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寧燃打從心裏感激魔域消息的閉塞。
他本來就很擔心,萬一在面對秦不渡的時候,不小心說出了什麽關于修者的機密;現在可好,他可以先從歷史知識入手,等歷史講完了,就再給秦不渡講講政治。寧燃估摸着,等他摸清楚了秦不渡有什麽陰謀詭計的時候,秦不渡最多也就能從他身上學到一些現代高三學生的必修知識點。
寧燃權當自己是來支教的。
此時被他支教的唯一學生秦不渡姿勢慵懶地靠在桌旁,一手撐腮,不論寧燃如何引經據典,或是金句頻出,神情都頗為漫不經心。
寧燃原以為秦不渡沒有認真在聽,可當他說出“尊上,今天便先到這裏吧。”時,秦不渡卻說:“你看着散漫,教起書來倒有條理。”
寧燃一愣,忍不住笑起來:“還真讓尊上您說對了,我确實當過先生。”
秦不渡動作一頓,從撐着腮的手上擡起臉看向寧燃:“噢?”
寧燃笑說:“只是一段不太光輝的歷史。”
秦不渡:“說來聽聽。”
這本來只是寧燃漫長歲月中的一小段經歷,告訴秦不渡也無妨,便開口道來。
寧燃爹娘雖都修為不淺,但那段日子仙魔兩界動蕩,戰争頻發。
寧燃在十歲的時候就沒了爹娘。
十歲的孩子,沒爹沒娘,又不願去偷,便當了個小乞丐。
好在他運氣好,丹霞山的丹修道長們去支援的途中看到了他,将他收為了徒兒。
寧燃的師父是個白眉白須、總是笑眯眯的老人,他待寧燃很好,總是将煉好的丹藥送給他提升境界、讓寧燃破例去泡後山的溫泉蓄養靈力,寧燃也很感激敬重他。
為了讓師父開心,寧燃沒日沒夜地修煉、煉丹,他天賦好,丹霞山又是按能力排名,很快,就成了丹霞山的二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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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寧燃正在自己的山洞內研究大元丹;師父卡在一個大境界已經很久,至今未有提升,如若還不盡快在大限前提升境界,恐怕……
他正琢磨的入神,卻看見一張傳音符晃晃悠悠地飄到了自己面前。
五師弟的聲音從符中傳了出來:“二師兄!快來禮堂,師父又收徒弟了!”
寧燃挑了挑眉。
師父他老人家早在十年前就已放出話說自己不會再收徒、要專心修煉,如今破例,也不知道那位新徒弟究竟有多好的資質才能打動師父?
他好奇地來到禮堂,卻見門派中幾乎所有人都在,師尊師父長老們坐在上首,師兄弟姐妹們站在兩側;寧燃擠進人群,最中間的地方站着一名十八九歲的少年。
看清那少年的長相後,寧燃一愣。
少年人面對着滿堂長老,卻并不跪拜,反而神情高傲,眉眼間盡是驕奢。
寧燃的師父在上首說道:“即入了丹霞的門,你的俗名便不必再用,從今日氣,你道號行歸。”
師父轉頭,剛好看見寧燃,又說:“寧燃,等下你帶着行歸四處轉轉。”
寧燃應了聲是。
待師父師叔們都走後,寧燃便朝着行歸走去:“我先帶你熟悉一下環境。”
行歸板着小臉點了點頭。
丹霞山說大不大,但想要轉上一圈也需要一定時間,寧燃帶着行歸看了看師門的祠堂、授課練功時的廣場、食堂,又給行歸找了間靠近自己的洞府。
一路上,行歸都沒什麽話。
反倒是寧燃忍不住了,他問行歸:“你還記得我嗎?”
