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摸清線索
屍體, 會說話。
劍從前胸刺進去,還是從後背刺進去,屍體都會給你呈現出來。只要看骨頭即可。
林稚水知道, 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情,如果讓李家其他人察覺到, 必然會引起群憤。
古人重屍首完整, 他們認為,人死後屍體不完整,不得入輪回。是以,檢驗屍體, 甚至進行解剖的仵作,才會被人們輕蔑為不積陰德, 不敬也遠之。
“所以,還是半夜去吧。”林稚水蹲在義莊周圍的槐樹上, 靜待夜色降臨。
——群憤他不怕, 但是萬一礙了他的事, 那就令人心煩了。
到了夜半, 林稚水摸進義莊, 翻出一把匕首, 就要給李路行剖屍時, 突然聽得外面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林稚水将包公的同人文稿往旁邊屍體的草席下一壓, 露出小小的邊角,再将李路行身上的裹屍布扯好,迅速躲到柱子後邊。
“吱呀——”
門被推開了,那人拿燈一照,腳步快捷地走入。
“女子。”包公透過承載他的紙頁, 充當林稚水的眼睛,“黑衣,黑鞋,黑手套,黑頭紗,沒有絲毫裸露在外的皮膚。”
林稚水屏息。
女的?難道是李家小姐?
包公道:“她在檢查李路行的屍首。”
林稚水保持姿态不動,“詳細說說?”
伴着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包公娓娓道來:“她試了李路行屍身的軟硬,檢查致死傷痕大小,傷口闊狹。”
“口腔,頸後,頂心,糞門,刃物處內外瘡口,衣衫破損之處,皆有檢驗。”
林稚水心中點頭。
傷口有兩面性,大的是刺入口,小的是刺出口,不過,屍體已經腐爛得很嚴重,看不出來是前刺後,還是後刺前,所以需要翻看衣服破損的地方。
——通常來說,劍分兩種,一種是由窄慢慢變寬,一種是除劍尖外,劍身寬窄一致,倘若用的劍是前者,一劍穿心後就可以分出刺入口與刺出口了。
可惜,兇器屬于後者。
至于口腔、脖頸、頂心、糞門什麽的,都是常規的驗屍手段。
——也不怪會有家屬不願意了,在他們看來,其他就算了,糞門略有些侮辱人,死者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
一個人,在非仵作情況下,能做到不顧髒污,詳細查檢屍體——
她是誰?
又有新的腳步聲傳來,女子卻安若泰山,并未躲去其他地方。
新的人一進來,就壓着聲音做彙報:“頭兒,阿三回來了。”
女子道:“他如何?只有他一個回來?”
“阿三受傷極重,斷了一條胳膊,拼死回來的。只他一個人回來,如今正在咱們下榻的地方治傷。他有話想轉告您。”
“何話?”
“您的猜測沒有錯,李家,除兄弟們,還另有一波家夥潛伏其內。”
女人冷笑一聲,“李韬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家裏漏成篩子了,都沒發現麽。”
她的下屬并沒有接這話。
女人又問:“還有呢?”
“阿三還說,阿十一,阿十二,阿十三,阿十七,着了道,不知是李家下的手,還是另外那夥人。他們平常看起來毫無違和之處,行事思考皆是發自內心,然而,李家少爺一旦發布指令,他們便會令行禁止,絕不多做一步。”
女人聲音帶上淡淡不悅:“為何不早彙報?”
“阿三去時,他們一切行動如常,認得阿三,也能與他對暗號,談到李家少爺時,也會對他的性格表露不滿,初始阿三沒發現不對,哪怕李家少爺将他們全部留在原地,只和褚貞一同上路,也只是以為少爺我行我素的脾氣又犯了。”
這倒也合理……
女子沉吟不語。
屬下又道:“阿三猜疑,異常藏在李家,他是您通過李家家主夫人那邊直接塞進去的,沒在李家呆幾天,阿十一他們,在李少爺身邊……”
女子嘆氣:“也有五六年了。”
屬下接着彙報道:“然而,等車馬遠去,阿三提議偷偷順着車轍緊随其後,卻被其他人拒絕,說少爺的命令不可違背。”
林稚水聽着,也覺得很不對。命令的确不可違背,但是,偷偷跟上去屬于對李路行的生命負責的一種折中處理,于情于理,那些仆從都不該拒絕才是。
一瞬間,林稚水又想起來他和李路行剛見面的時候。
當時他還覺得李路行雖然有毛病,卻也是個驕傲的人,戰鬥時不屑于讓随從幫忙,慘敗後也沒讓随從去群毆,反而賞了他們銀票。現在換個角度想想,卻發現其中明顯的不對勁。
阮小七一身匪氣,看着可不像個好人,幸好他的尖刀刺的是李路行耳骨,可萬一是脖子呢?
