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你不要我了是嗎
這一刻的到來,陳木潮在腦海裏設想過無數次。
對于自己的父母和其他親人,姜漾講得不多,陳木潮看出來他不太願意回想,仿佛不好的事情居多,也沒有多問。
讨論篇幅占比最大的當然還是姜知呈,生活與經歷相距甚遠的兩個人樂于從相交的唯一社交點獲得話題的靈感。每次說到他,姜漾臉上的表情都會輕松一點,陳木潮覺得,姜漾與姜知呈的關系應該比與他父母的關系要更親近一些。
而作為不算正式的交換,陳木潮也會将自己的,姜漾還尚未參與進來的生活瑣事說給他聽。
當然,說的都是有趣的,偏向積極正面的事,陳木潮覺得沒什麽好知道的,但姜漾貌似是聽得津津有味。
據他們的談天來看,“父母”對于姜漾來說完全算得上一件他不願意過多提起的壞事。
“我想不明白他們為什麽不離婚。”姜漾曾向他抱怨,然後安靜地将臉埋在陳木潮懷裏一會兒,就重新擡起頭,笑得仿佛自己家庭和美又幸福一般。
“不說這個了,我們說別的好不好。”
嘴上是在詢問他,但姜漾已經換了話題。
好像不論陳木潮願不願意說別的,他都打定主意不想再說,讓陳木潮感覺他是真的很讨厭也很害怕談論及此。
現在陳木潮真正站在了姜漾的母親面前,身份還不是特別拿得出手。
代绮摘了墨鏡放進随身拎的手包裏,露出與姜漾很相似的一雙眼睛,只是更犀利,對他說:“久仰大名了。”
陳木潮猜到些什麽,微微皺了皺眉,但不動聲色地還是向她颔首致意。
代绮沒和陳木潮做一些表面的功夫,她看着陳木潮的眼睛,問他一些十分隐秘以及尖銳又直接的問題。
“你們現在到哪一步了?”
“我回去會給他做一次全身體檢,要是發現他的身體因為你有任何一些不對勁,我會來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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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性戀會給他的身份帶來多大麻煩,你為他考慮過嗎?”
“小漾想讓我資助你繼續念書,姜知呈也為你說話,說你天賦很高。”
“但這些都是他們說的,你覺得你有什麽優勢,值得我資助你,為你還清債務?”
與其說是與姜漾的母親見面,陳木潮此刻更感覺是在面對一位嚴苛的面試官。
考驗他的物質,考驗他的意志,考驗他的價值。
将他物化,變成天秤上衡量用的砝碼,而另一邊是姜漾的健康,姜漾的身份,姜漾的未來。
那些太重,是陳木潮不論加多少個砝碼都無法達到平衡的,穩定的重量。
顯而易見,代绮對考驗的結果并不滿意,她對陳木潮說:“不知道小漾有沒有和你說過,我也是路港人。”
陳木潮保持着傾聽的态度,沒有說話。
代绮也沒一定要他回應,只是說給他聽:“我在這裏長大,我知道這是個什麽樣混亂又沒有前途的地方。”
代绮語氣平淡,但就是能讓陳木潮感覺她不僅僅說的是路港,就好像她說的其實是陳木潮本人,說他混亂,也說他沒有前途。
而可能正是因為他考慮太多,陳木潮心裏并沒有太多難過,反倒有種頭上懸的利劍終于落下的輕松。
如果可以,他當然也希望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代绮面前,而不是讓她大病初愈,親自來這樣一個她這麽不喜歡的地方找他分析利弊。
陳木潮也覺得自己沒有擔當,但是他沒有辦法。
總不能和代绮說“給我一點時間,等您資助我,我一定會拿出成績給您看,到時候就一定能配得上姜漾”。
代绮的話越說越重,好像十分為姜漾的不清醒不理智痛心疾首,她說:“我了解過你,你快三十歲的人,家裏欠那麽多錢,又和路港那些亂七八糟的人扯上關系,我在你身上看不到任何值得欣賞的價值。”
“對了,”她又說:“你也別太覺得小漾是多喜歡你,我比你要了解他。”
說着,代绮從手包裏拿出一疊很厚的資料紙,分成三份,用回形針夾在一起。
她将那疊紙遞給陳木潮,然後說:“他的占有欲非常強,小時候他自己的玩具都是不讓人動的,甚至包括我,不喜歡了,玩膩了就丢掉,但寧願讓它們在閣樓裏落灰,都不願意把它們送給別人。”
陳木潮接過來,然後幾乎從紙上的文字裏再一次重新認識了自己。
