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向知榆剛來到濱寧這座南方小城時才15歲。
她被迫離開自己生活了十幾年的大城市和那裏的朋友,跟着向楠和他的小三,一起來到這個空氣裏都飄着濕氣的海邊小城。
她那時候心裏只有一個念頭——她讨厭這裏。
讨厭沒有肯德基,沒有圖書館,沒有電影院。
讨厭這裏有劉開紅和她的兒子程歸。
那時離中考還有不到半年的時間,向楠根本沒想過濱寧的教育差距和京州比差了多遠,也不在乎跨省轉學教材的突然轉變,向知榆适不适應。
他只想和劉開紅在一起,回到她的家鄉,在他得病的新老丈人面前盡孝。
轉校那天,向知榆被逼着穿上不合身的寬大校服,坐在一點也不熟悉的教室裏,接受着周圍好奇和探究的目光。
委屈,害怕,陌生,無數負面的情緒壓着她。
她再也承受不住,哭了。
同桌江闊手足無措,只能将東拼西湊借到的紙巾遞過去,大氣也不敢出。
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麽漂亮的女生,比他們高中部的那個校花邱璐還好看。
兩人的氣質簡直一個天,一個地。
“你為什麽哭啊?”等人哭完,直男江闊耿直發問。
向知榆眼睛紅紅,囔聲道:“我害怕……”
江闊瞬間被激發出保護欲,他本來就是學校裏比較渾的那類男生,學習不好,打架一流,家境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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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才初三,但個子已經遠超同齡人,不少男同學都愛跟着他混。
“怕什麽!你現在是我同桌,以後誰敢欺負你,我就去幫你報仇!”
血氣方剛的男生越說越來勁,完全沒注意到後門班主任的死亡凝視。
班主任悄聲走到他身後,動作迅速地揪住他的耳朵,往上提了提:“報什麽仇啊?皮又癢了?”
“哎哎哎,老師我錯了!”
江闊背着班主任,朝向知榆做了個鬼臉,哭鼻子的女生瞬間樂了。
自此,向知榆交到了她在濱寧的第一個好朋友。
可是那年,她這個好朋友卻遭受了人生裏最大的苦難。
她也因此,知道了紀柏惟這個人。
向知榆記得很清楚,那時中考剛結束不久,七月的晚上,空氣裏是風都吹不走的燥熱和黏膩。
就在那天夜裏,濱寧這個小城發生了一件大事。
奉餘街上的紀家琴行着火了。
熊熊的火焰肆無忌憚地擴張着它的爪牙,将漫天的黑夜都照射成血紅色。
哭聲,喊聲,警笛聲,一切嘈雜的聲響在這場大火中扭曲着。
等消防趕到的時候,火勢已經蔓延到了琴行的周邊住戶,受到最大的波及的就是江闊家。
江闊的母親那時獨自一人在家中睡覺,逃脫不及被活生生燒死在了屋裏。
向知榆和江闊得到消息從網吧裏趕過去,一切都已經遲了。
等到火勢被控制住,找到的只有兩具已經分辨不出人形的焦黑屍體。
一具是江阿姨,一具是紀柏惟的父親。
江闊被江叔叔抱在懷裏,撕心的哭喊讓在場的衆人不自覺哀嘆。
向知榆無聲地流淚,她直視着跳動的火焰,眼前出現了母親被推進殡儀館的場景,她那時也像江闊一樣,心撕裂肺的疼。
紀家琴行她也知道,程歸在這裏學過吉他,向知榆不情不願地到這給他送過一次傘。
是個很小的店鋪,閣樓住着一家三口,女主人去年因為胃癌走了。
之後程歸就不去了,因為琴行關了,老板将自己關在裏面,終日不見人。
她的餘光注意到一個男生,他與周圍格格不入,沒有驚恐和害怕,也沒有哀傷和悲痛。
就定定地站着。
面無表情,臉上火光跳耀,冷冷地注視面前地上那具漆黑的屍體。
可是向知榆還是看到他身旁的雙手死死握成拳,不停地顫抖。
江闊也看見了他,掙脫開父親的桎梏,沖過去一拳砸在他的臉上。
紀柏惟身子一晃,堪堪站定,沒有還手。
他唇角撕裂,流出鮮血,眼瞳沒有波瀾,他沒有看江闊,還是盯着那具屍體。