那可不是普通切磋,刀都動臉上了!
不聽少爺的話,頂多是不要命,聽少爺的話,卻讓他丢了命,回李家後,他們都得死。
孰輕孰重,不至于想不到。
林稚水對包公說:“我試她一試,看她是哪邊的,若是我追她出門,您留下,替我剖一剖李路行的屍身。看他胸骨。它在心髒前方,除西門莊主那一劍外,還有別的痕跡沒有?”
畢竟,從前面刺進去,未必會避開胸骨,可按照古時候以為心髒全生在左邊的誤解,從後背刺進去,絕不會去刺脊椎——這兩組骨頭,于人體位置豎直正對。
“好,主家請小心。”
林稚水沒有立刻拔劍。從黑衣女子自己過來查看這點,她應當是不希望有別人在義莊裏,看着她檢查屍體的。
——不論是為了自己顏面,還是為了李路行顏面。
果不其然,聽完彙報後,黑衣女子道:“是我對不住兄弟們,你先回去,別讓阿三出事,我稍後再回。”
“是,頭兒。”
下屬離去,黑衣女子繼續驗屍。
青蓮劍動,劍吟若蟬鳴,燈芯噼啪,劍風襲過,一顫之後,倏然覆滅,陷入黑暗之前,只見得細長黑影掠過牆壁,直指女子。
她可以避開,但是那劍招就要砸在李路行的屍體上了。
——林稚水當然知道自己能收住,黑衣女子卻不知道。
她目銳如劍,透過黑紗盯着林稚水的方向,将李路行身上的白被子用力往上一掀,遮住雙方視線。
清亮的裂帛聲後,林稚水去勢受阻,就聽到自己的劍尖與對方的劍尖相擊時,宛若金玉撞擊“叮”地一響。
白被子墜下,莊門大開,林稚水只看到濃稠墨汁一般的夜色中,踏着風吟馳去的背影。
林稚水單手持劍,追了出去。
月色下,只見兩道身影一前一後地急馳,花草樹屋自兩人身邊倒掠。劍吟聲聲,白色劍虹走水沖波般嘯過三十多尺的距離,離她背心僅餘數尺,迫得她驟停反身,拔劍相對。
只兩三個呼吸間,林稚水就沖到她面前,長兵相接,鋒刃流暢。
甫一交手,林稚水就知道,對面的人必然是一位劍術高手,并且和他走的是同一劍勢,都是搶快,劍出不回,不論有多少破綻,在比之前更快的下一劍裏補上。
勢若光電。
然後,雙方都發現了,對方的劍沒有殺氣。
幾乎是同一時刻,他們收了劍。
“你的劍不錯。”盡管看不見臉,女子帶着稱贊的語氣也證明了她的态度。
林稚水揚起一個笑:“你的劍也不錯。”
這時,林稚水方能好好打量對方,女子披着月光,夜色在她肩頭漫開,長身玉立,縱然全臉被黑紗所遮蓋,林稚水也猜,這應當是一位風華絕代的美人。
不過,再美人也不能擋住林稚水追根究底的決心。“你是誰?為什麽要夜探李路行的屍體?”
“我姓王。”王姑娘的目光似乎動了一下,落在他的劍身上,“青蓮劍,你就是青蓮劍仙的傳人,林稚水?”
林稚水笑了笑,“是我。我來為我自己洗脫嫌疑。”
王姑娘微微點頭,“我也猜不是你。能火燒溟海城的人,絕不會不知道害死李家嫡子是如何逞一己之私。”
林稚水臉色稍變:“你是誰!”
