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那只鸾鳥,也該飛回來了◎
阿薔心裏有氣,溫鸾吩咐她出去送送周嬷嬷時,她裝着拾掇東西,愣是沒動彈。
溫鸾勸她:“沒必要和她争高下,忍忍就過去了,她是婆母身邊的紅人,比起我,婆母更信任她。”
阿薔不服氣,“我就是瞧不上她那股子畏威不畏德的小人做派!小姐是宋家的恩人,是國公府欠您,不是您欠國公府,失身不失德,她一個仆婦憑什麽看不起您?哼,過河拆橋,河還沒過去呢,她們就要把橋拆了,也不怕掉河裏去!”
“算了,”溫鸾沉默一會兒,經過這幾天的事,她也着實有些意冷,“好聚好散,何必弄得大家都不痛快。”
阿薔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小姐您剛才說好聚好散?您、您要離開國公府?”
屋裏一下子安靜了。
清晨的陽光帶着寒氣,不動聲色從雲端靜靜傾洩而下,在悄然開放的早櫻枝頭流動,伴着一陣陣簌簌的聲響,花瓣如碎屑般被抛向空中,随着料峭的春風瑟瑟沉浮。
一片粉紅色的花瓣輕輕落在溫鸾手中的櫻花留仙裙上,她拈起花瓣,慢慢握在手心裏,“等南一度過這關,我就離開國公府,就說……就說我死了,夫人肯定會同意的。”
阿薔不甘心就這樣離開,“您是不是擔心世子接受不了?不可能的,世子對您的情意我都瞧在眼裏,我敢用腦袋擔保,他絕對不可能抛棄您!”
溫鸾笑了笑,那笑容凄恻纏綿,看得阿薔心口發酸。
“我知道啊,正因為知道,才不願意告訴他。這種事對哪個男人來說,都是難以接受的,此時不在意,以後呢?裂痕不會消失,只會越來越大,若是……”她有些說不下去,哽咽着深吸口氣,“若是有一天,他後悔了,與我情淡意弛,甚至相看兩厭,我受不了,阿薔,我會瘋的。”
阿薔耐不住,失聲哭了出來,“憑什麽啊,您做了這麽大的犧牲,憑什麽最後您一個人受苦!”
“不苦,我知道他心裏有我,就不苦。我‘死’了,他會傷心,會悲痛欲絕,但他會有新的世子夫人,會有一大堆孩子,日常繁複的瑣事足可以消磨曾經的傷痛。等他老了,想起年少時還曾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戀,我就滿足了。”
溫鸾把留仙裙珍而重之放進小箱子裏收好,微微一笑道:“好了,擦擦眼淚坐下陪我用飯,昨天傍晚到現在,我還什麽都沒吃,餓得胃都疼了。”
晨陽完全升起來了,金色的光輝照得大地亮堂堂的,天空一碧如洗,柳絲如煙,瞧着就讓人心裏舒坦。
高晟腳步輕快地邁進北鎮撫司的大門,沖兩個當值的同僚點點頭,“早。”
“大人早、早……”那兩人一副受到驚吓的模樣,不約而同擡頭往天上看,诶,太陽沒打西邊出來呀,為啥大人一臉笑意,态度異常和善涅?
“老劉頭,是不是你配錯藥,把大人腦子吃壞啦?”滿身肌肉疙瘩的壯漢問旁邊幹癟小老頭。
“放屁!”老劉頭翹着老鼠胡子怒目而視,“我配的藥,想要人死,大羅金仙也救不活,想要人活,閻王爺也得幹瞪眼。準是你差事辦砸了,宋家那窩兔崽子的證詞拿到沒有?”
