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未名書(九)
未名書(八)
其實從上課講小話被叫去辦公室開始,溫玫就知道溫柔只是林老師美麗的外表,對方的內心深植着嚴肅的種子。
但當對方告訴兩人,必須在放學前做完兩套關于“地球運動”的試卷時,她還是沒忍住,笑容裂開。
“這哪裏做得完,我就是課間十分鐘不去上廁所,中午不眠不休,也不行啊!”
上午第三節課間休息,溫玫對着晨昏線的題再次抓狂起來,根本沒有切入點。
喬鶴聽見聲音,下意識回頭望了眼,與溫玫不同,這人臉上毫無痛苦之色,甚至因為對方薅頭發的姿勢有些幸災樂禍。
“啧,”喬鶴開口,“做到哪兒了?你這模樣是打算找林老師決一死戰?”
“你才決一死戰呢,”溫玫聞言,擡起頭來,沖對方撇嘴,“題歸題,人歸人,題難我,關林老師什麽事。”
不因懲罰而遷怒老師的學生,都是心有大愛。
喬鶴沖對方豎起大拇指,贊嘆道:“那你慢慢做,我還有兩道題寫完就去找她。”
“诶?”溫玫瞪大眼睛。
就算是學霸,就算做題快,也不能是這個快法吧,四十分鐘兩套卷子?
喬鶴笑,似乎還很不好意思:“上節課不是語文嗎?我沒聽,做了會兒題。”
“……”真正的強者永遠懂得合理利用時間。溫玫搞不懂自己上節課都快睡着了,為什麽沒想到做卷子這回事。
“那你不等我啊?”
溫玫想着對方上午就交,她要是磨蹭到晚上才去,會不會顯得人與人之間的差距太大了?遂拉下面子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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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我呗,我還有……”溫玫翻了下她的卷子,認真道,“額,7/8。”
八頁題才做一頁。
喬鶴并不意外,笑着點頭:“行,我等你,不過最多到下午上完課,晚自習我要回去,要是那個時候你還沒做好,就直接幫我把卷子帶過去。”
溫玫再一次瞪大雙眼。
“回去幹什麽?今晚不是唔……語文晚自習,你一個語文課代表怎麽光欺負語文,還是班主任的課。”
喬鶴冤枉,她哪裏是光欺負語文,這不正好碰上了嗎。
她無奈道:“也不是我想回去,就是家裏有事兒,剛班主任不是找我說了兩句嗎?說我媽說我外婆下午要從北京過來,讓我跟她一起去高鐵站迎接聖駕。”
喬鶴母親是北京人,據說當年她外婆并不允許她母親嫁到她們A市,鬧了很久,近些年才慢慢和解。
溫玫對此略知一二,覺得不便追問,遂應聲道:“行吧,那我快點寫,要是你走之前我還沒寫完,我就給你把卷子帶過去。”
“你回去享福吧。”這句是調侃。
喬鶴笑一聲,終于看不下去對方劉海,伸出手幫其輕輕捋平,道:“要是得空,周一咱倆出去玩,那才是享福。”
今天周五,結束就放中秋假,共三天。
溫玫咦一聲,覺得對方這話怪別扭的,但又說不出哪兒別扭,她擡起琥珀色雙眸,正準備問對方什麽意思,便見對方擺了擺手,耳根好似被秋老虎曬紅。
“算了到時候再說,你快點寫,少說閑話少上廁所,有不會的問我,我教你,你懂了就不算抄作業。”喬鶴說完,回過頭去。
溫玫拉長聲音“哦”一聲,低下頭看向晨昏線,只見她攥着筆尖才把該題的序號圈上,就又擡起頭,用筆蓋戳了戳前方的人,
“完蛋,我現在就想上廁所,怎麽辦?”
*
廁所上了,中午午覺,也因為撐不住而睡一會兒,直接睡了四十分鐘。
下午兩節數學課,兩節英語課,就很感謝課程分配。
溫玫扒了兩口晚飯,和喬鶴在校門口道完別,就匆匆往教室跑,結果一回去,還沒坐下,就發現黑板上寫着一行刺目大字。
18:40—20:40數學周考。
溫玫:“……”
不是語文晚自習的嗎?怎麽放假前的安排這麽窒息,是怕她們今晚玩得太開心嗎?