妖族不算,他們絕不會把此事大肆宣揚,而知道這事的人,只有陸縣令。再回想她剛才和屬下的交談……
這人該不會連區區北方邊緣地方的一個小縣城的縣令,也安排了人手去當卧底吧?
不至于吧!那她手底下得有多少人?
王姑娘哂笑:“我的身份不能告訴你,我随師姓,你稱呼我王姑娘,王小姐都行。”
林稚水看着她,不說話。
王姑娘很是無奈:“真的不能說,你剛才呆在那兒偷聽,也知道我是有下屬的,我得對我下屬負責。”
林稚水:“那你為什麽要夜探義莊?”
“這個能說。”王姑娘把手一負,隔着面紗望他:“我喜歡李路行有很多個年頭,他死了,我當然要找到真正的兇手,絕不讓對方逍遙法外。”
林稚水一噎。
李路行和他歲數一般,而對面的女子,已有二十四、五歲了,這許多年……“敢問您是在他八|九歲時就喜歡他了嗎?”
王姑娘似乎是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你猜?”
林稚水轉身,“不猜,懶。我先回去休息了,你有什麽線索,自己查就好,我自己一路,你和你的下屬一路。”
王姑娘沒想到林稚水會這麽做,很是詫異:“我說說你就信了?”
林稚水伸了個懶腰,雙手交叉放在腦後,将背毫無防備地留給她。“我信的是,在我攻擊你時,你沒有和我在義莊戰鬥——你對李路行的确有感情,我只要清楚這點就夠了。”
不論是敵是友,至少此刻目的一致,都是把真正的兇手找出來。
王姑娘遙遙望着林稚水遠去,罩紗下,眯縫着眼,忽地勾了一抹笑。
說是去休息,然而林稚水還是回去了義莊,包公已經把李路行胸膛剖了,見到林稚水回來,拭了拭手上屍水,“脊椎有損。”
林稚水笑了:“辛苦您了。”
終于,出現了明确進展。
如果無損,他才要頭疼,畢竟,從身前刺入,避開胸骨并不難——那玩意可以在體表明顯被摸到,所以大部分人殺人時,都會選擇貼着左邊乳|房的右側,那兒是心髒沒有胸骨保護的一部分。
——也是古代人以為的,整個心髒生長的地方。
林稚水耐心等到第二天早上,才去找李家家主,用問問題來逐步摸清線索。
李路行有警惕心,平日裏睡覺,劍都是墊在枕下。外加李家有注意培養他的遇襲能力,哪怕是睡着了,只要有殺意和響動,他也能迅速醒過來。
——可以确定,大概率不是夢中被殺。
——第二種可能,兇手離他太近了,比如說褚貞。
“褚貞有說,李路行是死在馬車內,還是馬車外嗎?”
“馬車外。”
“那李路行死的時候,離馬車遠不遠?”
“這……”
李家家主回答不上來,這問題方向有點偏門,他們沒人問過褚貞。
林稚水撺掇他:“問一下。”
李家家主點頭,給予了林稚水極大的信任,“還有其他要問的嗎?”
林稚水掰着手指頭數,“問他,李路行是仰面倒的,還是俯面倒的。”
“扶李路行屍體進馬車前,有沒有擦幹淨身上的血?”
“進入馬車後,可發現有血跡的地方?”
“他可有确切看到我?”
暫時就這五個問題。
李家家主派的是自己的心腹去問,得到了五個答案。
“就在馬車不遠處。”
“仰面。”
“擦幹淨了。”
“沒有血跡。”
“沒看到。”
得到回答後,林稚水的眼睛越來越亮。
——這就是他特意等到白天再來找李家家主的原因,不然,大半夜的,把褚貞從床上搖醒,問問題,傻子都知道有問題。
現在,狐貍尾巴果然露出來了。
中劍後,再拔劍,人往前倒,該是俯面。而如果是兇手特意将屍體翻過來……
人被刺穿心髒再拔劍,只有10秒左右的時間存活,其中要扣除把人扶起來的時間,扣除李路行所謂的告知褚貞,是林稚水殺了他的時間,剩餘的秒數,根本不夠兇手先翻屍,後隐藏。
由此得出,褚貞——
撒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