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娃娃親
依山傍水的溪澗鎮,古道幽幽,清溪涓涓,一排排青瓦白牆的民居臨水而建,牆磚上的點點青苔印證了這裏的歲月年輪。
午後三時,隐于小鎮一角的老街,簡樸而寧靜。
“外公,我來看你了。”施朗月提着禮品袋子邁入了一間老屋。
“啊,朗月,你來了——”半卧在藤椅上眯會兒午覺的老人家趕忙扭頭望向剛剛進門的高挑男子,一抹喜悅之色稍稍浮現于老人家的臉上,随即就消失不見了,“我都跟你說過了多少次?‘空手來就好、空手來就好’,可你就是不聽。喏,看看桌上,你上次拿來的糕點,我到現在都還沒吃完呢。”
施朗月瞥了一眼茶幾,瞧見自己兩三個月前買的酥餅還剩下不少,而上個月帶的堅果禮盒也沒有拆封過,他語氣溫和道:“外公,你不要舍不得吃,不然的話,這些東西放久就壞了。”
老人家輕哼一聲,撇了撇嘴,“不能放久的東西你還買來幹什麽?這一次又浪費錢給我買什麽了?”
施朗月淺笑着将袋子擱到茶幾上,“外公,這是朋友送的一套紅木黑檀象棋,我又不下象棋,放在我那兒才是浪費。”
“浪費?你這麽優秀的男娃兒,到現在這個年紀了還不找個對象處處看,這才是浪費。”外公一說起這件事情就氣不打一處來,他坐直身子,接着叨念道,“我之前給你介紹了老吳家那個小娃,你是不是根本就沒聯系過那個孩子?正好,趁這幾天那孩子也回來了,你們今天就先見個面,之後兩個人要是聊得來的話……”
聽到外公又一次提及這事兒,施朗月随即開始頭疼了。
自打施朗月成年以後,老人家就明裏暗裏地給他介紹女孩子認識。于是,他就直接向家裏出櫃了。當時,外公只好打消了讓他相親的念頭。
誰知道随着社會上對待同性戀的風氣越來越包容了,前幾年,連國家層面也已經正式通過了同性婚姻法。
這下子好了,外公又開始熱衷于催促他跟男孩子相親了。
“外公,我才工作沒幾年,現在應該以事業為重。”施朗月沏了一壺茶,雙手遞給老人家。
外公慢慢地啜了一口茶後,語重心長地對乖孫兒說道:“事業、事業,就那個小公司,關門歇業得了。朗月,現在外公的年紀越來越大了,也不知道還能夠陪你多久,你說說看,我走了以後,你一個人怎麽辦?”
施朗月聽了這話,頓時臉色一凝,緘默不語。
外公繼續念叨着:“婚姻大事不能兒戲,結婚對象要找知根知底的才好,趁外公現在還沒有老眼昏花,也可以幫你物色物色合适的人選。唉——其實你以前是有過一門娃娃親的,可惜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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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娃親?我?什麽時候的事情?我怎麽從來都沒有聽過這事。”施朗月詫異了。
“這得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外公陷入了昔日的記憶當中。
“那個時候,外公已經在重山市闖蕩了許多年,事業發展越來越好,也結交了不少的合作夥伴,其中有一個就是胡雲德。”
“我和他志同道合,是生意上的夥伴,也是生活中的朋友。原本呢,我們是想撮合兩家孩子結為親家的,可是沒想到他的兒子早就有了心儀的結婚對象,而你媽媽也在偷偷和你爸爸交往,所以呢,我們兩個人只好打消了這個念頭。”
“後來,我們倆再一商量,雖說兩家兒女是沒有緣分了,但也可以輪到下一代嘛。當時你們這些小輩還沒有出生,我們也沒有想那麽多,就先訂下了孫輩的娃娃親。”
“結果呢,他家生的都是男娃,你媽媽也只生了你一個,這門親事自然就作罷了……”
施朗月聽過‘胡雲德’這個名字,那是現在如日中天的胡氏集團創始人,自己小時候也曾見過他。
那大概是在施朗月十歲之前的記憶了,當時他們家還沒有破産,全家人都居住在重山市的別墅區,與一衆豪商巨賈為鄰。
外公經常會帶上年幼的他去參加企業家之間的私下聚會。這些成功人士的聚會地點有的時候是在某個企業家的府邸,有的時候是在一些高檔會所俱樂部。