行歸從牙縫中擠出了一聲嗤笑,冷着臉點了點頭。
寧燃讪笑。
一年前,丹霞山下鎮子的百姓都患上了一種奇怪的病。
起先,百姓們只是普通的感到疲勞、畏光;後來,百姓們身上長出紅斑、畏光、發熱;患上這種病,百姓們無力勞作,莊稼農田荒廢,自然沒得飯吃,每天在夜間盤桓在知縣府前讨飯,整個小鎮一派行屍走肉之相。
寧燃接到知縣的求助,帶着師兄弟們來到鎮上時,恰巧遇到了另一批前來支援的人。
那是皇上派來治瘟的隊伍。
行歸,不,那時地行歸還是九皇子,他自告奮勇地來到鎮裏,打算治理瘟疫。
寧燃一到鎮上就感覺到了魔氣,所以這自然不是朝堂以為的瘟疫。
可惜寧燃怎麽都和行歸說不通。
行歸堅持是瘟疫,要家家戶戶點燃艾草、熏陳醋、以布巾蒙面。
寧燃和師兄弟們熬了七天大夜煉出來的清瘴丸,治瘟的官員們礙着行歸的面子,一直不敢下發。
彼時寧燃還有些年輕氣盛,氣得一掌砍在行歸後頸上。
他接住暈過去的行歸,對那些臉色煞白的官員說:“發,把解藥都發下去!九皇子若是醒了,你叫他來丹霞山找我算賬!”
話雖那麽說,但當晚寧燃就帶着師兄弟們連夜跑回了丹霞山。
他提心吊膽地等了一個月,好在行歸并未找來。
寧燃看着行歸:“九皇子,你是來找我算賬的嗎?”
行歸看了寧燃一眼,那眼神中似乎寫着:“你別自作多情了。”幾個明晃晃的大字。
之前寧燃也聽過皇子會進入宗派修煉學習的實例,便以為行歸也是如此,只是寧燃卻不理解,他們丹霞派只是煉丹出名了一些,若想成就大道,還是要劍宗氣宗更好,為什麽行歸會來他們丹霞派?
前來偷看行歸煉丹的師妹得知了寧燃的煩惱後卻笑了:“二師兄,你還真是二!誰說行歸修煉一定就是要成就大道啦?再說了,二師兄你不知道嗎?當今皇上喜歡仙法,想要追求長生不老,說不定呀,行歸就是為了皇上才來咱們這兒學煉丹的。”
寧燃想起行歸從入門派以來苦心鑽研的模樣,皺眉:“不能吧……”
“二師兄你腦子不好,我不和你多說,”師妹笑着将手中的小籃子塞到寧燃手裏:“二師兄你別忘了幫我送給行歸呀。”
寧燃提着師妹們的小籃子來到行歸的山洞,行歸正拿着一本丹書看,見寧燃來,眉頭微微皺起。
寧燃說:“我只是來給你送東西。”
行歸頭都不擡說:“我不要。”
寧燃聳聳肩,正欲向外走,行歸卻突然叫住他:“……稍等。”
寧燃回頭,見行歸有些不情願地問:“為何……你們煉丹時都很輕松自在,我卻連控火都吃力?”
寧燃一愣,突然噗嗤一笑。
他看着行歸微青的面色,拖長了聲音:“咦,是有人向我請教嗎?可我怎麽沒聽到有人叫我師兄?”
行歸:……
行歸從牙縫裏憋出了一聲“師兄”。
講到這裏,寧燃止住話頭,看向秦不渡:“便是因為我這個小師弟什麽都不懂,我每天将這些煉丹的法子掰開揉碎了教給他,我當過一段時間他的先生,才這麽會教人。”
秦不渡目光定定地看着寧燃,他說:“聽起來倒是一段有趣的往事。”
他狀似随口問寧燃:“你那師弟現在如何?”
寧燃說:“死了。”
自從行歸對寧燃服軟,寧燃便每日去他的山洞中教他,每日還能吃上師妹們送給行歸的小點心。
這天寧燃來到行歸房裏時,行歸外出,他便仰躺在行歸的床上一邊啃着師妹送給他的桂花酥,一邊看丹書。
正看得入神,卻感覺到洞口傳來響動,他擡頭去看,正是行歸走了進來。
行歸一看見寧燃,臉就黑了:“寧燃!你又在我床上吃東西,一床碎渣!”
