然不同,不由也糾結起來。
“她确實挺喜歡你的。”這是第一句話。
溫玫皺起眉來。
樓挽:“但再喜歡,這種行為也給你壓力了呀,類似于道德綁架,明明知道你吃軟不吃硬。”
溫玫噘嘴,比較贊同這句。
她想,要是謝沉雪還像以前那樣不管不顧的強勢,她根本不會理會。
“那到底怎麽解決啊?”溫玫實在當局者迷。
樓挽這回沒有立即回答溫玫的問題,而是先鄭重又鄭重地問她:“你确定你一點都不喜歡謝沉雪嗎?”
“當然不喜歡!”溫玫回答得沒有猶豫。
樓挽便笑了,一種并非高興而是稍顯苦澀和無奈的笑。
“好吧,既然你完全不喜歡她,那就徹底斷了她的念頭,讓她知道,無論什麽樣的她,你都不喜歡。”
溫玫微微歪頭,不是很理解。
她以前表達過不喜歡啊,但好像并不管用。
樓挽:“我的意思是,你不能溫柔地拒絕,說什麽對方是好人,但你們不合适,你要強勢、決絕、毫不留情、甚至把對方自尊掃地的說你根本不喜歡!”
溫玫:“……好像有點難。”
不是有點難,是太難了。
溫玫對謝沉雪最冷漠的時期,也不過和喬鶴剛分手那會兒,謝沉雪問要不要和她在一起。那時她痛罵謝沉雪:“你喜歡我關我屁事,能不能別再進行騷擾”,可也只有這種程度而已,連一個髒字都沒帶。
現在對方進退有度,沒有冒犯沒有逾矩不說渾話,她更不知道拿什麽開口。
她就是這樣的性格,好像從小到大,都怕直接傷害別人。
樓挽顯然也料到了溫玫的回答,所以并沒有十分恨鐵不成鋼,只無奈笑道:“那還有一個辦法,不過可能是個馊主意。”
溫玫期待瞪圓漂亮雙眼。
樓挽:“找人和你假裝談場戀愛,現在不是有很多這種業務嗎?和對方在謝沉雪面前多晃幾次,有的人就坐不住了。”
像謝沉雪這樣執着和驕傲的人,很難沒有感情潔癖,也許忍受喬鶴曾經的存在,已經是她的極限,再多一個陌生人,她的驕傲完全承受不住。
溫玫不确定這是個好主意,但暫且記下了。
十二月下旬,溫玫回國祭拜母親。
母親的祭日是冬月二十二,她提前兩天到達A市,當天和樓挽前去時,墓前已經有了兩束鮮花。
其中一束花不知道是誰送的,另一束不用猜,溫玫知道是喬鶴。
“她還想着你呢。”樓挽挨着溫玫,她大概是全世界最希望喬溫破鏡重圓的人。
溫玫咬了咬唇,走在灰藍的天空下:“我一個人也沒有過得不好。”
一個人出國、一個人租房、一個人上課、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很多從前覺得必須兩個人才可以去做的事情,一個人也可以享受。
樓挽便沒有再說什麽。
回倫敦的那天,天空飄着小雪,街道上彌漫着濃重的聖誕氣息。
溫玫拎着行李箱,沒精力歡度,回到公寓悶頭睡了兩天。
醒來時,收到不少同學的郵件祝福,她抱歉地一一回複,然後停在一封戀愛合約申請表上。
申請人是個女生,蘇格蘭人,在UCL附近的一所綜合類院校讀大三。
溫玫決定約她見面看看。
碰頭的地方是一家小咖啡館,對方和照片上差別不大,金發棕眸,身材高挑,別樣漂亮。
溫玫:“最長一個月,不會太麻煩你,各種開銷我也會自己承包。”
克裏斯汀顯然是熟練業務員,掃了溫玫一圈,直接用中文答她:“我明白,我也會尊重你,不會過度接觸。”
這話正中溫玫紅心。
謝沉雪發現溫玫身邊多了一個人是一周後的事情,起初她只是靜靜觀察,後來發現态勢有點不太對,兩人怎麽私下去看電影。
“你在談戀愛?”謝沉雪在某次課後攔住溫玫。
溫玫讓克裏斯汀沒課就到學校來等她下課,現在終于有所進展。
“是呀,上個星期的事。”撒謊雖然有些拙劣,但幸好對面已經沒那麽理智。
謝沉雪:“你不是還喜歡喬鶴?”
