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少年時的傅眷要風得風, 要雨得雨,最是讓人羨慕。她的父親雖然出身貧寒,可靠着絕高的天賦的一步步踏上巅峰,成為玄真道廷的副會長, 整個玄門的領頭人之一。她的母親出身玄門大族, 得道門正傳,而她自己則是天生道骨, 被父母當作繼承人培養。可這一切都在八年前的一場事故中被打碎, 自此之後她嘗盡人間冷暖, 所謂的血緣親情更是不值一提。
每個人都用飽含憐憫的眼神提醒着她,她是個雙腿殘廢的廢人。當她的道體不全後, 就算天資再高又怎麽樣?她的成就已經能一眼望到底了。傳聞西昆侖有不死樹、不死泉等天材地寶可以治好她的腿,但那可是神話中的西昆侖啊,等到山海複蘇後,誰能邁過那大妖橫行的地界, 找到傳言中的寶藥呢?
她不是廢人。
可每次提起這句話時, 她都會想起過去的那場事故,痛恨自己的無能。
那只鬼王的确厲害, 可玄真道廷與世家聯手了, 鬼王幾乎毫無勝算。母親和父親勝券在握,只有這樣, 他們才會願意帶自己一起去見世面。可結果呢?這樣的代價已經超出道廷的預料了。
傅眷雙手捂着臉,腿上的疼痛如潮水一陣又一陣地湧來, 她的劉海被額上的汗水打濕, 她低低地呻/吟了一聲, 那雙黝黑如墨色的眼眸中流出了幾分痛楚來。過去的一幕, 是纏繞了她八年的噩夢。
傅眷忽地低聲道:“你們說, 是玄真道廷還是玄門下的暗手?”
小紙人被她的話語吓了一跳,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那場戰鬥它們并沒有參與的,随着鬼王的消失,算是已經了結了。在一開始的時候,亡者的名字被作為英雄記住,可漸漸的,他們的存在消失于人世中,只存在于親朋好友的心中。
“小眷。”傅一擔憂地望向了一身陰翳的傅眷,它莫名的感知到了一股森寒的冷意,像是墜入了冰窟之中。作為一種靈性力量存在,它不該感知到冷暖的。
“我沒事。”傅眷朝着傅一微笑,她擡手摸了摸傅一的腦袋,忽又道,“到了明日,女鬼身上的煞氣就該被煉化了,那時候可以細問了邪道人之事了。”
“還要找姜夷光嗎?”傅三驟然問道,想到了在街上姜夷光扭頭離去,它有一點兒生氣。明明是并肩作戰的同道,她怎麽能一點都不關心小眷?
傅眷反問道:“為什麽不呢?”頓了頓,她又道,“姜姨現在下落不明,如果她願意做出改變,我應該幫她一把報答姜家對我的恩情。”
“可她的态度——”傅三想了一會兒,才找到了合适的話語來形容,“還是很惡劣驕縱。”以前的姜夷光像是眼睛冒着綠光的野狼,有點偏執有點瘋,做事情從來不會考慮後果。她對小眷的“好”,都是她自以為是的“好”,根本不顧及小眷的身體和心情。也就是仗着她的母親是那位大人,她才敢任性妄為。現在的姜夷光倒是沒有那股讓人避之不及的熱切了,可她的态度忽冷忽熱的,讓人難以捉摸。依它來看,就不該慣着姜夷光!
傅眷垂着眼,烏黑如鴉羽的長睫掃下了一小團陰翳,掩住了她眸中的深沉之色。她平靜地開口道:“姜夷光的言論重要嗎?那些人沒有将話說出口的人,難道不是也那樣想的嗎?”
