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好奇
這與郁燈泠一直以來的規矩習慣太不相符。
吃了東西還能不洗漱,她不相信,挑着眼梢看向薄朔雪。
雖然沒什麽表情,但也能看出她的質疑。
薄朔雪面不改色,依舊淡然道:“世人都說我學富五車,殿下的藏書閣裏,大半先賢所著我都能倒背如流。”
這還已經是謙虛後的說法。
“所以呢。”郁燈泠奇怪地繼續看他。
“所以我說的就是對的。”薄朔雪篤定地說完,把盤子推得更近了些,轉移話題道,“吃點小蛋。”
郁燈泠頓了一下,接着嗤笑一聲:“小蛋。”
她故意學着薄朔雪的語調重複,眼角眉梢流淌過淺淺的戲谑,仿佛一段名貴的素錦上,流動着一層淺淺的銀白月光。
薄朔雪眼尾顫了顫,耳根沒來由的一燙。
鹑鳥蛋本就袖珍,送進宮來的更是上上品,白白嫩嫩,十分小巧。
幼時娘親總是稱呼它為“小蛋”,薄朔雪在耳濡目染之下,也就一直這麽叫,并沒覺得有什麽異常。
為何被這長公主學起來,仿佛在嘲笑他一般。
薄朔雪不想在郁燈泠面前露怯,即便心中有些羞窘,也強壓下去,并未表現出來。
只沉默地擺弄起那些餐盒,仿佛什麽也沒聽到,什麽也沒發生。
好在郁燈泠沒有繼續取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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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伸出指尖,撚起一枚鹑鳥蛋,在蛋尖兒上咬了一下。
郁燈泠口小,平時又慣常是懶散着不動,叫她吃個鹑鳥蛋,她也懶得費力氣張嘴一口吞了,而要分兩口吃。
薄朔雪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她會喜歡嗎?
畢竟,他也是費了心親手挑的。
意識到自己在想些什麽,薄朔雪猛地一怔,随即趕緊将這些念頭揮散。
鹌鹑蛋沒有加任何調料,只是用清水煮熟的。雖然放了一天,但一直用熱水溫着,跟剛煮出來時味道差別不大。
軟嫩的口感,咬破之後蛋黃清香又糯糯的,嚼碎了在齒間,既有漫開的香氣,又有食物的飽足感。
郁燈泠很快就忘記了黃豆漿,一口一個鹑鳥蛋,慢慢嚼着。
以前不是沒吃過,但或許是今日餓得狠了,它又出現得很及時。
郁燈泠第一次覺得,鹑鳥蛋很不錯。
黃豆漿也不錯。
吃完一碟鹑鳥蛋,郁燈泠喝了一小杯清茶,又看向薄朔雪。
什麽也沒說,但薄朔雪卻自然而然明白過來。
她還要吃的。
薄朔雪又低頭扒拉那食盒,在裏面挑選了一些油鹽不重的豆腐和青菜,夾出來給郁燈泠。
途中有一瞬間,薄朔雪十分懷疑自己,究竟是進宮幹嘛來了。
為何竟當真如此順手地服侍起了長公主。
他還沒來得及唾棄自己,郁燈泠就伸手從他手中接過了木筷。
微涼的指尖輕輕碰到了薄朔雪的手背,打斷了他的念頭。
薄朔雪下意識看過去,郁燈泠已經就着小木桌吃起來。
本就松松挽着的烏發被她蹭來蹭去,更沒了形狀,擋住大半張臉,從薄朔雪的角度,只能看見挺翹的鼻尖,和臉側一點點白皙的肌膚。
她先把一碗豆腐一口一口吃光,又喝了一碗湯。
對餓了一天的人來說,這些已經夠多了。
薄朔雪本想出聲阻止,但是看見郁燈泠像吃面條一樣,把青菜咬在嘴裏,一點一點吸進去,再包在兩頰,默默地木着臉嚼着。
一下子,薄朔雪不小心忘了要說什麽。
郁燈泠嚼了半晌,才把青菜咽下。
垂着眼皮冷淡地指責:“沒味道。”