溫玫:“喜歡喬鶴又怎麽了,又沒在一起,我也可以和別人談戀愛。”
這是第一次,溫玫在謝沉雪的眼睛裏看見難以置信的表情,仿佛溫玫不是溫玫,而是某個被寄生奪舍的人。
溫玫其實也很緊張,于是趁着這時,趕忙背着書包離開,去挽不遠處克裏斯汀的手臂。
她想,就是這樣慢慢的形象崩塌,信念崩塌,謝沉雪便會放棄她。
謝沉雪确實很郁悶,她都不知道自己在什麽時候輸給那個蘇格蘭人的,明明自己幾乎無時無刻不守在溫玫身邊。
連公寓都是。
溫玫當然不會帶克裏斯汀回自己所在的公寓,可以說她從來沒這樣想過,可架不住喝了點酒的女人突然想上廁所。
自己的公寓在附近,附近又沒有公共廁所,溫玫只得好心地把人領回家。
“自己去裏面,收拾好了喊我。”溫玫雖然比對方大兩歲,但在身高、長相、身材等方面完全沒對方成熟,說起話來一點氣勢都沒有。
克裏斯汀含糊應下。
溫玫便去卧室收拾自己洗完但沒疊放的衣服。
說實話,假裝談戀愛也是很累的。謝沉雪有将近一個星期沒在她周圍轉悠,溫玫覺得差不多也可以收手了。畢竟一星期140歐元還是很大一筆支出,還不包括其他。
溫玫等着克裏斯汀出來和她講清楚,結果對方還是沒酒醒的樣子,竟然在沙發上抱住她,問“姐姐可不可以真的談戀愛”。
溫玫被人真實地愛過,可不覺得對方真的喜歡她,當場吓得推開:“幹什麽,不要胡鬧!”
像溫玫這樣人傻錢多模樣還漂亮的女生真的沒多少了,克裏斯汀盯着她,委屈地抱住雙臂:“我知道姐姐不喜歡我,從小也沒人喜歡我……”
她絮絮叨叨地說着自己不太幸福的童年過往,溫玫有些手足無措。
她一方面清楚地知道這可能是在騙她,一方面又不知道怎樣讓正在流淚的對方離開自己的家。
她不想把事情搞得太難看,猶豫了一會兒,上前安慰:“我會多給你二十歐,你別這樣了,我們的合約到此結束,你回學校好好上學,你……”
還剩一半的話被人用手掌捂住,溫玫被醉醺醺的對方壓在沙發上,對方迷離又生氣地望着她:“得了好處就把我甩掉,你們都這樣,我偏不讓你們如願!”
她得了什麽好處呢?對方又在把她當成誰發洩怒氣呢,溫玫不知道,她只知道對方抓住她的頭發,試圖将她的腦袋往牆上撞。
溫玫從小到大,除了初中轉學時被人用書砸過一次,還沒受過任何欺負。
恐懼瞬時席卷了她,她掙紮着要跑開,又被力氣比她的人壓在地上。
她只好叫救命,她記得隔壁住的是一對熱心的華人夫婦。
可先她們一步來的,是謝沉雪和附近的社區治安警察。
警察将她們帶走,在警察局裏,女生清醒過來,痛哭流涕,說她錯了,她不該試圖傷害他人。
警察這才告訴溫玫,這人以前也有類似情況,分手後暴力昔日對象,但對方原諒了她。
溫玫沒有一點對不起她,不想原諒,可原不原諒好像都沒太大影響,因為對方只是抓落了她的幾根頭發。
事情最後以口頭警告結束。
溫玫跟着謝沉雪回去,女生在手機上給溫玫發信息,除了道歉,還将之前收到的費用轉回一半。
簡直說不出的“好笑”。
而這樣的“好笑”轉化成委屈和憤怒,就發洩在問她“是不是沒有談戀愛”的謝沉雪身上:
“談戀愛談戀愛,不談戀愛你會死嗎!不跟着我你會死嗎!”
“你以為為什麽會發生這些,還不是因為你!我不喜歡你,非要說多少遍才懂呢!從前不喜歡,現在這樣也不喜歡!”
“你離我遠點行不行!你離遠點,我的世界就安靜了,不用你每天繞在周圍,不用你默默付出,那些惡心的東西,我看見就讨厭!我讨厭你!”
……罵聲不斷叫嚣着,連同被砸碎在地上的聖誕禮物。
溫玫喘着氣,像才從水裏撈出來的溺水之人,渾身洩力地坐進沙發裏,半晌,嗓音沙啞:
“項鏈多少錢,我賠給你。”
地上是一條價值昂貴的綠寶石項鏈,溫玫回倫敦的那天,看見它作為匿名聖誕禮物被放在公寓門前。
溫玫其實也知道,她回國那天,有人和她同一個航班。
謝沉雪全程沉默地聽着,說實話,打擊人,當然打擊人,她畢竟跟了那麽久,喜歡了那麽久,可是打擊之餘,竟然還有一絲欣慰,就像診所那天,她看見溫玫如一棵樹開始生長,平靜地和喬鶴告別。
“送出去就是你的,沒有賠的道理。”她撿起地上棱角微缺的綠寶石,笑了下,背過身,握緊在手中。
窗外的日落仍舊漂亮。
不下雨也不下雪。
“其實我等你像今天這樣拒絕我,已經等了很久。”
“溫玫,就這樣,以後都這樣,不管對方是誰,不管對方怎麽軟磨硬泡,只要不喜歡,就大聲堅決拒絕。”
“別總那麽心軟,別怕傷害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