“壞了!”張大虎登時吓出一身冷汗,扭臉就往诏獄跑。
果不其然,高晟此時就站在定國公的胞弟,五老爺宋明監牢前,一個瘦削的年輕男子垂手肅立在旁,正是那日迎溫鸾進北鎮府司的人,名喚羅鷹。
他禀報道:“……此人風骨極硬,根本撬不開他的嘴,或許,他真的不知道。”
高晟透過石牆上的窗洞看過去,宋明耷拉着腦袋,渾身是血靠牆躺着,雙腿呈現出一種怪異的角度,半截骨頭茬子露在外面,饒是這樣,也聽不到他一聲哀號。
的确是個硬茬子。
“對付這種人,用刑沒用,你得知道他真正的恐懼是什麽,找出來,對症下藥。”高晟低聲吩咐了他幾句。
羅鷹目中閃過一絲不忍,但轉瞬即逝,低頭領命而去。
高晟定定看了宋明一會兒,才不疾不徐走進監牢,“宋五爺,好久不見。”
宋明艱難地擡起頭,笑笑道:“高晟啊,見着你我是不是就快死了?我還欠着滿堂春二百兩的花酒錢,欠什麽不能欠人家的賣身錢,麻煩你通知我家裏頭一聲,替我還了。”
“五爺仗義。”高晟同樣笑笑,“事兒是你大哥犯下的,何必跟他淌渾水,做個安樂的富貴閑人不好麽?”
宋明搖搖頭嘆道:“你們又來套我話,我就是仗着家裏有錢有勢吃喝嫖賭的二世祖,任事不管,什麽也不知道。哪怕你把我打死了,我也還是這句話。”
高晟笑笑沒說話,用火鉗子翻了翻爐子裏頭的炭團兒,慢聲細語說着,“五爺喜好美食,有沒有吃過肉鲞?”
宋明失笑,“這算什麽稀罕物?魚肉也好,牛肉也好,或者個人喜好的時令果蔬,先炸透,再拿湯和各種煨,炒制後腌臘封嚴,做起來麻煩,但我國公府還不至于吃不起。”
“五爺說的只是普通人的吃法,我說的,五爺定然不知。”高晟雙手輕拍,門外張大虎得令,和另一個獄卒吭哧吭哧端來一口大油鍋,放在宋明面前的大火爐上。
“人肉鲞,五爺肯定沒吃過。”高晟慢慢攪着油鍋,他的臉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狀若陰曹地府的勾魂使者。
火苗子竄起老高,瘋狂地舔着油鍋,不多時,鍋裏油吱吱吱響着,饒是泰然自若的宋明,此刻也變了臉色。
“五爺不必緊張,大人的肉又老又柴,不好吃。”高晟放下火鉗子,微微笑道,“人肉鲞,一定要用小孩子的肉,七歲以下為宜,三歲以內為上品,若是百日的嬰兒則是不可多得的上上品。”
話音弗落,便聽牆外傳來一陣蹬蹬蹬的跑步聲,夾雜着小娃娃稚嫩的問話,“叔叔,您說帶我去見爹爹,他在哪裏呀,走了這麽久也沒看到。”
宋明勃然變色,“高晟!”
高晟豎起手指“噓”了聲,“五爺絕對不想罵我,是不是?”
“畜生!”宋明罵道,“有種沖我來,老子皺一下眉頭就不是爹生娘養的,你敢動我兒子一根汗毛,我就……”
“你就如何?”高晟似笑非笑看着他,“你能如何?”
宋明立時卡了殼,他連自己都救不了,更不要提救孩子,良久,才發狠道:“虧你還是廉明剛正高青天的兒子,高家滿門忠貞英烈,偏活了你這個陰險小人,他日黃泉相見,你有什麽面目見你爹?”
高晟笑容淡了,“大虎,把東西搬到隔壁,我想了想,炸東西油煙太大,今兒新上身的衣服,可別弄髒了。”
張大虎應聲“是”,和獄卒小心翼翼把油鍋擡了出去。
“我好像聽到爹爹的聲音了,爹爹!爹爹!”小娃娃每叫一聲,宋明的臉色就白一分。
高晟冷眼看着,忽一把提起他,拖到走廊盡頭大鐵門前,門上有個半尺見方的門洞,正好可看到院子裏的景象。
院子裏陽光燦爛,粉團子般的小童手裏拿着一架大風車,跌跌撞撞來回跑着,風車呼呼地轉,小童格格笑個不停。
宋明癡癡望着,跟着憨憨地笑起來。
“五爺,還不肯說嗎?”