薄朔雪張了張嘴,下意識地解釋:“放涼了。”
青菜放涼了本就不如原本的味道,哪怕是夏天也如此。
郁燈泠繼續指責:“難吃。”
難吃是他的錯嗎?薄朔雪不想替青菜接受她的控訴,幹脆動手收起食盒:“不是難吃,是你已經吃飽了,所以覺不出滋味。”
饑餓減退,食欲自然也就減退。
“吃飽?”郁燈泠皺眉,似是仔細想了一下,“我沒有。”
薄朔雪不想跟她争辯。
連自己餓得腹痛都不知道要起來吃東西的人,怎麽能指望她會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吃飽了呢。
他簡單收了一下,便叫侍女進來端走,并把桌子清理一下。
婢女不知為何都戰戰兢兢的,擦着桌子時,小心翼翼地生怕離他太近。
薄朔雪蹙了蹙眉,并沒在意。
等到侍女都退下,郁燈泠像一只慵懶的貓兒似的,又趴在榻上,拿着自己的衣帶擺弄。
薄朔雪見了覺得不妥。
有心想叫她起來消消食,但是心知她絕對不會聽。
便幹脆把話頭咽了下去。
其實這跟他根本沒關系。
至少現在,這長公主是餓不死了。他該做的,也就這些。
他起身欲走,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出了一背的汗。
薄朔雪這才想起來,臨近立夏,這屋裏竟還燒着炭。
原先他身上沾了雨水,又一直待在門口吹冷風,還不覺得,現在在屋裏待了這麽一會兒,已然是熱得受不住了。
薄朔雪剛起身,手臂便被人給捉住。
他回過頭,長公主涼涼的掌心拉着他。
“去哪?不是說了要你侍寝。”
郁燈泠肚腹不痛了,不再恹恹躺着,也有氣力繼續挑釁他。
薄朔雪頓時有一分後悔,心想自己是不是把她喂太飽了。
他沉聲:“松開。”
郁燈泠不言語,只拿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表示她并不打算聽從。
先前那番捉弄,和如今被困宮中的處境,又湧上了薄朔雪的心頭,點燃壓抑的怒火。
他眼眸收斂,甩手脫離了郁燈泠的掌控,一刻也不再停留,跨步出去。
身後珠簾碰撞着發出響聲,薄朔雪沒有回頭。
一路走到外殿,天邊恰好滾過數道悶雷,雨淅淅瀝瀝下得更急,夜風吹得樹影飄搖,也把雨吹得到處都是,門口地板已經濕了一層。
兩個太監小心翼翼地靠近前來,問詢道:“侯爺還沒用晚膳呢,這會兒下雨了,是依舊去前廳,還是讓奴婢去提過來,在外殿用?”
薄朔雪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先沒有答話,像是在出神。
過了稍許,薄朔雪才出聲。
“殿裏為何還燒着爐子?”
太監恭謹地答道:“這是殿下的習慣。殿下畏寒,往年也是如此,不到最熱的時候,都要在殿裏燒爐子,夜間還要蓋厚棉被。”
薄朔雪聽得臉色都有些皺了起來。
他想到自己,入夏時,只穿綢褲都有時熱得難以入眠,那長公主竟還要蓋棉被?
他想到什麽,又覺得不對勁。
“若是她畏寒,為何榻邊的窗子卻在大雨天開着?”
“這……”太監答不上來了。
支吾半天,只好說:“殿下沒有吩咐,奴婢們也不敢胡亂自作主張。”
的确,這事若要追究起宮人,也是有些沒道理。
這宮裏的奴婢難道還能不聽主子的?尤其那長公主脾氣那樣差。
薄朔雪沉默不語。
那個人是不知飽饑的,又畏寒,在那麽熱的屋子裏,她的手心還是涼的。
分明怕冷,卻沒人給她關窗。
真是奇怪。分明渾身上下都像長滿毒刺般令人厭惡,卻又繁麗,脆弱,令人不自禁覺得可憐。
薄朔雪收回神。
他可憐那個長公主?