寧燃被他吓了一跳,使了個淨衣訣在床上,咳嗽着:“你吼什麽,要是讓師妹們知道你其實兇成這個樣子,當心她們不喜歡你了。”
行歸:……
行歸失笑:“那敢情好。”
寧燃在桌前坐好,正欲給行歸開始今天的課程,行歸看着寧燃的被他做了許多筆記的丹書:“你看起來頗不正經,卻如此喜歡煉丹。”
寧燃伸出一根手指在行歸面前晃了晃,正色:“你說錯了,我喜歡的其實不是煉丹,是丹霞派。”
寧燃難得正經,似乎讓行歸有些不适應,他突然問:“你知道我是因何來到你們丹霞派嗎?”
寧燃開玩笑地問:“難道不是想找我算賬?”
“……怎麽可能?我豈是那麽小心眼的人?”行歸不悅地看了寧燃一眼:“實則,是師父說,明年是父皇六十大壽,想煉一枚丹獻給父皇,而我來到丹霞派,則是想為煉這枚丹出力。”
寧燃誇道:“你倒是有孝心,難怪你這麽用心學習。”
他又道:“可明明一年前瘴氣那事時你還覺得煉丹是故弄玄虛,怎麽才過了一年,你就改變主意了?難不成是因為被我煉丹的英姿打動了?”
寧燃只是玩笑一問,行歸卻久久沒答,半晌後,行歸問寧燃:“我若說是呢?”
寧燃驚愕。
行歸說:“等父皇生日後,你随我回宮,或我來丹霞山住下,你覺得呢?”
寧燃張了張口,不知怎麽回答。
臨近皇帝生日時,師父在火陣中擺出他的本命紫鼎,叫了師兄弟們、寧燃、行歸為他護法。
寧燃一踏入法陣,卻突然覺得雙腿無力,重重跪倒在地。
寧燃訝異地擡頭,卻見到自己那和藹和親的師父面露獰色。
師父發狂地笑着:“入仙丹!今日便是老夫的了!”
登時,宛如一壺冰水從寧燃頭頂潑下,讓寧燃冷得發抖。
入仙丹。
可使人脫凡骨,入仙籍;
需在至陽時向爐中加入半仙之氣、半魔之氣與真龍之氣。
至陽時,便是皇帝的生辰;真龍之氣,是行歸;半魔半仙之氣,便是寧燃。
寧燃不可置信地看着師父。
他在師父膝下已有三四百年,敬畏他、愛戴他,為丹霞派付出了幾乎是自己的全部,卻原來,一切都只是一場利用。
他眼眶紅得吓人,行歸也反應過來不對,死命拽着寧燃把他帶出陣法,師父根本沒把行歸放在眼裏,卻沒想到這些日子寧燃對行歸的指點讓你行歸幾乎脫胎換骨,行歸竟真的僥幸帶着寧燃從師父手中逃了出來,卻也因此在師父的法術下受了重傷。
兩人躲在後山,行歸的氣息愈發微弱時,寧燃卻發現了一株絕塵寶草。
那株絕塵寶草已經修煉出了靈識。
它被寧燃掐在手裏,葉片顫抖,大哭着哀求寧燃:“您放過我吧,求您了。”
寧燃眼一閉,心一橫,正欲掐滅絕塵寶草的氣息時,行歸卻伸手按住了寧燃的手。
他說:“算了,寧燃。”
他靠在寧燃懷裏,嘴角不停往外流着血沫,他止住寧燃往他嘴裏塞丹的動作,扯着嘴角笑了笑:“只可惜……你不能随我去皇宮……我也不能搬來丹霞山久住了。”
寧燃就這麽抱着行歸,直到夕陽落下,直到行歸沒了呼吸。
秦不渡看着寧燃的神情,突然有些怪異地問:“你喜歡你那師弟?”
寧燃沒料到秦不渡會問得如此直白,卻也沒抗拒回答,他沉吟片刻,笑了:“也許吧。”
也許是喜歡吧,或許是還沒來得及喜歡上他。
但不論如何,都已經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