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高晟其人◎
這幾日送到溫鸾屋子的湯品補藥明顯多了起來,溫鸾的食量不大,以往這些湯湯水水的,吃不了幾口就放下了。可現在卻轉了性兒,一碗一碗的,喝的一滴不剩。
哪怕反胃,她也會強咽下去。
阿薔覺得很不對勁,一開始看小姐肯吃東西她還挺高興的,以為小姐終于振作起來了。可看這個吃法,就像完成某種任務,看得她難受。
今天送來的是燕窩紅白鴨子湯,溫鸾不愛吃鴨子,這次卻沒有絲毫猶豫往嘴裏塞。
“小姐,”阿薔實在忍不住了,抱着碗不讓她吃,“那晚從祠堂回來,您就怪怪的,游魂似的一路就飄回來了。夫人到底和您說什麽了?”
“要叫少夫人,我已經上了宋家的族譜。”溫鸾笑着說,“等南一回來,我要給他一個好狀态不是?把碗給我吧。”
阿薔狐疑的看着她,将信将疑。
說話間內管事周嬷嬷來了,先給溫鸾賠了個不是,“夫人的膝蓋受了涼,把老毛病又勾了起來,疼得都下不了床。屋裏伺候的人手不夠,想借阿薔用兩天,現在就過去,少夫人您看如何?”
溫鸾的手顫了顫,瓷勺磕在碗沿兒上,發出不合時宜的輕響。
支開幾乎與她形影不離的阿薔,就意味着今晚要服侍那個人了。
“去吧。”她深吸口氣,微微搖頭示意阿薔不要說話,露出個自以為輕松的微笑,“好好伺候夫人,就當替我盡孝。”
果然,當天晚上周嬷嬷又來了,“老奴伺候少夫人梳妝。”
溫鸾不言不語,任由她擺布,在沉寂與珠翠的玎珰聲中,完成了這場交易的籌碼。
周嬷嬷遞給溫鸾一件黑色的鬥篷,“請少夫人移步,轎子在西角門候着。”又安慰似的追加一句,“少夫人放心,夫人找由頭調開了上夜的婆子們,不會有人看到。”
溫鸾不知道接什麽話,“嗯”了聲,披上鬥篷出了房門。
夜靜着,國公府的一切都在黑暗中沉默了,只有角門懸挂的燈籠透出微弱的光芒,隐約引着溫鸾的方向。
周嬷嬷撩起轎簾,示意她上轎。
幽深的夜色下,小轎影影綽綽若隐若現,仿佛蹲踞在暗影裏張開大嘴的猛獸,馬上就要撲過來咬齧她。
溫鸾怔怔盯着那裏,不由自主停下了腳步。
周嬷嬷喚她一聲,見她仍沒有反應,幹脆推她上轎。
溫鸾還沒回過神來,轎簾唿的垂落,于是她被隔絕在這個狹小的、黑暗的世界裏了。
夜風拂過長街,小轎吱扭吱扭的響,也不知過了多久,溫鸾從轎窗的縫隙偷偷望出去,隐約可見北鎮撫司被燈籠映得泛紅的牌匾。
大門鎖了,小轎沒有停留,轉了個彎兒,落在一扇偏門前。緊接着轎簾被人掀起,一盞宮燈突兀地照進轎內,晃得溫鸾偏了偏頭。
那人在看到她的時候,眼中飛快掠過一抹驚豔,但馬上垂下眼簾,示意她下轎。
溫鸾知道自己是好看的,類似的目光她看多了,在父親的學生中也不乏追求者,時常有“來路不明”的小禮物出現在她面前,為此宋南一沒少吃味。
想起他無可奈何又咬牙含酸的模樣,溫鸾忍不住莞爾一笑,但随即一股漫無邊際的悲傷淹沒了她,疼得她幾乎喘不上氣。
今天晚上,她就要把自己送給別人了。
溫鸾深深低着頭,強忍着奪眶欲出的淚水,跟着那人邁過高高的門檻,循着長長的漆黑的走廊,一直向裏走去。
月亮躲進雲層,幾點寒星閃爍,空氣中傳來一兩聲烏鴉的啼叫,伴着不知何處來的慘叫聲,陰瘆瘆的,聽得人渾身起栗。
她本以為會去高晟的私宅,再不濟也是莊子別院之類的,沒想到居然是北鎮府司的衙門!這個高晟,倒是和婆母說的一樣,行事肆無忌憚,一點不避諱旁人的目光。
走到庭院最深處的一處屋子,領她來的人敲了敲門,不等裏面說話便無聲退入黑暗中,徒留溫鸾站在門口不知所措。
二月的夜風還是寒涼的,撲在身上着實不大好受。
緊張加上冷,溫鸾忍不住渾身打顫。
沒有人語,沒有蟲鳴,連方才啼叫的烏鴉都沒了動靜,庭院靜悄悄,仿佛聽得見夜色順着屋檐一點點滑下,落在她纖細的脖頸上。
就像一把無形的刀懸在頭上,溫鸾幾乎都能感覺到那把刀的森森寒意,一路上被她刻意忽略的恐懼開始裹挾住她。
她今晚要伺候的人是高晟。
婆母曾叮囑她,“高晟喜怒無常,無論他做什麽,都要忍耐,要順從,千萬不能惹怒他。不僅僅是為了救人,更是為了你自身的安全。”
無論做什麽……
想到傳聞中诏獄殘酷至極的審訊手段,溫鸾狠狠打了個冷顫。
他會如何對她?
