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59】禦駕親征
“豐州城裏一到四月初,那開盛了的海棠是極好的。”我只是愣愣地看着他,輕笑、仰首、傾杯、将那杯茶飲下。我不能理解無法理解為什麽他能夠這樣心甘情願地喝下這杯茶,明明知道茶中不簡單,明明知道我意欲何為。
若他因此茶敗了如何?若他昏迷而無法上陣如何?若他失去了帝位又如何?
既然是他甘之若饴,他就應該是無悔的。萬萬不要到之後來怨恨我,我怕我承受不起那樣的苦楚。
“東風袅袅泛崇光,香霧空蒙月轉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他的聲音略帶寂寥但清空邈如雲月,唇角的笑容卻始終如玉如泉,眸光深深深如海,縷縷沁入我的心田。
我知道他在說什麽,這一首吟哦海棠的詩作,莫不如同此刻的我們。
春風複蘇,袅袅而至。月華傾吐,花泛崇光。馥郁氤氲,廊中空蒙。怕只怕找不到月光之處,夜色蒙昧了海棠的孤清,無人欣賞。何不由那點燃的明明燭火驅散那清冷的夜?
我跌跌撞撞地跑出帳去,心中的百轉千回都久在心口回蕩,彌久不散,我眼底有些泛酸,虛虛實實的話語與笑靥,明明滅滅的舉手與投足,真真假假的應允與誓言都讓我如鲠在喉。
帳外的一泊月色清明,遠遠處似是有什麽東西消隐在薄霧濃雲深處。
後悔,還來得及麽?
姜衫說迷藥是慢性的,我既然被識破了,也不必再多去幾次來施行我那個不成文的循序漸進的計劃了。一次就夠了,我還不知道我能不能承擔得起再而三的怵惕之痛。
我沒有再去那頂主帳,再見到夙昧時,已經是三日後了。
我聽聞大軍正在虎峽口,而雲啓也出現了,便急忙地與雲啓安插在雅****中的其他人聯系上,一同去了那峽口。
身後是連綿橫亘的山,山尖上冒出了新青的顏色,在這春緋輕柔,暖意流動的四月,戰争情勢危急,兩軍相戰。
一南一北,黃沙漫漫,在這沙場之地寸草不生,竟是與遠處的新綠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中有虎峽,軍營壘壘,旌旗翻卷,號角吹響全軍整裝待發,秣馬厲兵,短兵相接之下,而那大地在馬蹄踐踏之下,沉悶地哼着。
遠處的大瑨騎兵,一片銀甲,領頭的那個人我卻是再熟悉不過了。一身戎裝,他發絲盡束與腦後,銀色的頭盔上的紅纓随風而揚,披堅執銳。眉宇間盡是作為王者的風采,直教人忘記了雲啓他卻也只是一個未及弱冠的翩翩少年郎。
近處的雅國将士猶如烏雲,黑甲黑盾,蔓延至山坳深處。範子玉白馬紅妝,範世源鐵騎灰發,時慎行依舊玄裝盔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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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夙昧一人在前,風鼓吹着他淄鴉的軍甲中的素白的戰袍尾腳,面上笑意淺淡,瞳色漆黑,斂着一些鋒芒或是暗湧。
盔甲與戰戟、紅槍與鐵騎、山河與黃沙,一聲令下,刀兵相見。刀光劍影在眼前馳騁,驚天動地馬騎縱橫,馬蹄聲踏碎盛世的繁華,千軍萬馬的吶喊喧嚣聲嘶力竭。
我被掩在深處,耳邊盡是鼓角連鳴嘶啞的叫喊,刀尖相交發出叮晃的脆聲,卻令人毛骨悚然。血色與黃沙交織,天空全是亂哄哄的灰煙,馬嘶聲、沖殺聲、揮刀聲聲聲入耳。天色忽地變暗,滾滾濃雲轉瞬掩日,相看白刃血紛紛。
黑雲壓這萬馬千軍,欲摧毀眼前的一切,鐵甲上的灼眼的反光漸漸消弭,喊殺聲不絕入耳。
我的眼前漸漸模糊,卻發覺身後那些雲啓的人兒竟是也加入到這場戰事中去了。身形不穩,緊緊攥着馬缰,雅瑨隊伍已經混雜在一起,銀白與墨黑嚣雜,面上撒上了血漬,衣襟上暈開了泥水,順着臉而下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汗水。
範子玉揮劍已經斬殺了數十人,雲啓竟是用血抹劍不眨眼一下,時慎行突破重重帷帳,李複率領衆人直逼深處。夙昧與大瑨一大将楊守炜刀劍相抵,幾乎就要将之逼到絕境,千鈞一發之中,手一頓,似是脫力,複又重拾起劍想再次刺殺。
