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天災異象
王萱此刻正坐在院中, 熒惑守心的異象一出,連盧嬷嬷都松了口氣, 忘了這是預示兇兆的天象。
碧桃繁盛,綠意挂滿了枝頭,昨夜積蓄的雨水順着葉片流下, 落入更幽深的草地。艾草條在爐中“噼裏啪啦”地響着,一股清甜的香味彌漫開來。
元稚扒開半只甜水粽,看見頂上紅通通的金絲小棗,終于高興起來:“我就說嘛, 阿娘說每個都有的, 怎麽就我倒黴,吃了三個都沒看見?原來在第四個裏。”
“好了,不要再吃了, 小心積食。”王萱忍不住按下她的手, 也就是心大的元稚, 對天上的異象毫無察覺。
“哦,”元稚乖乖放下粽子,托腮看着王萱,“皎皎,你知道嗎?張溦回來了。”
“知道, 大端朝第一位女将軍, 聽說陛下有意從重嘉獎,只是被張大監攔住了。”
元稚唉聲嘆氣:“小時候我還和她拌過嘴,沒想到轉頭她就成了将軍, 我卻連京都都出不去了。”
“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伏波将軍從小就與衆不同,非尋常閨閣女子可比,以她所付出的努力,值得如此嘉獎。”王萱左右互搏,正在自己和自己下棋。
“只怕是有官無職,有名無份,阿耶說,其實張溦的處境真的很兇險,男裝從軍,已是欺上瞞下,違反軍令,若她不是張大監的義女,死個兩三次都足夠了。”
王萱手下頓了頓,思考片刻,右手黑子落在了棋盤上,瞬間局勢變換,易守為攻,一條潛藏的巨龍盤踞在白子邊沿。
“縱使她不是張大監的義女,也是一個值得欽佩的女子。”王萱嘆了口氣,她天生弱症,平生所願,不過能執馬鞭,而張溦卻能突破女子身份的桎梏,将自身化為奔馬,自在灑脫。
“皎皎,若真有來生,你想做什麽?我想做個精忠報國的男兒,如崇兄一般。”
“我?”王萱有些遲疑,再看了看天象,“我只願山河穩固,家人平安,一生平凡安定。”
王朗站在院門處,聽着王萱和元稚的對話,心中無限感慨。熒惑守心,主歲成敗,主天子之禮,司天下人臣之過,也就是說,位于人臣之極的丞相,常常會作為災禍轉移的對象,背上治國不當的罪名。今日,文惠帝雖未當朝追究他的“過錯”,卻在朝會後下了一道聖旨,令他閉門思過一月,丞相之職,由中書令董丞代領。
這還算好的,歷史上曾有過皇帝因熒惑守心,将毫無過錯的丞相無故處死的實例。
裴稹就是為了扭轉王家的命運,才将熒惑守心提前“預示”出來,将所有人的關注點引到預言會不會實現上,而不是熒惑守心為什麽發生上。前世,天災和異象的共同打擊,使得王家迅速衰敗,王朗也成為文惠帝的眼中釘,被朝野上下唾棄。
Advertisement
王朗再看了一眼笑得天真無邪的元稚和神态自若的王萱,悄悄離去。
預言中三個實現了兩個,而琅琊地動,還需要時間等待琅琊郡守報信驗證,所有人都在等待着這個既定的結局,幸而朝廷早已發布公告,琅琊郡所有百姓,這一天都待在屋外空曠處,能夠最大限度降低傷亡。
琅琊郡王氏祖宅,頭發花白、衣裳簡樸的老婦人坐在輪椅上,身邊站着兩個韶華少女,容貌姣好,左邊一個眉心有顆小小的紅痣,圓臉杏眼,溫柔似水,右邊一個下巴尖尖,一雙丹鳳眼分外明亮,顯得精明能幹。
午時三刻,地面開始晃動,所有的仆婦都緊緊圍繞着三人,抱着頭蹲在地上。地面震動越來越劇烈,遠處的院牆已經開始出現裂縫,樹影搖動,日晷也開始偏倚,在她們三十步處,是王氏的祠堂,為了安全,所有的燈火早已熄滅,大大小小的牌位堆疊在門外的地上,仿佛一堆柴火。
“阿蘋,阿荔,抓緊我的手!”老婦人聲音沉着,未曾有慌亂之意,兩個少女蹲在她身前,把頭埋在她膝上,緊緊抓住了她枯瘦如柴的雙手。
一時間天旋地轉,所有人都覺得山崩地裂,緊緊抱住彼此的雙手已經汗透,只覺風聲鶴唳,耳邊盡是人們的尖叫聲。
這場已經被預示過的地動,整整持續了兩個時辰,時輕時重,餘震不止,最終停下的時候,所有趴在地上的百姓,腿都已經軟了,相互扶持着爬起來,或哀聲痛哭,或放聲大笑,或平靜無波。
“是時候把皎皎接回來了。”老婦人只說了一句話,兩個少女眸中光芒乍現,滿是喜悅。
