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點心渣渣
鬧鬧哄哄、叽叽喳喳了一夜,總算糊裏糊塗地到了天亮。
安年年等人是被人下了生巴豆曬幹磨成的粉,巴豆雖然是瀉藥,吃多了也會讓人心髒麻痹而死,好在阿池一見崔錦娘跑了就懷疑是有人下了毒,趕緊讓人煮了黃連水綠豆水給她們灌下去,又有大夫對症下藥開了止瀉保心的湯藥。
等太陽從林子那頭的晨霧裏竄起來的時候,身子最結實的柳甜杏已經能蹦跶着下地了。
小姑娘白着臉先去看了還躺在床上的安年年,又去看了掙紮着坐起來要去看青莺的夏荷,她和照顧夏荷的小丫鬟一道把人摁回到了床上,拍拍自己的胸脯說:「青莺我去看,你只管好好歇着。」
因為讓崔錦娘輕而易舉地摸了出去,掌管着後院兒的阿池姑娘很是發了一通火,一大清早就把前前後後所有的丫鬟都召集起來,說從此以後她們每天也得跟着去操練一個時辰。
路過了那些被罵得灰頭土臉的丫鬟,柳甜杏先去偏院看了看青莺,青莺仍舊虛弱,臉上卻已經有了些血色,看着倒是比夏荷強上了些。
聽柳甜杏說了昨晚上她們被下藥有多麽兇險,青莺的臉上也是忍不住的擔心:
「你折騰了一晚上怎麽還出來?趕緊回去好好歇着。」
「我身子好,出來走走就好了!讓我一味躺着說不定還更容易生病呢!」
柳甜杏一邊說着一邊眼巴巴看着青莺。
青莺看看她,再看看自己手裏的加了雞肉脯和火腿屑的肉粥,小心地說:「你要不要也來一碗?」
「好呀好呀!」柳甜杏連忙點頭,「怕我再吐,大夫讓我今日別再吃東西,不吃東西哪裏能好?」
青莺失笑:「那邊還有空碗,你自己給自己盛罷!少吃點兒應該也沒事兒。」
柳甜杏笑嘻嘻地盛了滿滿一碗,三兩口就喝完了。
用過了早飯,青莺就倚在床上繡花借着窗外的天光繡花,柳甜杏看了看,勸她:「繡花費神,你先養好了身子再做。」
青莺搖了搖頭:「我已經養了快半月了,就算是坐月子這時候也該做點活計了,沈娘子養着我這個病人,還養着我的兩個女兒,我總不能心安理得只等着被照顧。再說了我只是給姑娘做條裙子,繡的是最簡單的魚戲牡丹團花樣子,才用了四種針法六種線,哪裏算得上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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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才用了四種針法六種線,最、最簡單的魚戲牡丹團花樣子。
看看青莺布滿傷疤仍舊靈巧的雙手,柳甜杏小心把自己的笨爪子藏在了袖子裏。
青莺的兩個女兒一個不到一歲,一個不到兩歲,據說是一個生在年頭一個生在年尾,兩個孩子都幹瘦得像個小猴兒,小的連站還站不穩,柳甜杏抱着她一勺一勺地喂羊奶,大的已經會說話了,只是不多,柳甜杏讓她喊自己「姨姨」,她晃了晃小手,擠出了一聲「姨」。….
柳甜杏頓時心滿意足,又陪着青莺說了會兒話,她摸着有三分飽的肚子出了偏院。
看一群丫鬟們被培風帶着繞着夾道跑步,柳甜杏眨眨眼,又溜達進了主院。
剛進院子,她就看見只穿着一身素色短衣的二少夫人在牆角蹲着……那是在搬……磚?
