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不知不覺的改變◎
國子監的學生要求釋放高晟!
這是什麽驚天大笑話?
堂上坐着審問的大臣們立刻僵了面容, 都瞪着眼盯着那個差役,好像看見個不得了的奇物,連高晟本人也微微睜大眼睛, 顯見也是意外。
他看向張大虎這裏。
隔着透如薄紗的窗戶紙,張大虎使勁搖頭, 表示于此無關。
高晟的目光停在溫鸾臉上,略一打轉方收了回來。
“都出去看看。”不等堂上主審官發話, 他擡腿往外走,絲毫沒有“犯官”的自覺。
綠袍趕忙跑兩步,搶在他前頭邁過門檻, 還回頭重重哼了聲。
高晟眼中毫無起伏,待他下臺階時,看似随意撫了下腰間的荷包, 一粒珠子已然在手,手腕一翻, 手指一彈。
“啊呀!”綠袍膝蓋窩一麻, 跟頭咕嚕滾下臺階,摔得灰頭土臉,額頭鼓起個大包。
高晟慢悠悠走過,“李大人, 看路。”
“你、是不是你?”綠袍捂着腦袋,氣急敗壞要找高晟算賬。
後面的老幾位趕緊的, 扶的扶,勸的勸,只有張肅小聲提醒高晟, “收斂點, 四面樹敵, 皇上也保不了你。”
對這位老大人,高晟是以晚輩自居的,“我沒辦法啊,張伯伯。”
“伯伯”二字入耳,幾乎令正容亢色的張肅落淚,深深看了高晟一眼,雖沒再言語,眼神卻像是在做出某種保證。
看着高晟一怔。
張肅已大踏步向前走去,高晟仰頭,用力閉了閉眼。
伴着一聲沉重的門響,門外的場景徐徐出現在一衆官員眼中。
數十名身着襕衫的學子靜坐門前,他們身後,是上百名大周百姓。
穿綢裹緞的,粗布麻衣的,有頭戴四方平定巾的缙紳,有頂着鬥笠光着腳的莊稼漢,他們的穿着打扮各不相同,但無一例外,都靜靜地坐在這裏,不吵不鬧,安靜而凝重。
卻有一股無形的壓力,沉沉壓在門檻內的幾位大人心頭。
張肅率先邁過門檻,雙手抱拳團團一拜,“諸位,有什麽話,有什麽訴求,可以選一二人去衙門裏談,能滿足的,我們都會滿足,請先起來。”
坐在最前面的一個小書生揚聲道:“我們就想知道,這是大周的京城,還是瓦剌人的京城?”
躲在角落裏偷看的溫鸾驚訝極了——這是那天考教高晟背書的小書生!
張肅面容一整,“當然是大周的京城。”
“既如此,為什麽對殺人的瓦剌敬如上賓,對救人的官員喊打喊殺?難道因為他們是瓦剌人,就可以踐踏我大周的律法,随時殘殺我大周百姓,而不用受懲罰嗎?”
“該交的賦稅,我們老老實實一樣不少,該服的徭役,無論多嚴苛繁多,我們都咬牙撐下來的,為的什麽?”
“為的什麽?”人群齊齊發問。
綠袍青袍等幾個官兒都被問懵了,你種田,就要交田賦,你經商,就要交商稅,天經地義的事,哪有什麽為什麽?
“休要胡攪蠻纏!”綠袍皺眉呵斥前排的學生,“無故咆哮公堂,功名還要不要了?虧你們還是個讀書人,聖賢之道是一點沒記住。”
又提高聲音道:“爾等無故咆哮公堂,再不速速離開,本官就要治你們的罪了。”
他的話音剛落,就聽人群中傳來一聲高喊:“狗官,你是瓦剌人的幫兇走狗!”
綠袍大怒,但人群已經哄然大亂。
“朝廷說要治我們的罪!”
“太過分了,他們要把我們都抓進大獄,給瓦剌人出氣!”
“放人!放人!”
“為非作歹!認賊為父!枉負皇恩!”
人們站了起來,怒吼聲如浪濤一般,重重向門口沖擊過來。
綠袍傻眼,他怎麽就成奸賊了?明明是高晟!
十幾個衙役死死攔在人群前,但沒用,眼看就要沖進來。
張肅張開雙臂,聲嘶力竭地大喊:“大家冷靜一下,我是張肅,我保證你們不會被問罪!”
是他指揮的京城保衛戰,京城無人不知他的名頭,敬佩他的人頗多,躁動慢慢停了。
張肅先警告地盯視綠袍一眼,示意他閉嘴,然後對着人群又是團團一拜,“大家的來意,我一定會呈遞禦前,皇上的愛民之心,想必這一年大家都已經深切體會到了。我向大家保證,絕不會讓我大周百姓寒心!”
小書生問:“那高大人還會被砍頭嗎?”
