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殊門聖複·叛離(上)
衛修睜開眼睛,帶着前所未有的清明與深沉。
用愧疚也留不住周禮桓了麽?
他冷笑。
愛沒有了,愧疚也消耗殆盡。他還剩什麽?
什麽都沒有?
怎麽可以。
難迦是如何被滅門的?他為何會被廢了武功,變成如今這樣的廢物?又是為何會被周卞抓到桑穰,受盡□□?
因為周禮桓,都是因為周禮桓。他變成如今這樣,周禮桓有什麽資格嫌棄他?
衛修坐起身,溪矜将藥端上來,道:“衛公子,陛下囑咐公子千萬保重身體,将藥吃了。”
衛修道:“我回來之前,陛下曾為了一個叫溫蘇夌的男人,散了後宮,是麽?”
溪矜忙跪下,道:“奴婢惶恐,不敢妄加議論陛下。”
衛修冷笑一聲,道:“滾。”
——*——
溫蘇夌握緊雙手,道:“你……你認錯人了。”
周禮桓道:“認錯人了?你不是溫蘇夌?那為何要潛入宮中,只為了帶走幾本書?那是白樓的書。”
溫蘇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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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禮桓道:“為何會帶着徽刈?那是我送給白樓的劍。”
溫蘇夌啞口無言。為何?因為他醒過來,這些東西就都在了。師父說,他的東西,師父全都讓堇離給他帶回來了。漏了什麽,再讓堇離回去取便好。
他想啊想,想起來,漏了這些書啊。
于是便回來取了。
他看到,周禮桓對衛修還是一如既往地溫柔,溫柔得讓他嫉恨得很。
溫蘇夌道:“我要走了。你不能抓我,我沒有做什麽觸犯岚邑律法的事。”
周禮桓拉住他:“白樓……”
溫蘇夌深呼吸,垂下頭掙開周禮桓,朝魏堂胥跑去。
魏堂胥将他拉上馬,看了周禮桓一眼,策馬離開。
——*——
魏堂胥翻身下馬,濂臻迎上去,問道:“少主!沒事吧……”
魏堂胥擦過濂臻,面無表情地走進內堂。
濂臻:“……”他看向溫蘇夌,道,“溫公子,你們沒事吧?少主他怎麽了?”
溫蘇夌看了看魏堂胥離開的方向,道:“沒事,他……我可能惹你們少主生氣了。”
溫蘇夌跟在後面走進內堂,去敲魏堂胥的門。
魏堂胥一直沒給他回應。溫蘇夌道:“對不起啊,魏堂胥。”
又等了一會兒,溫蘇夌有些失望地離開了。
溫蘇夌背了個包袱,帶着他的徽刈,拿了封信給濂臻,道:“濂大哥,麻煩你把這封信交給你們少主。”
濂臻道:“溫公子,你……這是……”
溫蘇夌道:“我要走了。不能參加你們的聖複儀式,很遺憾。這封信你還是等到晚上再給你們少主,現在他只怕還在氣頭上。”
濂臻微微側頭,看見站在溫蘇夌身後黑着臉的少主:“……”
溫蘇夌道:“多謝你們連日來的照顧。”
濂臻:“……”
溫蘇夌微微鞠了一躬:“大恩大德,無……”
魏堂胥拖着他的領子将他扯進了房裏,門砰地一聲被甩上。
濂臻:“……”
溫蘇夌:“……”哇哇大叫:“魏堂胥!就算你救了我的小命也不能扯我的領子!”
魏堂胥反身将他抵在門上,睨了他一眼,甩了甩手中的信,展開。
溫蘇夌:“……不是這樣的!等我走了你再看!”
魏堂胥看了溫蘇夌一會兒,收起信,道:“好好保重,學聰明一些,勿再如此愚蠢。”
溫蘇夌:“……後會有期。魏堂胥。”
魏堂胥又看了他一會兒,放開他,直起身。
溫蘇夌整了整包袱,走了。
濂臻送走溫蘇夌,問魏堂胥:“少主,為何會準許溫公子離開?”
魏堂胥捏着手中的信,道:“殊門聖複,少不了麻煩,他走了反而安全些。再說,他願意去哪便去哪,我又豈能強迫他留下?”
——*——
衛修自魂魄歸體後第一次踏出繡央殿。
他對這個皇宮其實并不熟悉,先帝尚在時他甚至從未踏進過這裏。後來,他記得,先帝駕崩,周禮桓想公開他的身份時,他卻被周卞抓走了。
周卞。
衛修渾身又開始發顫。
對于這個陛下默認了身份的人,宮人們絕不敢怠慢,當即有人惶恐上前詢問。
衛修緩緩跌坐到地上,道:“滾。”
一時間無人再敢上前。
“衛公子!”