趙肅睿也看見了甚是悠哉的柳甜杏,手裏抱着石塊,咬緊牙關提着氣往前走,也不理她。
柳甜杏嘆了口氣,蹲在地上看着「二少夫人」搬石頭:「少夫人,連我這般蠢笨的都知道從莊子上跑不回燕京城,崔姐姐那麽聰明,怎麽就非要跑呢?」
趙肅睿一路搬着石塊走到了另一頭的牆角放下,直起身換了口氣:
「看來崔錦娘也是對你們手下留情了,還能讓你現在就出來閑晃。」
柳
甜杏又嘆了口氣,她生得圓潤,蹲在地上弓着背是圓乎乎的一團,撿起一根枯枝挑弄着地上的螞蟻,她又說:
「我們這幾個人裏,安姐姐是最安分的,夏姐姐是最癡的,崔姐姐是最聰明的,可現在夏姐姐絕口不提二爺,崔姐姐也犯了傻,倒顯得我不那麽笨了。」
能說出這話,就還是個笨的。
趙肅睿白了她一眼:「要說心機手段,崔錦娘确實是個女中枭雄,只可惜她見識有限,見到了一個謝鳳安就覺得是頂好的歸宿,謝鳳安不行了,又盼着自己的兒子能給自己當依靠,豈不知從第一步就錯了,後面就算把事兒做成了花兒也不過是螺蛳殼裏做道場。」
柳甜杏眨了眨眼睛,她仿佛聽懂了,又仿佛沒有:
「少夫人,不依仗二少爺,不依仗兒子,還能依仗誰呢?」
看着地上幾個螞蟻為了一點點的點心渣渣忙忙碌碌,柳甜杏晃着腦袋說:
「我家從我爺爺輩就是奴籍,我四歲就被送進府裏給夫人解悶兒,再大一點兒夫人嫌我不能陪着她數佛米,又把我發落到了院子裏,還是少夫人你不嫌棄我教我認字。我本以為等我學了寫字算數就能回我爹那當個管家婆子,結果老爺又把我指給了二少爺當妾。我爹和我娘知道了消息進府裏來磕頭的時候都可歡喜了說我以後生下來的孩子就是少爺,不用再給人為奴為婢了。」
她擡頭看看少夫人,又低下頭:
「少夫人,你說,不指望二少爺,不指望孩子,我能指望誰呢?崔姐姐也一樣,她剛來府上見您的時候我就見過她,比現在的青莺也強不了多少,我給她帶路,她想給我賞錢都逃不出東西來,只給了我一個繡着松樹的青布荷包,還是用過的。」
搬完了兩趟石頭,趙肅睿用手背擦了擦身上的汗,看向那個在那嘀嘀咕咕的小丫頭。
「指望誰?自然是指望自己!」
他冷笑一聲,伸展了一下臂膀:
「不想做奴婢就想辦法讓你爹知道你有本事能賺了銀子,比呆在府裏當妾還能賺了錢,到時候自己給自己贖了身,誰還能讓你當妾?想要争,就得有能争的心氣兒。」….