仿佛在無聲地控訴。
之後警察給出了起火原因。
琴行老板紀森因為妻子離世,患上抑郁症,在網絡上留下遺言之後燒炭自殺,火星濺到床單引起大火,造成了這場悲劇。
紀柏惟自此成了“殺人犯”的兒子。
也在江闊眼裏從朋友變成了仇人。
那是向知榆第一次遇見紀柏惟,随後的兩年裏,在濱寧這個小地方,他就像是個不能被提起的詛咒。
他的存在就是一個傷痛。
向知榆在這裏度過了兩年,她學習很好,順利升入濱寧一中強化班,成了程歸的學妹。
江闊和她被分到了不同的班級。
原本再好的朋友在分班後也會在時間裏慢慢疏離,何況對方自從母親逝世後就性情大變。
他越來越暴力,脾氣也越來越差,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耿直腼腆的少年。
而紀柏惟,只存在于向知榆聽到的傳言裏。
傳言他中考失利,進入了普通班,運氣不好的和江闊分在一起。
傳言他每天身上都有傷,氣質陰沉,不愛說話,和那個開小賣鋪的林老頭住在一起。
傳言他……
各種傳言,但沒一句是好話。
向知榆趴在桌上耳朵豎起,聽着這些笑意滿滿的談論,腦海裏浮現出火光前少年淡漠的側臉。
她執筆在書本上勾勒,從眉眼到鼻唇,然後慢慢劃掉,變成一團漆黑。
……
向知榆自從來到濱寧後,原本開朗的性格逐漸被磨滅,那個家也只是讓她落腳的地方。
機械地吃飯,睡覺,和程歸一起上學,自動屏蔽他和劉開紅的示好。
暗地裏和向楠叫着勁。
唯一的發洩就是寫日記,那裏記錄着她所有的惡意和怨怼。
對劉開紅的,對程歸的,還有對向楠的。
那個對她而言“罪惡”的本子,被她封鎖房間床下那個不用的老式行李箱裏,鑰匙藏在床單底下。
渴望又害怕向楠看到它。
高二開學前一天,學校進行了一場分班考,只考語數外。
等到最後一門數學結束,向知榆拎着包獨自離開學校。
夏天的夜晚天色暗的慢,向知榆慢吞吞地走在回家必經的路上。
此時路燈已經亮起,深藍色的天空配上暖黃色的燈光,還可以聽見不遠處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
一種只有海邊城市才有的浪漫氛圍萦繞其中。
前幾年剛來的時候,她經常在這片迷路,因為這裏的巷子和岔口很多,她又有輕微的路癡,被迫跟在程歸後面走了好久,才自己認得路。
之後她每次晚自習最後一節課都提前收拾好東西,下課鈴一響就奔出教室,趕在程歸找到她前跑回家。
今天的巷子裏十分安靜,向知榆不想這麽快回去,拖着步子繞進左邊的一條小巷,打算繞遠路拖延時間。
剛進去走了沒多久,一道壓抑的笑聲伴随着略帶急促的呼吸聲從前面拐角處傳過來。
向知榆腳步一頓,眨了眨眼,下意識貼着牆壁,勾頭看過去。
只見前面的那盞路燈下,兩個身影糾纏在一起。
緊緊擁抱,唇齒相纏,誰都不想松手。
女生個子不高,只能仰頭承受,男生低頭,表情享受,顯然是情動了。
當看到男生的臉,向知榆呼吸一滞。
是程歸。
程歸一直以來呈現出的淡然和知禮形象此時全部破碎,向知榆輕笑一聲,覺得有點可笑。
向楠眼裏的三好學生,乖巧的繼子,私底下就是這麽一副模樣。
那個女生她也知道,高三有名的美女,據說和很多男生談過戀愛。
看來程歸也不例外,成了其中之一。
也是,他那張臉很有欺騙性,看似清俊溫柔,其實很冷漠。
向知榆一直記得在她第一次來到濱寧,見他的第一眼,程歸那雙眼裏充滿審視和嫌惡。
重組家庭孩子之間,沒由來的厭惡。
向知榆當時就知道,兩人不會好好相處。
可沒想到,程歸演技一流,在向楠面前一直扮演一個好哥哥形象。
輔導功課,一起上學,幫她說話……
要不是因為初見時的眼神,向知榆她自己都差點被騙過去了。
向知榆勾起唇角,倒退一步,她故意用力往回跑,動靜驚得上頭的兩人下意識地分開。
程歸眉間一皺,扭頭看向腳步聲的來源。
只看見對方書包的圖案映入他的眼簾。
那圖案他可熟的很。
程歸眼尾上挑,眼睛眯起,丢下邱璐就要追上去。
“哎——”邱璐紅着臉叫住他,“我們是在一起了嗎?”
