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回小青山的第三日,聞人羲收到了來自京城的信,飄金的紙上書四個大字——貴客已到。
落款處寫着宮九二字。
可不就是貴客嗎?他笑,手中信箋轉眼化為飛灰,擡眼正對上陸小鳳的眼睛,問道:“可要同去?”
陸小鳳抓抓腦袋,很自然的趴在他身上:“當然。”
金陵城外,幾頂青布小轎從側面擡進去,據說是這家老爺新納的小妾,上不得臺面。
莊戶人家大多過着安生日子,對此議論了一陣也就散了。
幾個被五花大綁的女人從轎子裏被拽出來,分別塞進一間間屋子裏,外牆皆用精鋼所制,沒有窗戶,只有一扇小門,從外面上了十幾把鎖,裏面的人就算是插翅也難逃。
聞人羲站在門前,手中端着一個燭臺,陸小鳳站在他身邊,情緒有些郁郁。
紅鞋子裏有他的朋友公孫大娘,也有他昔日的老情人歐陽情,雖然聞人羲和他更加親近,面對這種境況還是會不太舒服。
“你不要進去了。”聞人羲點燃燭臺,溫和地傾身吻吻他的額頭,沒有半點欲念,只是單純的安撫。
陸小鳳握住他的手:“進去吧。”
聞人羲于是笑起來,摸摸他有些毛躁的頭頂:“你且在外面等我。”
見他有些不情願,他加了一句:“待會出來,總得有人扶着我不是。”
……
沉重的鐵門吱呀打開,又吱呀關上,室內一片昏黑,唯一的光明就是聞人羲手上的燭火,照亮一雙渴望的眼睛。
宮九沒有虐待俘虜的習慣,尤其是別人要的俘虜,他非但沒有虧待她們,而且将她們好吃好喝的供起來,這間囚室裏,除了沒有光,其餘什麽都有,高床軟卧,錦衣華服。
幾個月不見,公孫大娘消瘦不少,卻依舊美得驚心動魄,一頭黑發挽起高簪,朱唇輕點,黛眉淡掃,如此窘迫依舊維持着僅存的體面。
“許久未見,姑娘多有清減。”聞人羲把燭臺放在桌子上,“不知是否和我一樣,相思入骨,恨得夜不能寐。”
他的嗓音淺淡,半張臉在燭火映照下說不出的詭異,無端令人心頭發寒。
公孫大娘自身陷囫囵那天起,就早知自己再難脫身,因而只嘆息道:“千錯萬錯皆是奴家的錯,只求一個痛快,閣下若想動手,便請吧。”
眼睛緊閉,微揚起脖頸,恍若垂死的天鵝,透出凄絕的美感。
聞人羲伸手,輕輕撫摸她漂亮的臉頰:“多好看啊,越漂亮的女人,心就越狠,古人誠不欺我。”
公孫大娘不動,只見一滴淚水自她眼角緩緩滑下:“人是我殺的,冤有頭債有主,我那幾個姐妹還請閣下放她們一馬。”
“冤有頭債有主……”聞人羲的手點在她喉間,“好一句冤有頭債有主,說得出這句話你就不心虛嗎?”
他啞着嗓子,眼前仿佛還能看到張放不甘痛苦死去的模樣,午夜夢回,耳邊時常會回蕩着張放無助的慘叫,一聲一聲糾纏着他。
恨啊,怎麽能不恨呢,恨得鑽心蝕骨,恨得想要食其肉寝其皮。那是從未有過的痛恨,強迫他與自己少時最明媚的時光告別——以一種最殘酷的方式,要他如何才能做到不去用一種最殘酷的方式回報她的贈與。
“自古艱難唯一死。”他語調輕緩,面上還挂着三分笑意,好像眼前的,是他久別重逢的戀人,“就這麽讓你死了,顯得你有多麽英雄似的。”
公孫大娘身形微抖,問道:“閣下還想如何?”