數學課代表正坐在位置上吃面包,見狀答道:“老班自己換的,說我們今晚肯定沒心思看書,不如考試。”
行吧。
有道是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這都是她溫玫的命。
溫玫坐回位置上,在看數學例題和做地理卷子間猶豫了下,默默打開數學例題冊。
嗚。
林老師可不能怪她啊,實在是數學老師脾氣不好,要是沒達到預期分數會頻繁上黑板做題,這可比做兩套地理卷子痛苦多了。
總之,就是這些五花八門又無法抗拒的理由加起來,等溫玫匆匆忙忙趕完兩套地理卷子,已經是最後一節晚自習快要結束。
“報告!”
高二年級辦公室已經沒剩多少老師,溫玫抓着卷子飛速下樓,喘了好大一口氣才喊出兩字。
“進來。”
林弄溪是副科老師,按道理早該回家去了,但就是因為沒收到今晨布置的卷子,一直在等。聽見門口傳來熟悉聲音,她忙從工位上站起來,展開雙眉,望着氣喘籲籲跑進來的溫玫,招手道,“慢點,別着急。”
辦公室剛打掃過,地面有點滑。
溫玫聞言,當即就踉跄了下,險些摔倒,幸好重心穩,才沒有在老師面前出糗。
她紅着臉,尴尬走過去,把手中四張卷子遞給對方,不好意思道:“林老師,有兩張是喬鶴的,她家裏有事,吃晚飯時就回去了,本來說讓我早點拿過來,但我剛剛才做完,就……現在這個時候了。”
“沒事兒,現在也是放學前,只要認真做完了就好,”林弄溪笑着說,瞥見對方滿腦門的汗,立即扯出兩張紙巾遞給對方,無奈道,“擦擦汗,跑得也太急了。”
“……謝謝林老師。”溫玫接過紙巾,瞬間更加不好意思。
不過,卻不是因為紙巾,而是因為對方剛剛對她的信任。
她的确是在放學前把卷子拿過來了,但最後兩面的題,幾乎都是來不及亂填的,根本不認真。
溫玫一邊擦着汗,一邊偷偷瞥對方,在心裏祈禱,不要對答案,不要對答案,可教學嚴肅如林老師,幾乎不用對答案,只是随意翻閱兩下,就發現了她的問題。
“溫玫。”
辦公室裏安安靜靜,林弄溪明明只是輕輕一聲,卻猶如殿前擂鼓。
溫玫心髒咚的一聲顫動了下,還沒待對方追問,就如在wx聊天,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自己的錯誤全部說出來。
“啊,對不起林老師,我今天真的除了上廁所和中午睡了一會兒,其他休息時間都在認真做卷子,但是太難了,我不太會,又不想事事都去問喬鶴,所以就……”
“本來可以在晚自習做的,但沒想到數學老師過來周考,我就……反正就是這樣,我今天真的挺認真在做題,可就是這個嘛,本來就是我不會的章節,所以我……”
溫玫覺得自己說着說着就說重複了,可是太緊張,她也沒辦法去理這之間的邏輯,只能想到哪兒說哪兒。
雖然說得亂,但林弄溪聽懂了。
“好了好了,沒關系。”林弄溪招手讓她停下來,瞧着小姑娘被自己吓成這樣,也挺不好意思的,畢竟她原本就知道在繁忙的課業中,多做兩套卷子是很大的壓力。
她給溫玫倒了杯水,叫對方坐下來平複一會兒,才指着卷子,柔聲寬慰道,“其實你前面這張能做得這麽認真,老師已經很滿意了,至于後面的,雖然确實看一眼就知道是在亂做,但不僅沒抄、還填完了,态度很好,對不對?”
老師怎麽還在為她找理由啊?
是被她剛剛的慌亂攻擊吓到了嗎?
“對嗎?”溫玫愣頭愣腦地反問,問完才反應過來,點頭道,“對對對!林老師,雖然這套題可能正确率一般,但是我的态度真的很好,我還在草稿紙上畫了圖,我可以拿給你看!”
說完,溫玫站起來,準備跑回教室。
林弄溪愣了下,拉住她,哭笑不得:“哎?不用不用,我相信你,你這晨昏線的題,不就畫得連地球都看不見了嘛。”
卷子上晨昏線那道題對應的圖,因來回的黑筆勾勒,已經被墨水團洇得一片模糊。
溫玫撓頭,這是她的壞習慣,對着不會的題就喜歡用筆尖戳黑點。
“林老師,不然這樣吧,反正明天開始放假,你把第二套卷子給我,我回去再做一遍。”溫玫想了想,率先道。
“我已經布置了另外兩張,你不嫌多?”林弄溪還是頭回見學生主動要作業。
“也還行?”溫玫說,這回終于笑眯眯的,“反正不做作業,我就要去補習。”
與其去機構補習,還不如做地理題,這樣遇見不會的,還可以光明正大地找林老師聊天!