五日後,琅琊地動的消息傳到京都,已在預料之中,連文惠帝都覺得發生了才是正常的,這樣的天災,放在往日,肯定是需要朝廷赈災的,然而因為一句來歷不明的谶語,百姓的傷亡降到了最低,僅靠琅琊郡的常平倉和當地豪強開倉放糧赈濟,就能平安度過。況且這才是五月初,地動過後被毀壞的莊稼,可以拔了補種,秋收的損失也降到了最低。
司月兒的妃位升了兩級,如今已是婕妤,且賜封號為“寧”,在衆婕妤中為首。
祭天大典之後,皇後賀氏對司月兒有了很大的改觀,見她在宮中勢單力薄,常常受到其他妃嫔的欺侮,還會替她訓誡兩句。司月兒見慣風月人情,自然懂得如何不着痕跡地逢迎賀氏,且讓其他嫔妃覺得,賀氏是她的靠山,不敢再肆無忌憚地欺負她。
自她入宮之後,裴稹再沒有傳過命令,仿佛已經忘了她這個人,但她仍然夜夜驚醒,芒刺在背的感覺從未消失過,尤其她知道,那道谶語是裴稹用做舊的龜甲捏造的,更對裴稹又敬又怕。
五月十五,夜風傳來訊息,司月兒接令,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更如附骨之蛆,蔓延全身。
三個預言皆已應驗,王萱心中卻沒有任何喜悅的情緒,誠然她能夠避免入宮,但她更希望天災并未發生,一切太平無事。
王朗賦閑在家,王恪卻在朝中,每日下朝之後,他會把朝中大事詳細報給王朗聽,王萱往往坐在一旁,側耳傾聽。
“中正官報各郡學子為官,王氏諸子,只有三人入選,不如去年,清河崔氏卻有十人入選,杜氏、盧氏皆無一人入選。另有陳郡姜氏嶄露頭角,才學品行出衆,有三人入選。”
“王氏子弟,需在郡縣歷練,不可入京,一年有三個,已經足夠。崔邺一向張揚,如今董丞得勢,執掌相位,這兩人因為姻親關系,倒是越走越近,不過是一拍即合,各取所需,董氏子弟不擅讀書,品行惡劣也是出了名的,只能先安排到軍中,積攢軍功晉升,再轉文職。杜氏自遷出京兆,早已沒落,族中也未出有魄力的領頭人,無人入選,意料之中。盧氏是皎皎外祖家,子弟雖才學品行中庸,倒也不至于如此落寞,恐怕是疏通不到位,明日你去打點一二,至少争取一兩個名額給他們家。陳郡的姜氏,原是商賈,歷年積累,當在此時發力,姜氏族長姜玄是個很有魄力和遠見的人,姜氏崛起,就在數年之間。”
王朗将世家局勢娓娓道來,并未避開王萱,這些東西都是她該知道的,也是她應該不斷思索的。
王氏缺少人才,已經不是一年兩年的事了,再加上王朗尋求避世,近年來已經十分低調,在朝中的勢力,其實遠不如崔氏,只不過前朝之時太過煊赫,民間奉王謝為一等世家,一直延續到了現在。崔氏早有重新拟定世家排名的訴求,只是屢受阻礙,這才耽擱了。
“禦史中丞裴稹擇監察禦史十人,皆為禦史臺無名之輩,并非在職禦史,似乎都是挂名的散職禦史,聽說有幾人還在國子監讀書,有兩個已經頭發花白,數十年未曾做過事。”
監察禦史巡視郡縣,糾察郡縣官員過錯,看起來權力很大,其實只是正八品下的小官,很多時候由其他部司的官員充任。而這一官位,因為不太起眼,也是做人情的最佳選擇,很多人莫名其妙就挂了監察禦史的名,也不領俸祿,就是為了有個官身,說出去好聽,所以監察禦史冊上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人,裴稹從犄角旮旯找出這十人,也費了不少心思。
王朗用食指敲着棋桌,略一思索,似乎明白了裴稹的用意,但他有意考校王萱,便叫她分析。
王萱也不推辭,沉吟半晌,道:“想來裴先生是不願受人掣肘,這十人不受禦史臺重視,應該毫無背景,就算能力不足,也好過到了地方貪污受賄,壞了他的事。監察清河赈災,本就是逆世家門閥而行,艱難險阻無數,裴先生身後無世家依恃,恐怕……”
王朗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對王恪說:“陛下視世家為眼中釘,此次清河賣地赈災,只是一個預警,崔氏太過張揚,陛下想要殺一儆百,我們王氏也要早做準備。”
王恪恭敬地行了一禮,又道:“莼兒學業繁重,恐怕無暇送皎皎回琅琊。”
王朗笑道:“裴中丞曾傳信給我,他前往清河監察,路過琅琊,可以帶皎皎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