外公和那些大人一起談古論今,他就與一群同齡的小朋友在附近玩耍,這其中自然也有胡家的人。
在家裏破産後不久,施朗月搬回到家鄉溪澗鎮了,也就和那些富家子弟斷了聯系。雖然施朗月已經有十多年沒見過那些兒時玩伴了,但是腦海中模糊的記憶令他隐約記得自己小時候跟胡家的兩個孫子打過不少照面。
一想到某個留着鼻涕泡的小朋友,施朗月就忍不住笑了出來,“……娃娃親……外公,現在早就不流行什麽娃娃親了。”
“我當然知道了,現在你們年輕人就喜歡講究什麽戀愛自由——诶,這麽說起來,還真是巧了……那個時候因為你們這一輩都是男孩,娃娃親這事就不作數了。既然現在就像電視機裏說的那樣,‘同性婚姻合法化’,剛好你也喜歡男孩子……”
外公忽然停頓了片刻,他摩挲了一會下巴後,說:“朗月,你應該對胡家還有印象吧?你小的時候見到胡雲德就‘胡爺爺、胡爺爺’這樣子稱呼他,他也經常誇你有禮貌又懂事。”
“嗯嗯,我有印象。”施朗月颔首道。
“要不,你就跟他們家的小娃碰個面吃個飯?說不定你們會互相看上眼呢……”外公突然開始在旁邊的櫃子裏翻找着什麽,“我跟老胡已經很久沒有聯系過了,也不知道他還用不用以前那個電話號碼,我找一找電話簿……”
施朗月趕緊阻止外公,“……”
在溪澗鎮住了兩天之後,施朗月馬上又返回到重山市繼續工作。
三年前,施朗月的媽媽因過度勞累去世了,那時即将大學畢業的他就扛下所有擔子,倉促接手了這一家貿易公司。雖說公司的規模不算大,但年紀輕輕的施朗月也需要肩負起二十多個員工的生計。
下午兩點三十分,施氏貿易公司附近的西餐廳裏,忙碌到錯過飯點的施朗月正在埋頭幹飯中。
在這個時間點,西餐廳內的顧客并不多,三三兩兩地分散坐着,其中有兩個客人坐在與施朗月隔着一條過道的位置,他們之間的對話漸漸地吸引了施朗月的注意力。
中年男子好像是故意壓低了聲音似的,“……手法其實很簡單,就是打着這家集團的名義去注冊幾家子公司,實際上呢,這些子公司全是空殼的……”
“公司的注冊地點都是在外省的關城、保安、富石、水門……為什麽跑那麽遠?”戴着鴨舌帽的年輕男子一邊翻閱着手中的資料,一邊詢問對方。
中年男子笑了,“小地方好操作呗……那個年代,花點兒錢就能辦下來……再說了,這又是他們自家人幹的,誰會去懷疑自己的女婿、丈夫?”
鴨舌帽點了點頭,“你們具體是怎麽操作的?”
中年男子回憶了片晌過後,答道:“……當時那個人好像是剛剛當上了副總不久,就跟他們家裏人說要開拓業務……反正呢,最後他拿到了集團的公章,我們就去物色合适的地方,注冊了這些公司……一開始,我們都會先讓子公司正常經營一段時間,做做樣子嘛……之後,就向銀行申請貸款,讓集團做貸款擔保……”
中年男子敲了敲桌上的一堆資料,“有時候我們會虛開憑證,把錢套出來……有時候是僞裝成業務虧損,從集團那邊挖錢……總之都是在幾年時間內把子公司弄成各種經營不善的樣子,最後直接關門倒閉,欠下的那些貨款債務就全部推到集團身上咯。”
鴨舌帽繼續浏覽資料,“這麽多筆資金都有轉賬記錄,瞞得過集團那邊的財務審計嗎?”
“當然是被那個人壓下來了,他好像是直接買通了相關的主管經理。”中年男子回憶了一番後,說,“後來嘛……聽說是那家集團變賣了各種資産才勉強補上這個大窟窿的。”
中年男子接着補充道:“喏,市中心那座舊地标大廈你知道吧,以前就是他們集團的總部……啧啧,現在再來看呀,整個集團倒閉的倒閉,關門的關門,連集團總部都從市中心搬到了這裏,就是剛才帶你去看的那家公司……而那個人……嘿嘿,跟他老婆離婚後拿着錢不知道跑去哪兒逍遙了……”
鴨舌帽:“當年那些虛開的憑證、公司注冊的資料不只這麽一點兒吧?所有的文件現在存放在哪裏?”
“兄弟,我只是在老板手底下幹活的,也就知道一些內情。剛才給你那些文件都是以前偷偷複印的。至于其他的嘛,應該都在我老板那兒……”
“……”
“……”
他們談完話後,很快就離開了。
而施朗月的臉色早已陰沉得十分難看,他緩緩放下了手中的玻璃水杯,一道淩厲的目光直直掃向那兩個人離開的背影。
他們剛才說的……是我家嗎?