既然對方都這麽說了,林弄溪也沒有理由拒絕,她把卷子遞給對方,想了想,又順勢問道:“補什麽習,數學嗎?”
她看過溫玫的成績,其他都不差,只有數學和地理稍稍欠缺。其中數學大概一百分左右,地理及格邊緣。
“啊?不是……”雖然數學和地理不算太好,但陳素梅女士也沒有強求她去補習,溫玫不好意思笑道,“是毛筆字啦,我從小練習毛筆字。”
毛筆字?
林弄溪驚訝地眨了眨眼,便聽對方繼續道:“林老師你知道嗎?我以前鎮上的鄰居去世時,他們棺椁上的毛筆字就是我去寫的哦。”
“不過好奇怪,我毛筆字可以寫得非常非常好看,但是我的硬筆字,就只能寫得一般好看。”
溫玫說這些時,真的很落落大方,眼睛裏都是從容自信的光。
林弄溪被小姑娘逗笑,道:“是嗎?老師之前就覺得你硬筆字挺漂亮的,沒想到是從小練毛筆,你會哪些字體啊,什麽時候給老師寫幾個字瞧瞧?”
“好啊好啊!我會的可多了,像什麽篆書、行書、隸書,林老師你說你想要什麽,就算我現在不會,之後也一定會!”
林弄溪不知道第幾次感嘆小朋友的積極熱情了,見對方期待的眼神,思索了下,柔聲道:“行書好嗎?然後就寫,蘇轼的《定風波》。”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溫玫很早就會背這幾句詞,可她其實從來不理解這幾句詞的意思,又或者說,她理解的意思只限于應試。
故而她沒有追問,而是笑着說:“是首好詞呢!等我寫完了就送給林老師!”
林弄溪嗯一聲,其實無所謂最後收不收得到這幅畫,但還是認真回複小朋友雀躍的期待。
兩人不知時間地聊了許久,等緩過神才發現,是不是已經放學了?
“怎麽十點四十了,不好意思啊溫玫同學,你家長來接嗎?”林弄溪望了眼空無一人的辦公室,萬分歉意開口。
“不來吧,好像是夜班。”溫玫撓頭道,其實十點四十也還好,反正她家走過去只要十分鐘,還挺近的,于是接着道,“不過沒事兒,我自己回去就行,林老師,我現在回班上……”
溫玫開口,話還沒說完,便聽林弄溪道:“如果不來接,我送你回去吧。”
“诶?不用不用!林老師沒關系,我家挺近的,就學苑小區裏面。”
“就算再近,這個時候讓你一個女孩子一個人回去,老師也不放心。”林弄溪邊說着,就站起來收拾桌面,“你等老師一下,我待會兒和你一起去樓上。”
這副強硬姿态還真不好拒絕,更何況,本來就有點不想拒絕?
溫玫忍住笑容,默默點了點頭,看着林弄溪将平板和藍牙耳機放進斜挎包,又拎起桌邊的網球拍,忍不住問道:“林老師你會打網球呀?”
“嗯。”林弄溪點頭,望了一眼桌面,又将剛剛交過來的三張卷子放進包裏,才示意溫玫朝外走,“之前在大學學的網球,看見咱們市一中有網球館,就趁今天三班體育課結束,過去打了兩把。”
怪不得今天穿得這麽休閑,原來是去打網球啊。
“我小時候看網球王子,可喜歡網球了。”溫玫道。
兩人沿着樓梯,在月光與燈光下,慢慢聊着往樓上走。
林弄溪失笑:“我聽說過,但沒看過,據說很玄幻。”
“後面的确越來越玄幻了,”溫玫吐槽道,“所以我就不看了,不然哪天打網球,別人以為我在跳大神。”
林弄溪覺得自己好像被戳中笑點了,以至于清了清嗓子,才壓下喉間笑意,端着老師該有的正經道:“以後有空的話,我教你打網球,絕對不是跳大神。”
“好耶!”又是一個約定。
溫玫激動地捂住嘴,眼睛裏亮晶晶地流淌出笑意:“謝謝老師!”
“沒事兒,”林弄溪站在六班門口,摁開燈,沒有進去,示意溫玫道,“你快去收拾吧,我在這兒等你。”
“嗯!”溫玫頓時像只小兔子,興奮地竄進去。
整棟樓裏,亮燈的沒有幾處了,甚至比不上天上即将圓滿的月亮。
林弄溪仰頭,微微失神。
直到在對方跑出來,輕輕碰了下她的手臂,她才回神:“這麽快就收拾好了?”