其實很多事情,從小到大的,陳木潮都不太記得清了,但是很明顯,這份封面注釋了他名字的《人員檔案》事無巨細地幫他回憶了每個年齡段發生的重大事件,到了最近幾周又開始變得詳細,出門時間以及路經地點,每一條時間線都像一段有預謀錄下的監控片段。
他還看到了陳志和周穎月的名字,旁邊标注了十分詳細的死亡時間。
那他在岳山墓園上的剖白又算得上是什麽,每天與姜漾分享的生活瑣事又算得上是什麽,他分明都知道。
頁面停在他普通一天的流水賬上,陳木潮沒有再往下翻的力氣。
那天他淩晨四點出門,下樓買了兩人份的早餐後又上樓,過了二十分鐘再次下樓,來到港口,和吳弛說了幾句話,然後回到魚店,期間接觸過幾百名客人,最後于下午五點關店,去了鄧蓁蓁的酒吧。
陳木潮擡頭,看了代绮一眼,眼神有些空洞,觸碰到資料紙的手掌也有些發麻。
代绮和姜漾将他高高地架在天秤翹起的一邊,他懸空于高處,動一下都是粉身碎骨。
“所以,他對你應該也一樣。”
一樣,是他玩膩了就丢掉,但不許別人占有的廢棄玩具。
“我不管你用什麽辦法,給你一天,去和他說清楚,”代绮将墨鏡重新戴上,說:“你們以後就不要見面了。”
陳木潮從始至終說得都很少,所以當他在代绮轉身要走時把她叫住時,她是感到驚異的。
“姜漾可能有創傷後應激障礙,路港沒有可靠的精神醫院,您帶他回去以後,還是讓他去好好治療。”
陳木潮面色平和,眼神坦蕩地看着代绮。
代绮也隔着墨鏡鏡片隐晦地看着他,心裏很不是滋味,覺得姜漾的狀态連一個小鎮上不三不四的人都比她這個母親要清楚,她産生一種處于下風的感覺。
于是她說:“我兒子得了什麽病,我會帶他看醫生,和你沒關系。”
其實她覺得自己有些氣急敗壞,但陳木潮還是只站在原地,目送她離開。
陳木潮回到出租屋的筒子樓下時,姜漾解除了禁令,就站在樓道口等他,十分焦急的樣子,見到他後,緊蹙的眉稍微放松了一點,然後向他小跑過來。
“我媽沒為難你吧,”姜漾輕輕拉住他的手臂,微晃了晃,說:“她要是和你說了什麽不好的話,你告訴我,我去和她說。”
陳木潮轉頭與他對撞視線。
姜漾的眼睛很漂亮,看着陳木潮的時候上擡着,比平時睜得更大一些,裏面有不知道真假的天真和不知真假的對陳木潮的喜歡。
仿佛被一塊巨石壓住心口,陳木潮一下子沒說出來話,沉默着往上走。
但姜漾見他這個樣子反倒更着急了,陳木潮不理他,上樓進了門,然後轉手把門關上,将姜漾和自己關在逼仄的一處。
“到底怎麽了?”姜漾問。
“你和我說好不好?”
“怎麽了,”陳木潮靜靜地看着他,也說不好是不是故意的,對他說:“我怎麽了你不是應該都很清楚嗎?”
姜漾全身的動作都停滞一瞬間,在明亮的燈光下,連瞳孔的收縮都讓陳木潮看得清晰。
“什麽意思?”姜漾臉白了白,但努力裝作輕松與聽不懂的樣子問。
陳木潮不說話,沒有挑明,說“你知道我在說什麽”。
代绮給他的那三疊厚厚的,關于自己的調查資料被他在半途撕碎了扔掉,他親眼看着那些碎掉的紙屑撒在廢料廠裏,沾上腥臭的液體。
姜漾有點慌神,急于解釋道:“不是,那些不是……”
“我只是想了解你,更何況你上次傷得那麽嚴重,我擔心萬一再碰到什麽危險……”
“姜漾。”陳木潮打斷他,按住他愈來愈靠近的身體,嗓音沙啞,“有意思嗎。”
“騙我有意思嗎,你什麽都知道,為什麽還要裝傻來問我?”
“你母親不同意我們在一起,我就一點辦法都沒有了,”陳木潮說,聲音已經低得不能再低,“她問我我有什麽被她投資的價值,我有什麽能說的?”
“你和我在一起,又不是和她在一起,”姜漾用力将陳木潮按住他肩膀的那只手掰下來,緊握在手裏,“她不願意幫我們就想別的辦法,你碰到這一點點困難就要放棄是嗎?”
陳木潮沒将手收回來,他們掌紋相貼,距離往零接近無限,卻讓陳木潮覺得他們之間的溝壑更深更遠。
過了許久,陳木潮突兀地笑了一聲,說“是”。
“就是這一點點困難,我就要放棄。”陳木潮說。
最終他還是把手抽了出來。
姜漾手臂擡着,手指還是彎曲成陳木潮掌心的厚度,問他:“所以呢,你不要我了是嗎?”
陳木潮後退了一步,然後是被姜漾接下來三年夢魇的原始素材。
“對,我不要你了。”
陳木潮想,他大概真的是一個很容易就放棄以及被說動的人,走到姜漾身邊需要艱難的,他十萬分努力的九十九步,離開他只需要代绮從深圳到路港來的第一步。
“你去找別人吧,我不當你的玩具,”陳木潮垂下眼,沒敢看姜漾,“也不想當你的絆腳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