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火山
有外人在, 薄朔雪緩步走近,對郁燈泠行了一禮。
“殿下,黎郡的事已辦妥了。”
郁燈泠的眼神有些遲滞, 見到薄朔雪,看了一眼後, 慢慢移開目光, 沒說話也沒應聲,只是手上的動作停了停。
薄朔雪心裏一沉。
難道湊得更近,試圖擋一擋郁燈泠看向那些伶人樂官的視線。
郁燈泠的竹條停下, 她所指的那個方向站着的舞女也停了下來, 小心地偷偷喘氣, 似乎生怕呼吸得大口一點, 就會招致殺生之禍。
見她停,郁燈泠一擡眸,又揚起了手中的竹條。
竹條上下搖晃,正指着的那幾人倒吸一口冷氣,拖着疲憊的身子再次舞動起來。
他們是平慈宮送來的樂人,從淩晨開始到現在,他們幾乎沒有停歇過, 只要那根竹條指到自己, 就絕對不能停下動作, 否則會被長公主挖去耳朵眼睛。
薄朔雪在旁邊看了一會兒,也察覺出幾分不對勁。
阿燈不像是在取樂, 倒像是在罰人。
這幾個看着面生的伶人怎麽招惹阿燈了?
薄朔雪目光炯炯,看向周圍一圈人。
“你們幾個……”
薄朔雪忽然開口, 其餘人全望了過來。
郁燈泠手上的動作也頓了頓, 再次把目光投向他。
Advertisement
原先燈宵宮裏的宮人受了委屈, 便喜歡找薄小侯爺告狀。
薄小侯爺便總會吸引她的注意力,讓她不再罰他們。
這次,難道又是如此。
薄朔雪聲音擡高:“力道再大些。胳膊腿兒擺那兩下是糊弄誰呢。”
院內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
怎麽又來了個惡煞?
郁燈泠眸光動了動,探究地看向薄朔雪。
看來,薄小侯爺也并不似旁人所說的那般,面若觀音,心地慈善。
一起子伶人又蹦跶了半個時辰。
郁燈泠沒說話,薄朔雪便也沒開口,只靜靜站在一旁等着。
直到郁燈泠終于覺得乏味了,才開口令他們停了下來。
伶人盡皆退下,薄朔雪才又湊了上來。
“阿燈,你猜我在黎郡查到什麽。”
郁燈泠無甚反應。
薄朔雪又道:“這事情蹊跷得很,不過現在還缺少些許關鍵,等徹底查完再同你說也不遲。”
郁燈泠依舊沒有回應。
薄朔雪奇怪地彎下腰,探過臉來,對準到郁燈泠的面前仔細地看了看,還伸手晃了下。
“阿燈為何不理我?”
郁燈泠的目光茫茫落在薄朔雪身上。
昨晚離開平慈宮,周蓉又假意贈給她一班子伶人,說見她與薄小侯爺相處頗得意趣,便多送她些人,為她解悶。
她便讓周蓉看看,她是如何“解悶”的,否則,豈不白費周蓉的美意。
卻沒想到,薄朔雪回來得這樣快。
他不是說十日?
現在他突然回來,郁燈泠竟回憶不起她之前是如何與他相處。
周蓉帶來的影響她雖然已經在盡量抵擋,但總是不可能完全消除。
更何況經年累月的打壓就如同陳年的毒素一般累積在身體中,慢慢積成了一個碗口大的難以痊愈的傷疤,每每觸碰,便會舊傷複發,又流出些昔年的惡膿。
面對着薄朔雪的目光,郁燈泠麻木地張了張嘴,卻沒說出一個字。
她應該對這個人說什麽?
郁燈泠心中像是一個空空的木架,上面落滿灰塵,根本無法找到五日前的自己。
自然,也就無法找回同薄朔雪相處的節奏。
她面對着薄朔雪,像是一個一夕之間變得一無所有的陌生人。
薄朔雪被她呆呆地看了一會兒,忍不住微微蹙起眉,雙手撐着膝蓋,一臉疑惑。
“你眼底發青,瞳仁渙散,怎的看起來這麽辛苦。”
“該不會是同方才那些個伶人夜夜笙歌,以至于此吧!”薄朔雪警惕地發出懷疑。
“……”郁燈泠依舊沒有開口,盯着他的眼珠卻随着他動作的方向微微晃了晃。
“看你累的。”薄朔雪嗔怪了一句,伸手把她從椅子上抱了起來,“回去吧,回去睡一會兒。”
郁燈泠的半邊面頰挨着他的胸膛。
源源不斷的溫度從那邊傳了過來,貼在肩膀下方的耳朵能隐約聽見有力的脈搏。
……似乎并不陌生。
薄朔雪走動的步伐很是沉穩,郁燈泠被放回了軟榻上,他朝着郁燈泠一笑,轉身掀開珠簾出去,讓人準備浴池。
他連夜趕回來,到了燈宵宮才徹底算是心中松快,剛好同阿燈一起,補補眠。
拿過替換新衣,薄朔雪順便問了問:“殿下這幾日都做了什麽?”
捧着衣裳的那個小太監搖頭說不知。
薄朔雪蹙了蹙眉:“你莫不是讨打,主子的事,敢這樣不放在心上。”
小太監又連連搖頭,解釋道:“侯爺走後,殿下去太妃宮中住了幾日,昨夜才回來,奴才實是不知太妃宮中的事。”
薄朔雪眉頭鎖得更緊。
太妃?