“不快呀,林老師在看月亮嗎?”溫玫答得坦率,問得天真。
林弄溪嗯一聲,清澈的眉眼裏充斥着即使是笑也化不開的憂愁。
“快中秋了。”她說。
溫玫在教室裏收拾東西的時候,想到了一件好玩的事,原本是想出來分享給林老師的,但見對方久久看着月亮,又說出“中秋”二字,卻是如何也說不出口了。
因為她想起來另外一件事,林老師是北京來的,是一個人生活在這座城市。
深夜的風吹得發梢生涼,衣衫鼓動。
溫玫沉默了整段樓梯沒有說話,終于在對方把電瓶車從車庫裏騎出來時納悶道:“林老師,我記得開學那天,你抱我時,放進包裏的鑰匙是BMW啊,怎麽換新車了?”
小小年紀,倒是觀察得仔細。
林弄溪攏了把頭發,回道:“那車是朋友的,老師一月三千工資,就夠這一輛小電驢。”
“怎麽?溫玫同學瞧不上?”
“那哪兒能啊,”溫玫突然覺得自己像個說相聲的,頓時笑嘻嘻湊過去,“這兩個輪兒好歹比我兩條腿好。”
“都是跟誰學的,”林弄溪輕聲笑道,放好兩人的包和球拍,才示意溫玫坐到後面,“慢點兒,坐穩了嗎?”
溫玫抓着林弄溪的胳膊,挪動了好幾下,才應道:“坐穩了!go go let's go!”
真是……
也無所謂,反正不是上課。
“先把頭盔戴上。”林弄溪說,回頭把唯一的頭盔遞給對方。
溫玫:“老師你的呢?”
林弄溪:“我沒事,你戴着,待會兒到了再給我,會系嗎?”
林弄溪又回頭,見對方戴得歪歪扭扭的,忍不住笑起來:“算了,我給你系。”
頭盔被輕輕擺正,壓住漆黑的頭發。冰涼的手指撥開她額前的劉海,給她留出光亮的視線,又慢慢滑到下颌,輕輕碰着她的脖頸。
“怕癢?”林弄溪瞧着對方縮住脖子,柔聲問道。
“嗯?嗯,一點點。”溫玫小聲說,望着對方近在咫尺的面龐,連大氣都不敢出。
“好了,弄好了。”林弄溪彎起雙眸,好似安撫小兔似地摸了摸她的頭盔,“現在不癢了吧。”
下巴是不癢了,可是心裏,好像被一根羽毛,撓得癢起來。
溫玫攥着手心,暈乎乎地搖頭。
大抵是夜裏暗,林弄溪只看見了對方搖頭,遂又叮囑了一聲“坐好”,便回頭握住車把。
溫玫不知道在哪兒聽過的話——慣性作用發生時,是上帝在給予不敢靠近之人以勇氣。
“哎!吓我一跳。”
溫玫随着車把擰動,身體前傾,方才被觸碰過的下巴挨到對方的蝴蝶骨,嗅見覆于其上,被風吹動的發梢茉莉香。
“沒事吧?”林弄溪稍稍放慢速度,擔心道,“不好意思溫玫同學,剛剛起步快了,你要是怕,就抱着老師吧。”
“诶?”溫玫愣住。
“車子小,你坐不穩的話,就抱着老師的腰。”林弄溪解釋道。
溫玫心說不用呀,她抓着車身的坐墊就好,或者衣服就好,可夜裏長風吹動花香,明月當空靜照,上帝不允許她辜負良辰美景。
“老師怕癢嗎?”
溫玫小心翼翼地抱住眼前人的腰,輕輕貼着對方,又小心翼翼地問。
林弄溪溫柔回答:“不怕呀,你抱緊一點就是。”
溫玫覺得在那時那刻,不是有一根羽毛不論在撓她的心了,而是她的心已經被羽毛攻城略地。
她的心被撼動了。她心動。
“怎麽不說話了?”林弄溪迎着風,覺得有點奇怪,這個平日裏不論線上線下都熱鬧的小姑娘,怎麽在這種最适合聊天的時候變成啞巴了。
溫玫頓時搖頭,松開對方,捏了捏自己的臉頰。
“啊?在想事呢老師!”溫玫佯裝笑意回答,抓住車的坐墊。
“煩心事?”林弄溪問,看見了前面的錦江小區,慢慢減緩車速。
溫玫不是因為沖動才做的這個決定,而是剛剛下樓梯時就在思索。
她咽了下口水,在車停下來之前,忽地鼓足勇氣大聲說道:“不是煩心事啦,就是在想,如果林老師一個人過中秋的話,會不會歡迎溫玫同學去她家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