“你說這世界上有沒有一種方法,能讓你覺得活着比死了還要痛苦一百倍,一千倍,一萬倍?”聞人羲神情恍惚,像是在問她,又像是在自問自答,“能讓你在死之前,誠心誠意的哀求悔過。”
“我追殺你,是因為你殺了人。”他說道,“你之所以會死,不是因為你惹到了不該惹的人,而是因為殺人是錯的,犯了錯就要受到懲罰,天經地義。”
眼前的女人還是那麽美麗,被追殺,詐死,囚禁都沒能影響她的雍容美好,誰又能想到這皮囊之下是多麽肮髒龌龊的內在,聞人羲的眼神有些癡了。
“如果你死的時候,後悔的是殺了不該殺的人,而不是做了不該做的事,那麽我殺了你也毫無意義。”
“不讓你意識到你是多麽醜陋惡毒,死亡給予你的只會是解脫。”
無法控制,無法控制自己身體發抖,公孫大娘此刻僅有的感受,就是恐懼,從四面八方瘋狂湧來的恐懼,從每一個毛孔裏,從骨頭縫裏,從任何能找到的漏洞裏,鑽進了她的身體。四肢百骸,五髒六腑全都痛苦不堪的攪在一起。
想要尖叫,想要哀求,想要跪在地上悲泣,張開嘴那恐懼就從嘴裏侵入,讓她發不出任何聲音。
她終于意識到自己惹到了一個什麽樣的怪物,那場讓她現在還後背發寒的追殺,已經是手下留情網開一面。
“我不願意給你解脫啊。”嘲弄的聲音響在耳邊,她忍不住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張極漂亮的臉。
幹淨的,高潔的,近乎于神性的,看到的一剎那,只會想起冬天初至,還未凍住的河面上,第一片雪花落下時泛起的清淺漣漪。
比任何事物都幹淨,也意味着比任何事物都殘忍,不如于孩童的純稚,可以笑着扯下蝴蝶的翅膀取樂,那是千帆過盡世事看透的平靜,可以溫柔包容任何污穢,也可以以同樣的面目将污穢除盡——以最殘忍的方式。
眼睛是最幽深的寒潭,倒映着她的模樣,從未見到過的,醜陋的不可思議的模樣。
“不……不……”她張開嘴,從喉管最深處逼出些許破碎的聲音,斷續如破敗的風箱。
聞人羲掏出一份信件,煞有介事地展開,偏着頭就着搖曳的燭火念起來:“公孫氏,自七年前犯案起,累計殺害無辜百姓百餘人,傷二百餘人,其手下産業皆未于官府登記,漏稅三千餘萬兩白銀。”
他抖抖手裏一沓信紙:“想要詳細的我這也有,要多少有多少。”說着他嘆氣,“本想将你殺了便是,可要是就這麽死了,那幾百人的冤屈又要往何處申,向何人報。”
“我學蔔易之術,背的第一句話便是天道輪回,報應不爽。”他站起身,擡手點在公孫大娘丹田處,一聲慘叫之後,數十年修為化為烏有。
“你要怎麽樣?”她捂着肚腹,眼裏滿是怨毒。
像她這個年紀的女人,失了內力不僅意味着她失了保護自己的工具,更意味着她會以最快速度衰老,再也保不住眼下的美貌。
對于任何一個女人來說,這都無異于滅頂之災。
“我殺了你,未免麻煩,別人殺了你,我又不太甘心。”聞人羲笑,“幸好我有個朋友,對你們這種人恨之入骨,把你們交給他,我一定很放心。”
“我的姐妹與你無冤無仇,你又何必糾纏不休!”公孫大娘嘶聲吼叫。
“無冤無仇?”聞人羲正轉身欲行,聞言不禁失笑,“南王府的嫣紅姑娘,送了我絲帕的歐陽姑娘,茶館裏的老板娘,藥店裏的比丘尼,若說無冤無仇,我還不是傻子。”
“天道輪回,報應不爽。”他打開門走出去,“作惡自有天收。”
門吱呀一聲關上,桌上的燭火搖搖欲墜,一如公孫大娘的生命。
陸小鳳一直以為聞人羲那句要有人扶他是開玩笑,不曾想那身影走出門便晃了晃,雙腿一軟直直倒在他的懷裏。
“聞人!”他半跪下來以支撐身上的軀體,那人好像在那間房子裏被抽光了精氣神,出來只剩一個空空的殼子,任他怎麽喊也沒有反應,就連此刻還挺直的背脊,都僅是勉力支撐。