他看得出來,阿燈與太妃并不親厚,怎會平白無故去太妃那裏住?
而且,還那麽巧,早不去晚不去,偏偏在他離開京城的時候去。
……雖然太妃要如何安排,與他并無幹系,但薄朔雪敏銳地覺得有些奇怪。
更何況,阿燈回來後,疲憊成那副樣子。
到現在,他都還沒聽阿燈說過一個字呢。
薄朔雪仔仔細細洗漱了一遍,又在自己身上聞了聞。
确認氣味潔淨,才披上幹淨衣裳去寝殿。
郁燈泠直挺挺地躺在榻上,一身森寒氣息,竟似乎比他第一次進燈宵宮那日還要冷些。
薄朔雪方才洗了把臉,手上還有些沒有擦拭幹淨的水珠。
他彈了下手指,灑了幾滴水珠到長公主臉上。
郁燈泠眉眼受刺激地顫了一下,黝黑地望了過來。
薄朔雪立刻攤開手笑了笑:“對不起,別生氣,是放了花露的清水,不髒。”
見長公主依舊盯着自己,薄朔雪笑呵呵地半跪上榻,放低身子趴在了長公主旁邊,手肘撐着床榻,伸手輕輕抹去長公主臉上濺到的水珠:“別沉着臉啊,我還以為你看到我回來,不高興呢。”
一邊說着,薄朔雪一邊心口加快小跳了兩下,有些心虛。
他靜靜地等着長公主反駁自己的說法。
結果,等來的卻是郁燈泠無邊的沉默。
郁燈泠神色冷淡,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一個從來沒有喜歡過的人,也不會在意他是不是失望。
薄朔雪也沉默了一會兒。
然後伸手啪叽一下覆上郁燈泠的臉頰,揉了揉,再覆到她的眼睛上。
“好了,你累了,不想說話,睡覺。”
說完,薄朔雪換了個姿勢斜躺下來,伸手摟住長公主的腰際,将她整個人抱起來挪了挪,貼在自己懷裏,圈住。
他長長地一個呼吸,悠長的,聽得出來很舒适,很惬意。
就着這個抱着長公主的姿勢,薄朔雪安寧地閉上眼,翹了翹唇角。
回京就是好。
被包裹的感覺像潮水般湧了上來,四周到處都是,卻很溫和,很乖順,不會使她溺斃。
郁燈泠被薄朔雪虛虛覆住的雙眼,在他手心下慢慢地眨了眨。
眼前的光被薄朔雪擋住,是昏暗的,卻并不可怕。
反而在越來越多地堆積一種安心。
如同春日雨後的草地,慢慢地冒出頭,越長越密實。
快要沉入夢想之際,薄朔雪感覺自己的袖子被扯了扯。
接着,溫潤的觸感貼上他的手指,似乎想要把他的手拉開。
薄朔雪想起來,長公主懼黑,便順勢松開手,臉頰在她頭頂貼了貼,夢呓一般呢喃道:“好了,不鬧你了,睡一會兒。”
這一次,長公主回應他了。
郁燈泠的聲音清淩淩的:“你回來了嗎。”
“……”
薄朔雪唰地睜開眼。
他翻起身,雙肘撐着床榻,将懷裏的長公主困在其中,眼睛明亮地來來回回打量着長公主的神情。
“我回來了。怎麽突然這麽問?阿燈,你是不是想我了?”
郁燈泠烏黑的眼珠也在他臉上慢慢挪動,雖然沒什麽表情,身上的寒氣卻似乎在漸漸散去。
薄朔雪哪裏管她回答是不是呢,伸手碰碰她的頭發,又碰碰她的耳垂,最後在臉頰上傻笑着輕輕刮了兩下:“我就知道,我們阿燈,這幾日一定是想我了。”
郁燈泠垂下眼睛。
是這樣的,身上永遠暖和,說的話不着邊際,會給她當枕頭靠着睡覺,薄朔雪就是這樣的。
他回來了。
郁燈泠腦海中周蓉的身影在慢慢褪去。
她不知道為何會有這樣的變化,但是她寧願閉上眼時,眼前閃現的是薄朔雪仿佛生怕沒人打他一般的笑容,也不願意是周蓉的臉。
郁燈泠擡起手,握住薄朔雪的手指,看着他說:“你回來就好。”
薄朔雪霎時周身緊繃,僵硬不已。
他渾身上下熱烈躁動得像是有一座火山在他體內傾塌,熔岩侵吞了血脈,讓他立刻就能飛上天。
但是他克制住了,小心地低下頭來,雙唇微微顫抖着,輕輕吻上郁燈泠的。
一開始的碰觸像兩只一同回到洞穴的小獸彼此蹭了蹭打招呼。
很快綿軟的親吻越來越深,裹挾的溫度也越來越燙。
幾日的思念仿佛都傾注在每一次磨蹭和吸吮中,屋內響起連綿不絕的咂咂聲。
好半晌,薄朔雪才終于停了下來。
他眼神微微渙散,輕輕擡高身子,呼哧喘氣。
“睡……得睡了。”薄朔雪斷斷續續地說了一句,語氣好似是在勸阻自己,“好好睡一覺,我陪你。”
郁燈泠烏黑的雙眸也霧蒙蒙的,過了會兒她點點頭,舔了舔嘴唇,拉着薄朔雪的手,圈到了自己的腰上。
然後側過身,很不客氣地把腦袋和半邊肩背都枕到薄朔雪身上,安穩地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