別自作多情了吧。
薄朔雪沒再說什麽,提步往外走去。
一邊走一邊留下吩咐:“把殿裏飄雨的窗子都關了,還有,叫小廚房明日起膳食不必多送,務必清淡可口。”
小太監連忙應下。
平慈宮中,檀香袅袅燃起,皇太妃卸下了所有金銀首飾,只着簡單粗棉,跪在蒲團上,對着佛像一臉虔誠。
佛堂內除了皇太妃空無一人,安靜得聽不見一丁點聲響。
皇太妃微微阖目,一邊回想着今天的事。
燈宵宮,真是越發荒唐了。
郁燈泠安靜了沒幾天,這就又開始出亂子。
這回,還作了個大的。
讓侯爺當娈寵?她怎麽敢說出口。
薄家雖然世代為臣,但也不是好惹的,郁燈泠,越來越會添麻煩。
有那麽一刻,皇太妃也曾懷疑過。
郁燈泠這樣造作,是不是故意為之。
可是左思右想,這薄家與秋氏一族從無牽扯,更何況秋影已經死去多年,薄家不可能在這個時候才來結交郁燈泠。
況且看那薄小侯爺的模樣,怎麽看,都是對郁燈泠十分憎惡的樣子。
但是,郁燈泠這番行止……
罷了。
在旁的人身上,這定是極不尋常的。
但是在郁燈泠身上,卻不值得大驚小怪。
郁燈泠就是個瘋子。
徹頭徹尾的瘋子。
皇太妃肩頭聳動,險些笑出了聲。
想到還在佛前,便趕緊收斂住心思,免得心中所想被佛祖聽去。
手中又重新轉動念珠,心中禱祝起來。
願佛祖護佑皇帝,早日蘇醒,早日痊愈,信徒願餘生吃齋念佛,永伴佛前。
宿在燈宵宮的第一夜,薄朔雪難免有些輾轉反側。
想到那長公主,薄朔雪忍不住多了幾分好奇。
她竟只因為不想動,不惜将自己餓出毛病,那若是要她做點別的,豈不是更加為難。
若是離了宮人,她的生活起居還能維系嗎?政務又是誰來處理,立夏之日,朝中還要舉辦夏烈節,她能順利出席嗎?
好奇的事情越多,想的便也越多。
意識到自己腦海中全在想那長公主的事,薄朔雪僵了一下,面色頓時扭曲。
那位殿下如此可惡,有什麽好想的。
若說長公主是見色起意,可這共處的整整一個下午,長公主并未主動開口與他說過一句話。
可若說長公主對他并沒有別的念頭,那位殿下卻動不動就說出侍寝之類的言語。
想來想去,薄朔雪終于得出了一個答案。
手掌墊在腦後,雙眸盯着帳頂,沉怒愈濃。
她的的确确就是在戲弄于他。
可,這又是為何。
是想借此敲打薄家?
但明明有更簡單的法子。
是他惹長公主不悅?
可他與長公主上一回見面,都已是十年以前的事。
……
想來想去,最終帶着滿腹不悅入眠。
翌日一醒,又被幾個太監連哄帶勸地“請”到了郁燈泠那裏去。
郁燈泠已經醒了,倚在軟榻上,肩上裹着柔軟的毛毯,掩着嘴打哈欠。
薄朔雪匆匆掃她一眼,便轉去前廳用早膳。
這回薄朔雪吸取了教訓,明明已經吃夠了,卻并不放下碗筷。
就為了把時間拖長一些,好讓與那殿下共處的時間減少一些。
這頓早膳便變得極其漫長,等了又等,也不知旁邊的小太監是不是看出了端倪。
悄悄湊前來,在他耳邊小聲道。
“侯爺勿要擔憂,您不必與殿下共寝,就像昨夜一樣自便即可,太妃不會讓殿下為難侯爺。”
薄朔雪微頓。
太妃并未派人來問詢,是如何知道昨夜發生了什麽。
薄朔雪想到那日太妃說,會時時關心于他。
看來,太妃在這燈宵殿中安置了不少人馬。
太妃為何對長公主如此防備?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