“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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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需要關心。”傅眷打斷了小紙人的話,又刻意強調道,“任何人。”
她的神色很冷漠,傅一沒敢繼續吭聲。它要是沒記錯的話,在海棠街的時候,小眷還期待地望着姜夷光吧?變卦怎麽這麽快?陰晴不定的,比姜夷光還要過分。
姜夷光這一覺睡得安穩,可能是睡前在永恒空間中修行玄女劍術,夢中的她劍氣縱橫三千裏,有“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的長安游俠風骨,醒來的時候,她一個骨碌起身,蹭蹭蹭地跑到了茶幾邊,看着那一柄被放在上頭的法劍。
這柄法劍是傅眷遞給她的,劍是好劍,但是比起在永恒空間裏使用的劍,它就是一堆破銅爛鐵。
永恒空間裏的那柄法劍,一面刻山川草木,一面刻日月星辰,銘曰“軒轅”,正是傳聞中衆仙采首山之銅為黃帝鑄造的神劍,黃帝殁後,此劍失去蹤跡,直至禹王之時才重新現世,又稱“軒轅夏禹劍”,可等到禹王辭世,再無帝王得見軒轅劍。
就算是短暫的使用,姜夷光也生出一種“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悵惘來。只是這樣的惆悵并沒有持續太長久,就被叮鈴悅耳的門鈴聲打斷了。姜夷光捋了捋頭發,簡單地拾掇了一會兒,就踩着拖鞋不情不願地開了門。
在對上傅眷那雙沉靜的眼眸時,姜夷光并沒有太大的意外。
她也不在乎自己邋遢的模樣落入傅眷眼中,側開了身體放傅眷進入房間中後,她懶洋洋地前往盥洗室繼續收拾。十幾分鐘後,她才神清氣爽地走出,睨了那一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冷漠神情的傅眷一眼。雙手交叉環在胸前,她忍住了那即将出口的一堆話語,等待着傅眷先開口。
傅眷對上姜夷光的視線,淡聲道:“女鬼名顏筝和,死于西臺戰役。”
姜夷光挑了挑眉,但凡是神州人,都聽過“西臺戰役”這四個字,這是在神州大地上發生的最後一場大規模戰争。在那場戰争結束後,神州末代王朝最後一位君主明義宗宣布退位,廢除帝制,結束了神州數千年的“家天下”,從此神州社會徹底地邁入了現代化進程中。
有很多人熬過了那段時間,卻也有很多人死在了黎明的前夕。
傅眷見姜夷光有些動容,垂下了眼睫,又繼續淡聲道:“她死後只餘下了一抹執念,後來被邪道人遇見。原本邪道人想要煉化她很不容易,但是這邪道人借用了千年的大妖之血,她身上的功德金光被磨殺得幹幹淨淨。”
姜夷光眼皮子劇烈跳動,心中驀地浮現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她原本準備做一做姿态,可聽到了傅眷的話語時,沒忍住驚異道:“千年大妖?”
傅眷一字一頓道:“正是九尾狐,這道人極為擅長邪術,首丘洞中的邪咒恐怕就是他留下的。”
姜夷光又問:“這等能耐,我們會是道人的對手嗎?”
傅眷道:“邪道人不久前受了重傷,被打壞了根基。玄真道廷那邊沒有關于他的資料,應該不是道廷的前輩出手。”
姜夷光心中一緊:“難道是我母親?”姜理來到了江城,可是沒有找到半點蹤跡。如果她在江城,會不知道自己和傅眷現身嗎?會不聯系自己嗎?定了定神,姜夷光吐出了一口濁氣,她擰眉道,“我已經很久沒有聯系上母親了。”
傅眷困惑地望了姜夷光一眼:“我記得不久前你說是姜姨聯系了你?”
姜夷光面色一紅,在謊言被戳穿後她有一瞬間的慌亂,但是很快便平複了情緒,她并不接傅眷的話,而是岔開了話題:“如果是母親動的手,那找到老道人,是不是可以問出母親的蹤跡了?”
傅眷搖了搖頭:“我不确定。”
姜夷光的心一沉,得到了這個消息後她莫名的煩悶。她只能夠根據自己悲慘的結局猜測那時候母親可能不在了,但是不知道“失去”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難道“江城出差”後,母親就失蹤了嗎?玄真道廷這邊沒有消息,那跟母親有點交清往來的世家呢?他們知道什麽嗎?
傅眷張了張嘴,最後只嘆了一口氣,說了句:“你不要擔心。”
怎麽可能不憂心?這是她在世上唯一的親人!姜夷光冷冷地瞥了傅眷一眼,陰陽怪氣:“我知道的,擔心也沒有任何用處,只是浪費情緒而已 。”
傅眷:“……”她不知道怎麽安慰姜夷光,也不想跟她吵鬧。靜默了片刻,她繼續說“邪道人”的事情,“邪道人受了重傷,似乎想要借助龍脈修行。”
姜夷光沒有接腔,還沒意識到這件事情的重要性。
傅眷又道:“大明立朝之後,神州大地龍脈其實還有百條,太/祖命誠意伯斬了除了帝王本家的所有龍脈,只留下了一條真龍之脈,發展到了如今。那些支脈一斬,鎮壓山海的就只剩下一條了,無疑是推動了山海複蘇的進程。”
姜夷光挑眉:“然後呢?”
傅眷眸光幽沉:“那邪道人姓劉,正是誠意伯的後裔。”
姜夷光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咋舌:“斬龍脈壞他人氣運,不得遭受天譴嗎?竟還能留下後代?”
“誠意伯有經天緯地之才,功行到了這地步,自然也有保住子孫的辦法。”傅眷哂笑了一聲,“但是子孫後代終究入了邪道之中。那邪道人持有家傳的斬龍術,要是讓他靠近龍脈,又會發生什麽呢?
姜夷光小聲地嘟囔了一句:“各位前輩蔔算的結果都是‘山海複蘇’,這足以證明龍脈在一步步崩潰了,結果不是沒法改變嗎?”