“不會!”張肅立刻回答,這點毋庸置疑,皇上根本舍不得殺高晟,而且有今天這些人的民意在,朝中風向也會為之一變。
也就是降職罰俸,大不了貶谪出京。
至于瓦剌那邊……就交給鴻胪寺掰扯去吧。
街巷的盡頭,老态龍鐘的康王已将這一切瞧了個清楚,苦笑道:“不成喽,民意不可違,京城保衛戰過去沒多久,仇恨未消。如今又有瓦剌當街行兇,如果為和談繼續偏頗瓦剌人,不止老百姓,也會有越來越多的官吏抵觸和談。”
圓胖胖的康王世子道:“好不容易抓住高晟的錯處,就此放過,太可惜了。”
“扳倒一個人,不一定非要正式的‘治罪’,只要結果相同,也可以試試別的手段。”康王呼哧呼哧喘了幾聲,“走,我要進宮一趟。”
“您剛從宮裏出來。”
“不不,我這次是去見皇上,不是太皇太後。”康王呵呵笑道,“替高晟求求情,怎麽着也得給我那侄孫子一個臺階下。”
康王如何求情不得而知,但的的确确有了效果,三日後,高晟從大理寺回來了。
幾天不見,總是靜悄悄的院子異常的熱鬧,張大虎嘿哈嘿哈抛着石鎖,老劉頭蹲在臺階上,一邊抽旱煙,一邊咔嚓咔嚓剁藥。
安福和阿薔排排坐,碗筷翻飛,對着一大桌子菜大快朵頤。
張小花在滿院子舞劍,咻的一聲飛到牆頭,又咻的一聲上了屋頂,看得廊下的溫鸾連連驚嘆。
高晟立在院門前看了片刻,默默退到大門口,擡頭仔細打量半天:沒錯,是我的宅子。
這次他進去時,沒有刻意隐藏身影。
院子裏漸漸變得安靜,唯有背對着院門的張大虎猶未察覺,“氣得我上去就是一頓揍,他奶奶的,老大再禽獸,也不會對十一二的女娃娃下手。這幫混蛋,就會憋壞水毀老大的名聲。诶,小花,你擠眉弄眼的幹嘛?眼睛進沙子了?”
拼命給哥哥使眼色的張小花:……
“十一二的娃娃?”高晟湊到張大虎耳邊,笑容平和,“說來聽聽。”
咦——
張大虎全身僵硬,如炸了毛的貓,“沒、沒……尿急,告辭!”
呲溜一下跑沒了影兒,緊接着,張小花“咻”的飛了,老劉頭自然也沒了身影。
溫鸾只覺得好笑,然而一想以前有過之而無不及的自己,頓時笑不出來了。
“有人傳大人的流言,說您好幼女,大概其從賣果子的那對父女身上編出來的。”安福解釋道,“加上那女娃娃又去大理寺探過監,您居然還見她了,前後小半個時辰!信的人就越來越多了。”
高晟看着溫鸾,似乎在等她說話。
溫鸾莫名其妙,過了會兒才說:“還沒吃飯了吧,我們剛吃完,讓廚房再給你做。”
高晟坐到石桌前,“還剩不少菜,我吃這些就夠了。”
“都是我們吃剩的……”
“無妨。”
大概一炷香過後,桌上的菜已吃得幹幹淨淨。
溫鸾看看他,又看看空盤子,已經掩飾不住自己愕然了。
“我曾和你說過,我挨過餓,所以不喜歡剩東西。”高晟漱過口,捧着茶盞坐到她身旁。
不知什麽時候院裏只剩他們兩個人了,夏日的陽光照在他蒼白的臉上,那雙漆黑的眸子變得有些透明。
“是在遼東,那年我們遇到了十年不遇的大/饑/荒,母親用身子換糧食,得了髒病死了。哥哥進山給我們找吃的,結果讓狼吃了,家裏……只剩我和妹妹。”
他的聲音平靜冰冷,像是在說一個與他毫不相幹的事情。
陽光很暖,溫鸾一陣陣發冷,她不想繼續聽下去,直覺這樣下去會很危險,可雙腿好像被他的聲音凍住了,根本擡不起來。
“草根、樹皮,能吃的都吃光了,連只蟲子都找不到,我餓得全身沒有力氣,和妹妹躺在炕上等死,就在這時候,妹妹突然指着磚縫叫起來,你猜我在磚縫裏看到什麽?”
他的眼睛亮得吓人,仍是和以前一樣笑着,可溫鸾覺得他在哭。
“一粒小米。”高晟興奮極了,抓住溫鸾的肩膀,使勁搖晃了下,“一粒小米,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吃的,吃的!”
“我捏起那粒小米,”他比劃着,“慢慢的,慢慢的擡起手,張大嘴。”
他的手停在嘴邊,“我看着妹妹,說我吃了。”
“妹妹說,哥哥吃,哥哥吃。”
“我沒想吃,就想放在舌頭上嘗嘗味道,再給妹妹。”
“不知道怎麽回事,那粒小米竟然不見了!我拼命扣嗓子,就是吐不出來,妹妹還在說,哥哥吃,哥哥吃……我急了,大聲說哥哥真的吃了,沒有了!”
“可她還笑着說哥哥吃……”
“後來,妹妹死了,我活了。”
高晟低着頭,肩膀微微顫抖,放在膝頭上的手緊握成拳,手背青筋暴起。
溫鸾擡起手,在他肩膀上空停頓了會兒,沒有落下。
好半天,高晟才擡起頭看着她笑,“是不是很卑鄙,很殘忍,很沒人性?”
即便你妹妹吃了那粒米,也不見得能活命。溫鸾心裏如是想着,卻是沉默不語。
高晟深深吸口氣,已恢複成平時的樣子,“所以我不喜歡浪費糧食,往後我吃飯,不許再盯着我看。”
溫鸾輕輕“嗯”了聲,“你妹妹……是不是和那女孩子差不多大?”
高晟不答。
“五天後,大周要和瓦剌比試打馬球。”他突然道,“瓦剌指名要我參加,皇上答應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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