“進來。”和夜色一樣寒涼的聲音在空氣中泛起點點漣漪,帶着金屬的質感,透着不容反抗的威壓,登時驚醒了溫鸾。
全身的寒毛立刻跟着這聲音豎起來,四周一片死寂,窗子裏透出來的一點黃暈,恍惚是引誘飛蛾的火。
溫鸾深吸口氣,輕輕推開門。
一股熱浪撲面而來,頭一個感覺就是燥熱,二月裏了,京城絕大多人家都熄了火牆炭盆,這間不算太大的屋子竟燃着四個炭盆,他到底有多怕冷?
溫鸾擡眼向座上看去。
屋裏不甚明亮,一個年輕的黑衣男子坐在偌大的書案後,大半個身子都隐入暗影中,案頭燭光搖曳,令那身影無端端透出幾分孤傲冷寂的美感。
宛若暗夜中靜靜綻放的曼陀羅花。
溫鸾竟有一瞬的失神。
晦暗的光線裏,聽到男人低低的笑了聲,溫鸾窘然,急忙屈膝行禮,低聲道:“見過大人。”
上面的人沒有說話,溫鸾不敢擡頭,她能明顯察覺到高晟在打量她,那目光有些冷,卻并不令她十分難受。
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藥香,偶爾聽到他發出一兩聲的輕咳,這個人,似乎身體不大好。
溫鸾緩步向他走去,寬大的鬥篷劃過地面,發出沙沙的摩挲聲。
“熱嗎?”他問。
溫鸾一怔,喃喃道:“……還好。”其實她很熱,額頭都泌出了細細的汗,然而一想鬥篷下的衣服,手指就像有千斤重,怎麽也擡不起來。
“其實我沒想到你真的會來,你不是不看重名節的人。”說到這裏他沉默了下,“這個案子不會牽連太廣,府上的女眷只要沒有參與其中,都不會問罪。”
溫鸾滿腦子想的都是宋南一的安危,壓根沒去細想這句話的含義,仍是一味奉承道:“大人辦案嚴謹奉職,有雷霆手段也不乏宅心平恕,我們府裏上上下下都是佩服的。”
高晟的手握住又松開,上身微微前傾,“宋家把你當成玩意兒送人,你不恨他們?”
“妾深受國公府大恩,若能報答一二,別說伺候大人,便是死也心甘情願。”
又聽他笑了聲,好像十分的不屑。溫鸾的心提了起來,細細琢磨一番自己的話,還是不明白有什麽可笑的地方。
他從座上走了下來,悠悠蕩蕩的藥香,在他二人之間袅袅飄搖,他一步步的迫近了。
溫鸾頭低得更深,借此掩蓋她的張皇。
“夫人是自願的?”他又問。
溫鸾忙道:“當然,妾願意伺候大人。”
“我抓了你的丈夫,恨不恨我?”
他的疑心真的好重!
溫鸾掂度一會兒,答道:“妾不懂朝堂上的事,不敢妄議。大人也是職責所在,我夫君……我夫君不會謀反,想必其中有什麽誤會,求大人還他清白。”
“清白?”高晟冷哼道,“夫人的意思,是我冤枉你的夫君,抓錯人辦了冤假錯案?”
溫鸾但覺頭“嗡”的一響,耳鳴好一陣,根本不知該如何回答,好半天才強壓下滿腔的惶恐,吃力地說道:“不,不是,求大人網開一面,妾什麽都願意做。”
說完,她哆嗦着手指摸到鬥篷系帶上,一咬牙拽開。
随着一聲緩慢而悠長的絲帶摩擦聲,鬥篷倏然落地,帶起的微風拂動輕薄得幾欲透明的紅紗,勾勒出女子美好的形體。
縱然做好了心理準備,這一刻真的來臨時,溫鸾潛藏在心底的羞恥與抵觸還是瞬間迸發,她本能地彎下腰抱住自己,但下一刻就跪了下來——她不能再激怒這個男人了。
“什麽都願意啊。”頭頂傳來充滿玩味的一聲感慨,高晟半蹲下身,輕輕擡起溫鸾的下颏。
他臉上挂着淡淡的笑,漆黑的眸子裏沒有半點情緒,不喜不怒,明明看起來很平靜,卻讓溫鸾嗅到一絲暴風雨前夜的氣息。
溫鸾根本不知道自己哪裏觸怒了他,勉強扯出了個笑,聲音都是抖的:“是……什麽都願意。”
“夫人與宋世子真是鹣鲽情深,我很好奇,夫人為了他能做到何等地步。”高晟的手從她的肩膀滑過,順着脊梁緩慢向下,“……畢竟,我相、當、喜歡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