趙肅睿也實在是搞不懂這些女人,區區一個蔭監,竟然能讓崔錦娘铤而走險,還有這個柳甜杏,身子也不知道好全了沒有就在他眼前說傻話。
搬完了最後一趟石頭,趙肅睿長出了一口氣,接着用長拳拉伸筋骨,正在他長出一口氣準備發力的時候,突然看見柳甜杏擡起了頭。
「不對!」柳甜杏說。
趙肅睿差點嗆着,差點兒就要說柳甜杏「大膽」。
「什麽不對?」
「少夫人你說的不對!」
柳甜杏仰着頭看着他。
「少夫人!你讀了很多書,去過很多地方,你看我們,就像是我看這些螞蟻。」
枯樹枝戳了戳地面,柳甜杏認認真真地說:「螞蟻為了一點點心渣渣費盡力氣,就像您看着崔姐姐依靠着男人、兒子。我們看着螞蟻的時候覺得螞蟻很可笑,因為我們不用在乎這一點點心渣渣,我們可以吃桌子的整塊點心,可以去廚房讓人做點心,還能換着花樣吃點心。您看着我們也可笑,因為您知道這世上有好多路可以不用依靠男人,也不用依靠兒子。」
小丫頭有些膽怯,說話的語氣卻依然認真。
「少夫人,我們嘲笑螞蟻的時候,沒人告訴螞蟻,這個世上有別的點心,所以,螞蟻一定會為了這麽一點點心渣渣拼命的。」
寧安伯府的後宅就是她們的點心渣渣。
二少爺極其微薄的寵愛就是她們的點心渣渣。
不用再為奴為婢生下的孩子不用再做奴仆就是她們的點
心渣渣。
一點點的自在、一點點的前途、一點點別人看不見眼裏的「前途」,就是她們的點心渣渣。
什麽點心渣渣,什麽螞蟻,這都是什麽荒唐之言?趙肅睿正要張嘴反駁,看着柳甜杏的臉卻又頓住了。
他倒是見到了一只與衆不同的「螞蟻」,那個蝼蟻一般的女子竊占了他的身體,就不肯再換回來了。
「……民婦是個下堂婦,是個孤女,就算家産散盡身敗名裂,也不過一死,我死後洪水滔天又與我何幹?」
沈三廢那日說的話又浮現在他的耳邊。
些微蝼蟻,不過見了點比點心渣渣大一點的點心便忘乎所以不肯退卻,沈三廢見得少,自然也得的少,所以才能毫無顧忌地要挾他。
他堂堂昭德帝,被一個蝼蟻似的女人挾制,不就是因為他見得多也得的多麽?
圖南算着時間端了一碟點心走進正院,就見自家姑娘正惡狠狠地搬石頭,柳甜杏則是在看着姑娘發呆。
「姑娘,先用些點心,這個大耐糕是把李子用白梅甘草焯水之後再把細切過的桃脯、松仁、瓜子仁用蜂蜜調過填進去做餡兒,最後放在鍋裏蒸出來的,這李子還是之前當季的時候曬幹的,現在蒸了吃也脆。」
「你放下吧。」趙肅睿心情極差,走過去撿起一塊塞了餡兒的李子就放進了嘴裏。….
是挺脆。
內裏還挺香甜。
吃了一個,又吃了一個。
趙肅睿看着旁邊眼巴巴瞅着的柳甜杏。
「你昨天又吐又洩的,那些庸醫是不是不讓你吃東西?」趙肅睿對大夫看病這一套可太熟了,不管是什麽病,那些大夫動辄就讓人清清靜靜地餓一頓,仿佛人修仙一日就能百病全消似的。
柳甜杏點頭如同小雞啄米。
趙肅睿往椅子上一坐,腿一翹,點心碟子往前一推,非常大方:「吃吧。」
多吃點兒點心,別再當個因為一點點心渣渣就忘乎所以的蝼蟻之輩。
心中這般念叨着,趙肅睿卻又想起了沈三廢。
她教這個傻丫頭識字,大概也是這般想的?
因為又想起了沈三廢,昭德帝吃點心的動作越發兇狠起來,仿佛自己嘴裏在嚼的沈三廢的心肝脾肺腎。
午飯時間還沒到,柳甜杏已經蹭了一頓粥一頓點心,回了後院兒她就看見安年年正坐在院子裏,面前還有一碗加了雞蛋的湯面。
「安姐姐?你好了?」
安年年點點頭,笑着對她說:「大夫囑咐了不準吃東西,我猜你定是撐不住的,特意央了阿池姑娘弄了碗面給你。」
柳甜杏如燕歸巢般的一路小跑,歡歡喜喜地坐在了石桌旁邊。
「可不是嘛!大夫不讓我吃飯,可是要愁死我了了!」
她摸了摸肚子,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
「沈三廢沈三廢沈三廢……」
距離上次沈三廢在他心裏說話已經過去四日了,夜晚時分,趙肅睿坐在窗前百無聊賴地念叨着沈三廢的名字。
窗外二更天的梆子聲傳來,他的心裏突然也有了異響。
「陛下,你是 把民婦當經在念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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