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正文完
◎四月春天裏一陣沒有溫度的風。◎
姜淮也不是什麽公衆人物, 随着時間的沉澱,這場小風波很快平靜下來,兩個星期之後, 學校抓住這個無人在意的當口,公布了整個事件的調查結果。
一切塵埃落定,蔣修越也從海邊度假歸來,在金燦燦的陽光之下翻來覆去曬了這麽長時間, 回來的時候至少比先前黑了得有三個度。
在他返校上課之前, 姜淮約他單獨見了一面。
蔣修越朝着公園涼亭裏等候自己的姜淮揮了揮手, 咧嘴笑道:“膽子不小啊, 還敢單獨約我呢?”
“你不也還敢來嗎。”姜淮說。
蔣修越撇了撇嘴,感嘆道:“一個假期不見, 怎麽連老師都不叫了。”
“你被停職了,明天才恢複崗位。”姜淮看他一眼, “嚴格來說, 我現在不叫你老師才是正确的。”
“我是被停職, 不是被開除。”蔣修越雙手抱臂皺了皺眉毛, 隐約覺得自己這位得意門生憋着氣呢, “我得罪你啦?”
“哪能啊。”
明明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一個在地球那端沐浴着溫暖的太陽,一個在地球這邊承受着呼嘯的北風, 雖然其中沒有直接的因果關系, 但顯然姜淮心中是舒坦不了的。
“今天找我什麽事?”蔣修越問。
“我知道這次的事兒是誰幹的了。”姜淮看着他, 認真問, “如果你是我, 打算怎麽處理?”
蔣修越聽到這話顯然愣了一瞬, “怎麽處理?”他頓了頓, 挪開視線道,“不怎麽處理。”
“不怎麽處理!?”姜淮眉毛一揚,非常不滿,“這話是什麽意思?”
“事情已經過去了。”蔣修越說,“沒有再深究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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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淮有點發懵,“沒有深究的必要......?”她驀地反應過來,注視着蔣修越,質問道,“你是不是早知道是誰幹的?”
蔣修越嘆了口氣,并未直接回答她的問題:“我只是針對你這句疑問給到我的處理方式,至于聽或不聽,是你自己的事情。”
姜淮冷着臉笑了一聲:“蔣老師,拐彎抹角地說話就沒意思了。”
蔣修越注視着遠方,眼神飄忽不定的,仿佛正在出神,過了許久才開口:“油畫展出之前,她拿錄像來威脅過我,我告訴她,我不吃這套。但沒想到,她當真敢做出這事兒。”
姜淮沉着臉:“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我說了,我沒想到她當真敢——”
“我是說事發之後!”姜淮提高聲音,有些顫抖,“那些照片被公布于衆之後,我在網上被人人喊打之後......你為什麽沒告訴我......?”
蔣修越舔了舔發幹的嘴唇,聲音裏夾雜着痛惜和為難:“她其實......也是一個非常有天賦的學生。”他搖了搖頭,“我不想斷了她未來的路。”
姜淮驀地站起來,苦笑了兩聲,微微張着嘴卻一時間什麽話都說不出來。她沖着蔣修越似笑非笑地點了點頭,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了。
在回家的路上,姜淮打開了好久沒敢看的app,掃了一眼自己主頁下面的評論。竟然十條裏面有八條是在羞辱她代筆的。
氣死了。她真的快要被氣死了。
茫然失措之下,她怒不可遏地猛踹了兩下馬路牙子,引得路人小心側目。
姜淮深呼吸了幾口,一邊走着一邊仔細琢磨。
現在證據在手,她如果想要收拾關歆,任何時候都可以。但現在代筆的傳言漫天飛着,即便把關歆按在地上摩擦,她心裏也得不到任何的快樂。
她認真把這些事情進行了一個排序,她認為自己第一步還是應該自證清白。
自證清白。想到這裏姜淮倏爾露出一個極其難看的笑。她在心裏質問了一萬遍“憑什麽”,問到喉嚨都沙啞了,也沒有一個聲音能給她回答。