衛修擡起頭,一個青年男子正皺着眉彎身扶他。他閉上眼睛,想起來,這個人是唯一醫治過他的太醫,禦痕。大概也是除了周禮桓之外,唯一知道他在桑穰經歷過什麽的人。
禦痕正欲扶起衛修,衛修忽然睜開眼睛,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道:“滾開。”
禦痕一愣,微微皺着眉掃過衛修的雙目,繼而拱手道:“衛公子,你身體尚虛,不要妄動肝火為宜。”
衛修冷笑一聲,道:“禦太醫,如此殘花敗柳之軀,陛下也會囑咐你好生調養着,不可怠慢了麽?”
禦痕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豈可自輕自賤?”
此時有侍衛過來,道:“禦太醫,借一步說話。”
禦痕認識這是徐席硯的心腹,遂起身随那侍衛去了。
那侍衛道:“禦太醫,我家大人請太醫到府上去一趟。事情緊急。”
禦痕應了,又回返囑咐了幾個侍婢好生伺候着衛修,這才跟着那侍衛去了徐府。
衛修憤恨地趕走所有侍婢,踉跄着走到亭中坐下。他捂着胸口低低喘了幾口氣,視野中出現一雙鞋。
他擡起頭,有一瞬間晃了神。
那人嘴角挂着輕蔑的笑,道:“一代難迦弟子,竟淪落成這般模樣,真是令人噓唏啊。”
——*——
如今徐府已被周禮桓戒嚴,侍衛領着禦痕繞過周禮桓的眼線,悄悄潛入徐府。
徐席硯還是像以前,沉穩平靜。有些什麽,卻已然改變。
禦痕道:“你想做什麽?”
徐席硯道:“禦痕,将你所有的迷藥都給我。”
禦痕:“……沒有這種下三濫的東西。”
徐席硯焦躁地道:“那就現在,回去配給我。我要能迷暈皇宮所有弓箭手的分量。現在別跟我提什麽光不光明,我沒那心思。或者,你想看到我死得像個刺猬?”
禦痕:“……”
徐席硯道:“今晚子時,我死或是活,全靠你了。”
禦痕道:“我期望你死得比刺猬還難看。一路走好不送。”
徐席硯看着禦痕光明正大地從大門晃了出去,将夜行衣一扔,拿了自己的劍就跟了出去。
“徐大人!陛下……”
徐席硯的劍在劃上周禮桓近衛的咽喉時劍鋒一轉,那近衛冷汗直流之際只覺後頸一痛,直直倒了下去。
徐席硯收回劍柄,潇灑地還劍入鞘,道:“小五,你以前說過很崇拜我。我記得你。”而後,朝着四周喊道,“小三、小四、小八、小九!”
并無動靜。
徐席硯道:“不出來麽?那我便走了。你們好生保護陛下!”
暗處有一近衛欲動,另一人制止,道:“去禀報陛下。”
徐席硯闖入天牢,溫亦華縮在角落裏,并未受什麽傷害的樣子。
溫亦華見了徐席硯,愣了一下,眼眶一紅,道:“徐大哥……”
徐席硯拉起他的手,便往外走,道:“有力氣麽?走得動麽?”
溫亦華道:“你在做什麽?”
徐席硯“噓”了一聲,道:“別說話。跟緊我。我們沒多少時間。”
溫亦華手上不自覺用力。他看着徐席硯的背影,那一瞬間,仿佛找到了一輩子的依靠。
二人出了天牢,一路橫七豎八地躺着被徐席硯打暈的獄卒侍衛。溫亦華忽然道:“徐大哥,對不起。”
徐席硯足下未停,只道:“對不起什麽?”
溫亦華道:“那天我說的話,只是利用你的話,不是真的。”
徐席硯輕笑:“我知道。來了。”
溫亦華被徐席硯帶着步子一頓,停下。他擡起頭,看到城牆上布滿了弓箭手。
徐席硯将溫亦華拉進懷中護着,揚起劍,笑道:“不夠意思啊,禦痕。”
禦痕站在周禮桓身邊。
周禮桓漠然道:“徐席硯,殺了他,回來。你還是以前那個侍衛長。”
徐席硯又笑:“陛下,你以前可不會講這麽許多廢話。”
話音一落,漫天的箭鋪天蓋地地朝二人湧了下去。徐席硯神情冷峻,劍光蕩開湧過來的箭時,愣了一下。周禮桓一揮手,又一批弓箭手補上,箭發。
徐席硯聽音辨位,終于無法顧全。在擋下射向溫亦華的幾箭後,被另一個方向的幾支箭直直插入後背。
他悶哼一聲,溫亦華聲音發顫:“徐大哥?”