卻再一次地手軟下去,他匆匆避開幾劍,手卻是再也提不起來了。我駕馬奔了幾步,正想呼喊,卻有一只淩厲的利箭幾乎是從我的耳邊擦過,破風呼嘯凜然刺耳。直直地射入那幾乎是快倒下的脊背。那背影清瘦而落寞,讓我不忍卒視。
我似乎是能聽見箭劃破衣衫刺入背脊的血肉撕裂聲。我看見他的身形一滞,爾後并未向後轉頭,我沖過層層的人馬,耳畔眼前皆是模糊,希望上前能觸及他,可是他卻抓緊了馬缰小跑了幾步,向雲啓馳去。
風吹得旌旗嘩嘩作響,雨水滲入肌膚傷疤。雅國們的精銳看見了我身後射箭的人,齊向他追趕去,并無人再關注于我。
然而那刺烈幾乎讓我燒灼的眼色令我芒刺在背,我被一道紅影策馬攔住,擡眼看向那抹仿佛要撕裂我的目光,一身紅裝的範子玉揮着長鞭,恨恨地慘淡一笑,對我說:“太後,好狠的心腸,子玉原以為你會懂,想就此放手,沒想到終是抵不過‘木人石心’這四個字。”言罷,縱馬追上前去。
範子玉果真是聰明的人兒,她能夠看出射箭人與我相關,她或許也已經知道了夙昧被我下了藥。我是罪魁禍首,我是不折不扣的木人石心。
到頭來我竟是做到了爹爹與我說的話,“不驕不争,木人石心”。可是,也過于無情。
那一箭那麽深,那一箭戳透軍甲深入內腑,汩汩的血液從素色的衣服中滲出來,在衣角染成了一朵邪魅而又妖嬈的花,被雨水打濕,血色欲滴,點點埋入青煙黃沙。
夙昧微斜着身子,幾乎欲從馬上頹下,面色慘淡,白得蒼涼。唇角依舊似笑非笑,好似全然不在乎那傷痛一般。
馬蹄颠走了兩下,一黑一銀兩位主将對峙兩側。雲啓手中的劍滴落着血漬,神色淡漠地望向來人,沉穩不似他的年紀;夙昧深刻,眼底始終如同雅墨,可風過水未皺,不起漣漪,斂色屏氣。
一時間戰場上的風起雲湧、龍戰魚駭、缶石刀槍似是都模糊迷蒙了開去,我的眼中只有那麽兩個人,一銀一黑,靜默無聲,似是這天地都在他們的身後。
雲啓擡眸,對着面前棕色騎黑色盔甲的夙昧道:“帝師,竟是也有走投無路的時候。”
夙昧蕭索地一笑,眉宇之間竟是疲憊,他中箭的原因那麽明顯,若我未曾下藥,若他未曾飲下,以他的身手,他分明可以逃脫。
濃濃的倦怠促使他倦極反笑,悵然與看淡同在他眉頭中出現,他提劍指向雲啓,劍鋒只差幾厘,然而他手一松,劍從手心落下,回過頭似是看到了茫然無措的我。
肅肅如玉山将崩,黯淡一笑,眸子裏掩映着一池清晝,雨水順着發絲而下,剔亮的眼也漸漸荒涼。轉頭看向怔住的雲啓,聲音款款而清晰:“既然是禦駕親征,那我便敗了好。”
便敗了好
便敗了好
就這樣,敗了好?
言罷,未待多時,夙昧的身後血流不止,他霍然傾頹,從馬上跌下。我克制不住眼淚奔湧,駕馬急急沖到那邊,跳下了馬,小摔了一跤,滾了兩下,起身欲觸到夙昧時,他卻被範子玉扶起。
夙昧的眼緊閉,雨水打濕了他素淨的面頰,嘴唇發白,額發耷拉在額頭之上。原本笑起來那麽妖冶的他,面色竟是如此慘淡頹唐。原本什麽都不以為意的他可以颠覆雲雨,竟是在此刻也蒼白無力弱如草芥。
範子玉紅衣刺目,我不由得眯了眯眼,只聽見她憤憤地說:“你是要他死了才可休麽!”
什麽意思,什麽叫做我要他死。我怎麽會想要夙昧死呢,顧不上她痛恨的雙眼,我道:“趕快去找軍醫,姜衫啊、去找時慎行去找姜衫啊,她醫術高明,她不會見死不救的”
範子玉冷哼一聲,将夙昧扶上戰馬,掉頭就走,遠處的時慎行高呼一聲:“退兵!”霎時間黑色的人馬金戈解退至北端,銀色軍騎亦是回到南面。
雲啓臉上難辨喜怒,我忽地覺得我哪兒都不能去。雲啓的人射中的夙昧,雖說刀劍無眼擒賊先擒王,夙昧是主将沒錯,雅與瑨對立沒錯,可是我是如何也不能安心面對袁雲啓的。
且不說他如今是否還對我留有那樣的情愫,我此番害了夙昧,我若歸去元京,夙昧又會怎樣想?我亦不能去雅國,我做了那樣的事情,誰都不會容得下我了。
夙願的那個夙願,只實現了一半。娶到了是沒錯,但是卻無法善終。
我與他,應是就此斷了罷。我真傻,當初下藥的時候就應該想一個通透,為什麽要做出自己後悔不疊卻又無力挽回的事情呢?
雲啓喚了我幾次,我都沒聽見,一個人坐在這龍血玄黃的戰地之上,也不去看黑甲的退去,只是望着地上被雨水沖刷得淋漓的鮮血。
為什麽那藥偏偏就在戰場上發作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