雖說不情不願,雖說萬分委屈,該證明還是得證明。
姜淮回家之後,在客廳裏來回踱步無數圈,在腦子被自己繞暈之前,總算想出了一個略有說服力的辦法——直播。
辦法是有了,執行起來難度确不小。
首當其中的便是——她害怕,她緊張,她不适應。
倘若貿然直播畫畫,以她這種“恐人”心态,肯定是不能成功的。莫說要在衆目睽睽之下創作出什麽震撼人心的大作了,就連發揮正常水平也十分艱難。
所以第一步,她必須得先學會适應外界的目光。
傅明升成為了她的第一位觀衆。
往後的一個月裏,姜淮除了找機會在學校的公開場合盡可能多地畫畫之外,每天晚上傅明升會在畫室裏陪着她畫上一到兩個小時。
起初她每隔五分鐘就會回頭看他一眼,甚至拿筆的手都會顫抖,但每次眼神碰撞之時,傅明升總是會回給她一個平淡到不能再平淡的眼神,沒有贊美,沒有欣賞,沒有任何的打量和思考,他就只是那麽單純地注視着她,自然得宛若四月春天裏一陣沒有溫度的風。
這種平淡到近乎可以說是漠視的眼神,姜淮非常受用。
逐漸地,她開始能夠忽略傅明升的目光了,甚至對方偶爾在房間裏幾進幾出,她都能毫無察覺,完完全全沉浸在自己的創作裏。
在承州步入春天的那個周五晚上,她開始了第一次直播。
傅明升所在的位置就是鏡頭所在的位置,姜淮反正也不會跟評論區的人有任何互動,所以她只需要完完全全忘記鏡頭的所在就好。
說實話,剛開始她還是非常緊張的,甚至坐在原處僵硬了好幾分鐘,但好再她并未看見那幾分鐘內屏幕上劃過的惡評。
房間裏很安靜,只有她和傅明升的呼吸交織在一起,這讓她逐漸地恢複了安心與寧靜。
畫了約莫一個小時,額角都微微滲出一層薄汗了,她面無表情地走過來,退出了直播。
鏡頭關閉的那一刻,姜淮突然脫力一般癱坐在地毯上,她擡頭望着傅明升,不聲不響地紅了眼睛。
傅明升對她露出一個溫柔的微笑,然後跪在地上,将她緊緊地抱在懷裏。
姜淮哭了。
這是關歆事件之後她第一次落下眼淚。
她趴在傅明升的懷裏,嚎啕大哭,不是因為悲傷,不是因為委屈。是一種從身體裏抽出強壓的輕快。從天而降的飄忽感讓她覺得失重,好似霎時沉浮在雲端。她不知道究竟該作何反應,只好順應天性流出淚來。
姜淮一身的委屈和憤怒都随着直播按鈕的關閉而畫上句號。
她不知道在直播之後網上這些人到底會如何議論她,但這些東西突然間都已不再重要了。原本這些流言就像洶湧的海水,她是在溺水邊緣掙紮的人。
然而這一刻,她化身為魚,即便被千淘萬浪所包圍着,她也得到了肆無忌憚擺尾的自由。
她用漂亮的尾巴激蕩起雪白的水花,繪成了她藝術生涯裏最為嶄新的一幅畫。即便這只是一副半成品,但它卻在數千人的注視之下全情投入地畫出的一副半成品。
姜淮雙手用力地抓着傅明升的後背,哭得連大腦都發懵了,仍然抽抽噎噎停不下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大概是乏了累了,姜淮才将傅明升松開,緩緩擡起頭來,水靈又紅腫的眼睛就這麽直勾勾地望着他,宛若剛剛在他的懷裏做了一個短暫的夢似的,那眼神清澈得好像初生的嬰兒。
傅明升撫摸着她被汗濕的頭發,眼神動容:“淮淮......你太讓我吃驚了。”
姜淮在傅明升的眼裏一直是個瓷娃娃一般的存在。
她美麗、動人,充滿靈氣,偶爾嬌嗔,偶爾叛逆,是女娲手底下最完美的那個小泥人兒。他盡他所能呵護着,保護着,生怕這個脆弱的小東西一不小心就破碎了。
但如今他卻發現,這位瓷娃娃其實是穿着戰甲的。
她的鋼刀磨得鋒利至極,她的勇氣一往無前。
姜淮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淚水亂七八糟地糊在臉上,她拉起傅明升的衣袖使勁兒蹭了蹭,本來有千言萬語想要傾訴和抱怨的,這猛地一下哭完,那點兒愁緒也和力氣竟然也一起不翼而飛了。
她眷戀地注視着傅明升那雙春風一般的眼睛。
天知道,正是這雙眼睛給了她新生的勇氣。
姜淮突然破涕而笑,她清了清嗓,帶着濃重的鼻音說:“我餓了,要吃飯。”
傅明升跟着她笑:“出去吃點?”