宋明閉上眼睛,一言不發。
“高某佩服。”高晟輕嘆一聲,把他扔進旁邊的牢房,沖張大虎點點頭,“動手。”
院子裏的笑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孩子驚恐的哭喊,哭聲越來越近,好像就在耳邊。
宋明忍不住睜開了眼。
面前是一道白色的幕布,隐約可見幕布那邊的屋子支着一口大鍋,一人不斷往火裏加柴,兒子被人提溜着進來,手腳亂動,哭得聲嘶力竭,“爹爹!爹爹!”
一聲聲“爹爹”,就好像催命的符文,催得宋明心跳如雷。
“五爺,”高晟笑道,“令郎恰好三歲,上品呢,五爺有口福了。”
“你這卑鄙無恥陰險狡詐的混賬王八犢子!”宋明再也繃不住了,破口大罵,“下賤淫賊爛種子,你他媽就不配當人,活該高家家破人亡!你千刀萬剮,不得好死!子為奴,女為娼,你做過的事,會一件件報應在你孩子身上!”
高晟根本不在意,罵得越狠毒,越說明這人的心理防線已接近崩潰,接下來只要再給點刺激,必然會得到他想要的情報。
幕布上的人影又動了,他站在油鍋前,高高舉起兒子小小的身子,胳膊向下一落。
“不要——”宋明驀地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竟然掙紮着向前撲過去,“我說,我說,我都說……放過我兒子,放過我兒子。”
他眼神呆滞,渾身抖得篩糠一般,“太上皇離京前有意去金陵,鄭地是南下必經之地,所以大哥才和鄭王聯系,鄭王說他沒有見過太上皇,鄭地也沒有太上皇途徑的跡象,至于他說的是真是假,我們也不知道。”
“皇上也在找太上皇的下落,你看看,我們辦的都是一樣的差事,為什麽不早說呢?白白受罪。”高晟搖頭笑笑,“五爺的忠心,高某定會禀明皇上,即便日後論罪定國公,也不會牽連到你,就當是高某吓到小公子的賠禮好了。”
宋明忽然伏地大哭,一邊哭一邊扇自己的耳光,悔恨、懊惱、怨恨,還有劫後餘生的慶幸,一股腦發洩了出來。
高晟看也不看他一眼,慢慢踱步出來,正午的陽光燦爛而熱烈,照在身上暖暖和和的,身體裏的寒氣仿佛也消散不少。
院子一角的花叢下,宋家小公子貓腰蹲着,使勁捂着嘴,眼睛笑得彎彎的。
走廊盡頭,羅鷹把手裏的木偶人随手扔給張大虎,咳咳兩聲,“小公子,我看到你了哦,這就來抓你。”一邊漫不經心說,一邊裝着怎麽也找不到的樣子。
宋小公子憋不住,嘻嘻哈哈蹦出來,“我在這裏!你輸啦哈哈,我要吃冰酪,加多多的梅子醬。”
一大一小玩鬧着逐漸走遠。
張大虎揉揉發酸的嘴巴:唉,當初為啥想不開去學口技吶,累得口幹舌燥的,還不如陪小孩兒玩,起碼能落口吃的!
“除宋義和宋南一父子,其它人都放了。”
“得令!”張大虎嘿嘿笑道,“暗中找太上皇的不止宋家一家,他們肯定想知道咱們掌握到什麽程度了,咱們放長線,釣大魚。”
倒不是為這個,京城剛經過戰亂,陝北榆林又鬧匪患,大周需要的是休養生息,絕不是大開殺戒。
不過高晟沒解釋,只看看枝頭宛轉莺啼的鳥兒,那只鸾鳥,也該飛回來了。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3-04-04 09:00:01~2023-04-05 08:50:0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今天你躺平了嗎 10瓶;羽之觞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