程歸聞言輕笑,拿出收進口袋裏的眼鏡慢慢戴上,嘴角上挑,昏黃的燈光在他的臉上暈出一片陰影,讓他看起來危險又冷漠。
“不好意思,我妹不讓。”
沒管邱璐瞬間變白的臉色,程歸背上包繼續去追那個故意的女生,想讓對方閉嘴。
向知榆悶頭往前跑,她調轉方向沒往家的方向,而是朝着不遠處的海邊跑去。
一想到程歸和邱璐驚慌的樣子,她臉上的笑容愈發明顯。
這片海邊她只來過一次,因為礁石衆多,所以很少有人晚上來這邊,不然一個不小心就會掉進去,很是危險。
向知榆全力跑着,仿佛想要發洩一直以來心裏的憋悶。
直到離那些矮樓越來越遠,大海的聲音近在咫尺,她才停下來。
扶着膝蓋,等待呼吸平緩。
天色漸暗,海與天相連,天邊挂着一輪明月。
整個天地都浸在這浪漫又高級的克萊因藍裏。
給足了安全感。
向知榆丢掉書包和外套,不自覺盯着遠處波瀾的海面,鹹鹹的海風吹拂到臉上,無盡溫柔。
心髒一縮,鼻頭突然湧上酸澀,眼淚從頰邊劃過。
那邊的人也會往這裏看嗎?
向知榆想起母親生前說過,海是不會騙人的。
你開心可以去看海,難過也可以去看海,去海邊只是為了看海,不是因為任何一個蹩腳的借口。
大海會包容一切情緒,再将重塑的你還給你自己。
可是她從沒有認真看過一次海,被迫來到這裏,她本能地遮住了一切美好。
向知榆脫掉襯衫,只着一件貼身的背心,她朝着礁石群那走,想看看白色的浪花。
走近了,才發現前面的一座礁石上好像站着一個人。
那人光着上半身,背影清瘦,蝴蝶骨十分明顯,稍長的頭發随風飛揚,站在風裏,仿佛下一秒就能被吹到海裏。
向知榆停下腳步,覺得那人有點眼熟。
她移動到右邊,看見了少年的側臉,與腦海裏萦繞了許久的一張臉對上。
紀柏惟眼底黑沉,盯着下面翻滾的海浪,心裏有個聲音在叫嚣。
跳下去,跳下去就解脫了,跳下去就不用再活着了。
被這聲音蠱惑,他向前移動了一步。
只要再走一步,他就可以實現腦海裏的那個指令。
可是就在他要傾倒的時候,一雙帶着炙熱溫度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用力将他向後一拉。
兩人順着力道,一齊倒在沙灘上。
向知榆兩只手撐在他的兩側,四目相對,心跳如擂鼓。
紀柏惟緊盯着上方的女生,連呼吸都忘了。
“要接吻嗎?”
紀柏惟看到她嘴唇開合,表情認真,蹦出這麽句話。
作者有話要說:
象姐:知道啥叫一語致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