姜淮搖頭:“我想吃意大利燴飯,你不要吝啬給我的帕瑪森。”
傅明升微笑着點點頭,憐愛地拍拍她的小臉兒:“先洗洗去吧,小花貓。”
這場直播給姜淮帶來了許多額外的東西。
有人說這出戲從頭到尾就是她為了紅而進行的炒作,有藝術雜志邀請她進行了主題專訪,她突然再次走入漩渦的中央,被千萬目光所包裹着。
然而與之前不同的是,她不再認為這一切令人窒息。
她行走在承州最美好的春光之下,腳步輕快。
她踏着輕快的腳步是往教務處去的,她約了關歆在那樓道口見面。
關歆是帶着不屑來的,她估摸着姜淮是最近“紅”了,想在自己面前耀武揚威。姜淮不慌不忙地一圈一圈打開手中的牛皮檔案袋,一言不發地遞到關歆面前。
關歆打開袋子一看,瞬間僵住了,她沉默了許久,忽然顫聲道:“蔣修越騙我!他說了要給我機會的!”
“不關他的事。”姜淮輕聲道,“這些證據是我自己拿到的。”
關歆愣了一瞬,扯過檔案袋,二話不說就要把裏面的東西撕碎。
姜淮一臉冷漠地看着她:“住手吧,你撕壞了我還得去重印,怪麻煩的。”
關歆手上動作一滞,她突然反應過來,自己即便把這袋子裏的東西全部撕碎也無濟于事,姜淮大可沖印百千次......
她雙腿一軟,緩緩蹲下身去,過了片刻,擡頭問:“你想怎樣?”
姜淮跟着她蹲下身,伸出食指往上一指:“我約了政教處的鄧老師。”
“不要!我不能受處分!”關歆突然大喊,她用力抓住姜淮的胳膊,異常激動道,“我這三年所有成績都名列前茅,我肯定是在九月份的保研名單上的!你這麽一交上去......我就什麽都沒有了!”
姜淮垂着眸子眨了眨眼睛,扳開關歆硬拽着她的手:“你陷害我的時候怎麽沒想到今天?”
關歆的眼淚花兒瞬間奪眶而出,她幾乎用乞求的語氣喊道:“姜淮!你不能不給我活路!”
“我要是不給你活路,我就等保研名單出來之後再上交這份東西了。”姜淮平靜地站起身,說,“現在時間還早,考研,或是申請國外院校都還來得及。”
她繞過關歆,往上走了幾梯,走到一半又折回了來,溫聲提醒道:“做錯了事情就得認罰,你不要覺得憤憤不平,再去動什麽別的歪腦筋。”她拍拍關歆的肩膀,低聲道,“我要是再做絕一點,是可以起訴你的。”
當天晚上,姜淮興奮得翻來覆去睡不着,她咬着傅明升的耳朵,讓他開燈給自己講故事。傅明升打開床頭燈,有些困倦地掃了她一眼,然後把她緊緊地箍在臂彎裏。
“好,我跟你講故事。”
姜淮閉着眼睛安靜地聽着。
“從前有個性格惡劣的德國老頭,強占着一處風景秀麗的古老別墅,死活不肯轉手給一位英俊潇灑的中國青年。”
姜淮忽然睜開眼睛,笑着在他鎖骨處咬了一口:“不要臉,還英俊潇灑!然後呢!”
傅明升把她重新拉回自己的臂彎,繼續道:“然後出現了一位充滿善心的小藝術家。小藝術家背着英俊的青年,私下給德國老頭提出了一筆交易,游說德國老頭把房子轉手給英俊青年。德國老頭起初并不情願,但眼看小藝術家即将成長為大藝術家了,他忽然覺得這是筆極其劃算的買賣。于是他在今天晚上致電英俊青年,答應将別墅賣給他。”
姜淮猛地一下坐起身,聲音驚得在空中打了個旋兒:“真的!?高見要賣房!?”
傅明升拽着她的胳膊把人拉了回來,直接翻身壓在床上:“真的。所以英俊的中國青年之後要去一趟柏林,小藝術家願意同行嗎?”
姜淮盯着傅明升露出個笑,勾住他的脖子,支棱起上半身,快速地親了親他的嘴唇,然後若有所思道:“那得看中國青年今晚表現如何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