傅眷淡淡道:“但現在的努力至少可以讓這股浪潮變得平和一些,讓我們準備的時間多一些。”
姜夷光并沒有傅眷那麽高的覺悟,視線所及的人物面板上那低的可憐的俠義值讓她更有“底氣”在這些事情上擺爛。不過此刻她還是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朝着傅眷豎起了大拇指,心想道,不愧是百折不撓、永遠在戰損、永遠初心不負的女主。
傅眷不動聲色地掃過姜夷光的手指,藏住了将姜夷光拇指摁下的念頭,可眉頭不受控制地蹙了蹙。
姜夷光問:“王玄明知道了嗎?”她要是沒記錯的話,王玄明是來調查邪道人,既然兩件事情指向了同一件,卷入其中的他不可能不管。這命運真是給男主大開方便之門啊,千方百計将他跟傅眷湊到一起去。
傅眷搖頭:“還不知。”
姜夷光:“怎麽不将他約出來一起談?”
傅眷擡眸,幽幽地望着姜夷光,反問道:“你想看見他嗎?”
姜夷光覺得稀奇,難不成傅眷還會考慮到她的心情嗎?她也不隐瞞自己的心思,誠懇地應答:“不想。”
傅眷道:“我會單獨跟他談的。”
姜夷光:“……倒也不必。”她何止是不想見到王玄明?她甚至連傅眷都不想瞧見。可她既然想要擺脫命運,那就得在命運創造的巧合下尋找一線生機,面對一些她不願面對的人、承擔一些她不樂意扛住的責任。
正說着,傅眷的手機鈴聲響起了。
姜夷光沒有窺伺的念頭,可眼神光一掠,還是瞧見了“王玄明”三個字。
她頓時一陣牙酸,這厮是有感應嗎?才說到他,他就出現了?再看傅眷,她蹙着眉頭,似乎沒有接電話的念頭,姜夷光心中又是一陣舒爽。“相敬如冰”的男主?就算是“命運”也沒法讓無情的人生出心來吧?
姜夷光禮貌地問:“需要回避嗎?”她發誓她沒有半點陰陽的意願,可那被“命運”影響的腔調,讓她自己都皺了皺眉。她掀了掀眼皮子去看傅眷的神情,但她低着頭,那雙沉着墨色的眼眸裏沒有神光,只有讓人充滿了壓力的“沉”。姜夷光退後了一步,因這無意間瞥到了的一眼而心驚。
傅眷的回應是接通電話開了免提。
“傅眷,怎麽樣了?邪道人的事情有消息了嗎?”王玄明問,他是接了玄真道廷的任務過來的,吃住都由江城這邊的道廷安排,夜裏的事情他想讓傅眷與他一起回道廷,可惜被傅眷拒絕了,他也不好意思再問傅眷要封印着女鬼的符箓。
“有。”傅眷簡要地将自己得到的訊息告訴王玄明。
王玄明那邊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感慨道:“真的跟龍脈有關啊?對了,我碰到了趙智了,他是為了龍脈過來的,到時候他跟我們一起去對付邪道人。傅眷,你覺得怎麽樣?”
趙智是趙家的子嗣,在這一代中雖然不如當初的傅眷,可也算是有幾分出息。
傅眷淡漠道:“随你。”既然查龍脈查到了江城,她的拒絕難道能讓趙智返回趙家嗎?
“好。”王玄明點頭,沉默了片刻,他又忍不住關懷道,“你真的沒事嗎?這件事情交給我來解決,怎麽樣?到時候玄真道廷那邊的任務獎勵,我會都給你的。”開壇作法,又不停地使用神通道術,就算有再高的天賦,都經不起這樣的透支的。他能夠猜到傅眷的心結,願意背着玄真道廷帶傅眷做一些任務,卻不想看到她這樣毫無顧忌地糟蹋身體。萬一昆侖有信呢?
姜夷光聽得一清二楚,撇了撇嘴想,王玄明還真是大方。過去的王玄明是被王家看重的子嗣,可随着他違背家族意願進入玄真道廷之後,王家人早就放棄了在他身上繼續投放資源了。他想要趕上族中的兄弟姐妹,只能夠靠着玄真道廷功數帶來的“獎勵”和并不怎麽豐厚的薪酬。跟以前的少爺生活相比,此刻的他算得上是捉襟見肘吧?他對傅眷的拳拳之忱肉眼可見。姜夷光沒控制住情緒,對着傅眷冷冷一笑。
傅眷還是一種冷淡的口吻:“不需要。”沒等王玄明多說什麽,就挂斷了。
姜夷光笑了起來:“如果涉及龍脈,玄真道廷那邊出手會闊綽很多吧?真的不需要了?”
傅眷擡眸:“姜夷光。”
簡單的三個字在她的口中,偏偏帶着寶劍出鞘般的森然寒氣。
姜夷光斂住了笑,問道:“趙智要來?趙家人,不是一貫看不上玄真道廷嗎?”道廷中的修士都是靈氣複蘇後開悟的,不少是野路子出身,擁有自家傳承的世家哪裏看得上他們?再者就是道廷被政府大力支撐,隐隐有蓋過世家的勢頭,那幫老家夥們心中可不滿得很呢。
傅眷:“關乎龍脈,他們怎麽能置身事外。”
姜夷光想了一會兒,覺得有理,可心中始終有種說不出來的違和感。“謝朝雲”的事情他們不讓調查,如今與九尾狐有關,又突然現身,是不是巧了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