焦急地想要把趴在懷裏的人拉出來看看狀況,手卻被一下打開,只得小心攏住身上的人,像哄孩子一樣,一邊慢慢拍打後背,一邊反複說着“沒事了沒事了,都過去了。”
翻來覆去說到最後,他自己都不知道嘴裏冒出了些什麽。
掌下僵硬的背脊一點點軟化,最終不堪重負地坍塌下去,聞人羲狼狽地死死抱住他,如同溺水者抱住唯一的浮木。
濕意浸透衣袍,懷裏的人固執的不肯擡起頭,只有背脊微小的顫抖無聲訴說着主人的情緒。
從來都是那麽從容的人啊,對自己的情緒管理到幾近嚴苛,陸小鳳第一次見到他這麽激烈的情緒波動,被抑在喉間幾不可聞的悲泣,一聲聲釘進他心口最柔軟的地方。
“我還在,沒事沒事。”徒勞的口頭安慰沒有任何作用,他低下頭,一遍又一遍親吻聞人羲的發頂,手從脊背到脖頸,來回上下撫摸。
他們在門口坐了多久,他沒有任何印象,只是到最後站起來時,兩條腿麻得不像是自己的。
短暫的發洩之後,聞人羲的情緒回歸平靜,僅有眼眶還帶了些紅,洩露了主人不怎麽平靜的心緒。
“我們走吧。”他轉身,步伐沒有絲毫猶豫。
“就這麽走了?”陸小鳳猶豫地回頭看看,總覺得有些不放心。
聞人羲回頭,嘴角挂起一個笑來:“再不走你可就沒飯吃了。”
回眸一笑,恰似冰雪初融春花爛漫,看得陸小鳳失了神,好一會才咋咋呼呼的追上去。
這一夜小青山上,床又響了一夜,陸小鳳被聞人羲難得的主動強勢迷得七暈八素,被折騰到只能趴在床上嗚咽□□。
肌膚相親是一種确認,确認彼此還存在着,互相溫暖,互相包容,确認除了仇恨之外,還擁有其他的什麽可以将自己填滿。
真好,還能與你相擁在這盛世繁華之中。
……
半個月後,官府貼出布告,宣告在南方流竄多年的犯案團夥紅鞋子全部歸案,因其情節惡劣,涉罪金額重大,将要押往京城,皇帝親自審理,歡迎大家前來圍觀,有仇的報仇,有怨的報怨。
短短十幾日,公孫大娘已頭發灰白,看到站在路邊的聞人羲,她瘋了一樣想要撲上來,卻被囚車欄杆擋住。
她從未想到,自己居然會被交給官府,官府啊!自恃武力的她從來沒有看得起的官府啊!
屈辱與仇恨如同藤蔓在心底滋生,吞噬着她的心房。
好恨,好恨。
聞人羲和陸小鳳随着囚車一道上了路,防止路上再出什麽變故,但是從頭至尾他們都未曾露出過身形,只暗地裏跟随到了京城。
他們并不顯眼,整個江南不知多少被禍害過的百姓,拖家帶口地上京,就是為了親眼看到仇人有什麽下場。
“心疼了?”聞人羲靠在樹上,眼神淡漠地看着那幾輛囚車被百姓團團圍住。
陸小鳳複雜地看了一眼下方憔悴不堪的幾人,有些不忍的別過頭去:“善惡有報,咎由自取罷了。”
真要說起來,那被她們殺掉的人何辜,被她們害的家破人亡的人何辜,陸小鳳也殺過人,手上也沾過血,所以他更清楚,一旦失了最後的底線,人就不能稱之為人,只能叫做畜生了。
心裏清楚,終究還是有遠近親疏,感性是很難被理性所控制的。
聞人羲伸手捂住他的雙眼,低頭吻上有些蒼白的嘴唇。
……
不等秋後,斬立決。
守着的百姓像瘋了一樣搶下屍身上的肉,嚎哭着委頓于地,山呼萬歲叩首叩青了額頭,而後一路趕回家鄉供在親人墳前以慰其在天之靈。
……
青煙袅袅,依舊是張放的墳前,聞人羲折下一枝桃花放在墓碑之上,花開得正豔,恰似那年初逢,青春年少,恰如桃花滿樹。
那一壺桃花醉,卻是陸小鳳準備的,淺紅的酒液,還能看見将溶未溶的桃花瓣。
草長莺飛,滿眼碧綠,拂面的風中葉帶着暖意。
“春天來了啊。”他嘆息道。
“是啊,春天來了。”陸小鳳擡頭,笑得燦爛張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