徐席硯皺着眉,此時,一個纖弱的身影忽然闖入箭陣。
周禮桓心中一緊,喝道:“停止放箭!”與此同時,飛身而下,将射向衛修的箭盡數擋下。
周禮桓将衛修帶到一旁,怒道:“你怎麽會來這裏!”
衛修看了溫亦華一眼,臉色蒼白,道:“他……我害怕……”
周禮桓提劍,指向徐席硯。
溫亦華感覺到一手濕熱,擡起手,竟然滿是鮮血,他往後一看,才發現徐席硯背上中了三箭,當即眼淚上湧,道:“徐大哥,你快殺了我,我沒有騙你,我說只是利用你是真的……”
徐席硯摟緊溫亦華,只緊張地注意着周禮桓和衛修。
周禮桓正欲開口,耳邊被一支箭劃破空氣,直直射向溫亦華。徐席硯來不及多想,閃身護住溫亦華,背上又多了一支箭,口中迅速溢出鮮血。
溫亦華驚恐地喊道:“徐大哥!”
周禮桓回過頭,衛修顫抖着扔了手中的弓,口中道:“我……害怕……他……”
徐席硯咬着牙提起真氣,帶着溫亦華飛身而起,城牆上的弓箭手愣愣地看着,竟無人再放箭。一衆侍衛平日裏也都喜歡這個随随意意的統領,虛虛擋了擋,也便個個捂着手臂倒了下去□□,竟就這麽放了徐席硯走。
周禮桓冷冷地掃了衆人一眼,道:“全城緝拿,抓不到人,提頭來見!”
衆侍衛領命,惶恐去了。
周禮桓抱起衛修,帶回了繡央殿。
禦痕下了城樓,拾起衛修扔下的弓,細細看了看,微微眯了眯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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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禮桓将衛修放到床上,道:“你不要命了麽?”
衛修道:“那個溫亦華……是周卞的人……我以前見過他……我害怕……”
周禮桓定定地看着衛修,良久,方道:“修兒,周禮桓對不起你。”
衛修道:“你……你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
周禮桓站起身,他環視了繡央殿一會兒,轉身離開。
良久,衛修起身,從後門悄悄出了繡央殿。
“很好,逼走了徐席硯,下一個,你該知道是誰。”
衛修看着眼前一臉淡然的人,道:“不知道徐席硯會不會死,他不死,溫亦華就不會死。我要溫亦華死。見過我在桑穰那副樣子的,都該死。”
“那有何難?不要心急,慢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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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臣徐席硯,攜妖後溫蘇夌之弟溫亦華潛逃,但凡提供線索者,賞白銀千兩。帶其二人項上人頭觐見者,賞銀五千,活捉二人者,賞銀一萬。
溫蘇夌踉跄一步,握緊徽刈,眼中幾乎要冒出火來。他撕了通緝令,大踏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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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又輸了。”
棋盤上放眼望去,盡數是白子,黑子只剩下寥寥幾個茍延殘喘。
禦痕道:“兵家言曰,以靜制動,以不變應萬變,陛下以為如何?”
周禮桓手中最後一枚黑子落下,禦痕的白子竟在一個極其顯眼的地方被圍殺了一片。禦痕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随即笑開。
周禮桓道:“孤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有丫鬟上前奉茶,周禮桓眼睛徑自盯着棋盤,道:“為何不是龍井?”
丫鬟惶恐下跪。周禮桓看了他一眼,道:“晟兒何在?”
那丫鬟道:“晟兒姐姐扭傷了腳,王公公便讓奴婢先伺候着陛下。”
周禮桓揮了揮手讓他下去。
禦痕道:“陛下,席硯畢竟對陛下忠心耿耿,陛下當真不再給他機會了麽?”
周禮桓道:“孤給過他很多次機會。他既不要,死何足惜。”
禦痕默默嘆了口氣,告退出了宮。
回到禦府,禦痕回房,剛關上門,一轉身便被點了啞穴。
溫蘇夌道:“禦太醫,我為了徐大人一事而來,并無惡意,你不要聲張。”
禦痕點頭。溫蘇夌解了他的穴道。
禦痕打量了這個戴着面具的男人片刻,道:“閣下是?”