尤其是他們所提及的幾家子公司注冊地點與施朗月所知道的信息完全吻合了。
在剛剛接手公司的時候,施朗月抽空将公司所有的舊資料都翻閱過一遍。那時,他就十分好奇,為什麽爸爸媽媽要在那些小地方開展業務,連連虧損過後才停止這一種盲目擴張的做法。
然而他的母親已經過世了,他與父親早已斷了聯系,而外公又多年沒有參與公司的實際經營了,一時之間,施朗月找不到可以詢問的人。
是真的嗎……爸爸,他們說的都是真的嗎……
施朗月一想到可能會出現的答案就忍不住握緊了拳頭,骨節攥到發白。
午夜,公寓內,施朗月遲遲未上床就寝,他在等待王亞飛的消息。
沒過多久,一通電話打過來了。
“喂,有結果麽?你查出了什麽嗎?”施朗月的語氣略帶幾分急促。
王亞飛:“嗯,時間太短了,我暫時只打聽到一些。”
“你父親在平京、申滬等大城市都持有不少的房産,奇怪的是他名下并沒有任何正在經營的公司,我也沒有打聽到他近些年都在做什麽生意。”
“還有,那些子公司的注冊所在地在當年确實是詐騙高發的地方,那兒的官員基本上都是上任不到幾年就被拉下馬了。可以說是整體的經商風氣非常亂,只要提前做過市場調研的話,都不太可能會選擇在那些地方開展業務。”
“朗月,恐怕這件事真的像你猜的那樣……施氏集團的現狀可能跟你的父親脫不了幹系。”
聞言,施朗月抿緊雙唇,他頓了頓後,說道:“嗯,我知道了。麻煩你了,現在這麽晚了,你早點休息吧,剩下的事情等明天回公司再說。”
挂斷電話之後,施朗月倚靠到沙發上,長嘆一聲,腦海中漸漸泛起了些許回憶片段。
在十幾年前,施朗月父母剛剛離婚的時候,他父親偶爾還會去看望年幼的施朗月。後來,可能是一年後,也可能是兩年後,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施朗月就再也沒有見到過他的父親了。
起初,施朗月疑惑過,也不滿過,只是後來,他也不再喜歡提及他的父親了。
因為施朗月記得,每一次當不懂事的他向母親問起父親時,他的母親總是沉默不語,一副郁郁寡歡的模樣。
施朗月将腦袋靠到沙發背墊上,他又想起了他至親至愛的家人——外公和媽媽。
外公白手起家,兢兢業業地打拼了幾十年後,功成身退,将施氏集團的經營管理全數放權給女兒和女婿。豈不料多年的心血幾近毀于一旦,現在外公退居于鄉下小鎮,一直過着省吃儉用的日子,就是怕給自己帶來太多的負擔。
母親試着竭力去挽救外公的畢生心血,終日勞心勞力數年之後,才得以将僅存的最後一家公司從破産倒閉的泥潭中成功解救出來。可是,現如今母親早已不在人世了。
而他那個十多年來不曾謀面的父親,卻很可能是給他們家帶來這一切厄運的始作俑者,并且,當下還過着可以恣意享樂的生活……
一想到這一些諷刺般的參差,施朗月就氣憤到了極點,可他縱使有萬千怒火,此時卻也只能無可奈何。
因為在近段時間裏,施氏貿易公司的現金流面臨嚴重不足的窘境,施朗月多次向各大銀行申請經營貸款,卻無一不被拒絕了。現在施朗月忙于應付公司的資金問題都來不及,哪裏還有精力去調查收集父親的違法證據。
施氏貿易公司的總經理辦公室裏,施朗月與王亞飛正在商讨再次向銀行申請經營貸款的可行性。
“就按照剛才說的那樣,重新準備申請資料吧。”施朗月合上文件夾。
王亞飛點了點頭,拿上文件夾準備離開,沒走幾步,他忽然轉身開口,“诶,要不——我們去胡氏集團問問看,就是你那個娃娃親對象。嘿嘿,你們小時候不是認識嗎?說不定人家還記得你這個青梅竹馬,然後就會願意出手幫我們一把呢?”
施朗月的嘴角一抽,無奈地答道,“別開玩笑了,我和他們都多少年沒有見過面了,小時候的事情,現在誰還會記得清?”
“這可說不準哦,你小時候不是經常和他們一塊玩麽?也許他們對你的印象很深刻呢。實在不行的話,你就搬出娃娃親這個話題,拉近拉近彼此之間的關系,還是可以做朋友的嘛——”
王亞飛忽然停頓了一下,像是聯想到什麽似的,他對施朗月意味深長般地挑了挑眉頭,“你們先熟悉熟悉,要是……互相看對眼的話……嗯嗯,後續說不定還會産生什麽美妙的火花,我提前祝你事業愛情雙豐收啊。”
“正經一點吧,王總。你平時都是用這一套跟客戶套近乎的麽?”施朗月無語了,他朝王亞飛擺一擺手,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王亞飛走了之後,辦公室裏只剩下施朗月一個人,氣氛漸漸地冷清下來了。
施朗月倚靠在轉椅上,手指不自覺地輕輕敲擊着桌面,陷入到沉思默想之中。
說實話,對于剛才王亞飛的玩笑話,他……好像有一點兒心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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