溫蘇夌道:“無名小卒則是。不足挂齒。禦太醫,我想知道,徐大人究竟為何會被通緝。還有……與他一起逃走了的人,是何身份?”
禦痕後退稍許,道:“徐席硯一時糊塗,為男色所誘,不顧君臣之道劫走死囚,雖可惜了他一介人才,但此人若是不法,只怕後患無窮。”
溫蘇夌一愣,道:“這是……周禮桓的意思麽?”
禦痕稍稍沉吟,道:“我從未聽徐席硯提起過閣下,抑或,閣下乃是桑穰溫亦華舊友?”
溫蘇夌微微搖頭:“周禮桓他……當真不願意放過他二人?”
禦痕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陛下斷不是會徇私枉法之人,徐席硯乃是朝中重臣,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溫蘇夌看着禦痕,仿若從未認識過此人。他譏笑一聲,道:“禦太醫便當從未見過在下。告辭。”
溫蘇夌出了禦府,驀然覺出一陣從未有過的孤獨和心慌。他喃喃道:“師父,離大哥,我該怎麽做?”
沒有人回應他。
——為師不可能時刻在你身邊保護你。
他知道。
師父給他機會重生,他不可能還一切都靠着師父解決。
他握緊手中的徽刈,朝皇宮走去。
——*——
衛修情緒仍然不穩,不時追問周禮桓溫亦華可有抓住。
周禮桓問衛修:“修兒,你可記得初到難迦,師父要你做的事?他說……”周禮桓輕笑一聲,“他要你用小小的掃帚将所有的石階都打掃幹淨了,一塵不染,方考慮收你入難迦。”
夜晚的風帶着些涼意。
周禮桓看着窗外并不太圓滿的月亮,耳邊傳來一些雜亂的蟲鳴聲。
他聽到衛修說:“你是在嫌棄現在的我髒?你是岚邑天子,做什麽都是對的。何必勉強留着我在這宮中,髒了大家的眼睛,也礙了這原本幹淨的地方。你若是還能念些過去的舊情,就讓我離開這裏。若是覺得讓我活着會辱沒了你的名聲,便直接賜我一死。”
“若是你下不了手,便讓我離開吧。我太累了,禮桓。”
——*——
風似乎愈刮愈大了。
砰地一聲,窗戶被吹開,禦案上堆着的奏折嘩啦一聲盡數被吹到地上。
周禮桓起身,關了窗戶。俯下身去收拾。
雜亂中露出幾本朱砂幾褪,顯是很久之前批閱的奏折。
周禮桓拿起來,上面的字體非常隽秀。
——陛下,此議不可準。鑒州去年大悍,今年便想大肆開荒,這無異于自取滅亡。
——嗯?要我說麽?我覺得提尚書公子為好。尚書公子雖年輕,卻文武雙全,有大将之風,加之他曾在邊疆生活兩年,定然熟知邊疆疾苦,懂得惜我邊将……
——開心。這輩子,從未如此開心過。
——陛下,今日王丞相所說字字珠玑,陛下該好好反思才對。若是……我真如丞相所說,心懷鬼胎,陛下卻全然不防備,這樣如何能行?
——陸賢?他說我妖媚惑主,難道不該罰麽?
——誅……誅滅九族?不……不要。将他發配邊疆吧。
——不舒服?沒有。
——陛下……
周禮桓的雙手有些發顫,他扔開手中的奏折,喚來王長喜,道:“長喜,将奏折收拾一下。還有,明日送衛修出宮,命親侍五七保護他。不要讓他發現。”
王長喜領命。
宮中燈火通明,周禮桓攏袖站着,臉上卻現出些迷茫。他邁開步子,停下來時,已身在偌大而荒涼依舊的落日宮。
他随手拾了根木條,握在手上。
“俠之大者,天下為己任。此生疏狂,劍指瀾滄……”
“親而離之,攻其無備,出其不意。此……此兵家之勝……不可先傳也……”
“悟性如此之高,我怎可能會是朽木呢?”
周禮桓嘴角不自覺輕揚。他劃出最後一招,木條被斷為兩截。
徽刈靜靜地架在他脖子上。
周禮桓擡頭看向溫蘇夌,溫蘇夌仍舊戴着面具,露出緊緊抿着的嘴唇。周禮桓沒由來地覺出一陣心慌。
然而他發現自己竟然又是那麽的欣喜。幾番碰撞,他淡然而又柔和地開口:“白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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