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1)
◎寧荞實現了這份承諾。◎
林廣民在一片混亂中被推到媳婦和母親跟前。
瞿若雲實在是太委屈了, 車轱辘話來回說,跺着腳,急得臉蛋通紅。俞翠曼的臉色也憋得鐵青, 本來想着息事寧人先把兒媳婦拽回家裏去, 可也不知道她哪來這麽大的力氣,死拽都拽不動。
俞翠曼的老臉都丢幹淨了,再顧不得什麽家醜不可外揚,一股腦吐起苦水。
閨女出嫁後心思就飄走了, 明明婆家也不是什麽窮摳搜的家庭,可她一門心思往那兒貼, 兩手空空地回娘家, 走的時候兜裏還揣着從她爸那裏讨來的布票糧票,使勁打秋風。
俞翠曼提到這個, 衆人就有話說了,只不過是壓低了嗓子小聲說。
“閨女一心為婆家,還不是因為過去被娘家傷透了心嗎?”
“以前林廠長家閨女還沒出嫁的時候,家裏大部分的事都是她做的,小小年紀要做一家的飯,大過年的,她和她弟倒是都有新衣服穿, 只不過她穿着新衣服忙活一整天,到了吃年夜飯的時候,新衣裳看起來都髒兮兮的。”
“在娘家心寒, 當然得為自己打算了。好歹娘家有錢, 不要白不要?”
“父母重男輕女, 弟弟又是個不成器的, 她也很難啊……”
“翠蔓真是幾十年都沒變過, 年輕的時候疼兒子不疼閨女,現在娶了兒媳婦,又天天催着人家生個小胖小子。”
俞翠曼話匣子一開,都要開始心疼自己了。
兒子本來是全家的希望,好不容易進了國營飯店學廚,多體面。可沒想到,他太糊塗了,有一回,他實在想請假,可單位裏不同意,便想出個馊主意,到醫院裝病打證明。就是那一次,他在醫院碰見瞿若雲,她就是個食堂打飯的而已,還是個臨時工!
俞翠曼的原話是這麽說的。
林廣民被瞿若雲勾搭得昏了頭,非要娶她。可瞿家是什麽條件?一家子都在大隊下地賺工分,一塊玉米饅頭得分成兩半吃。瞿若雲也就是長得漂亮一點,但又不是美成天仙了,高攀冶金廠的廠長家,她好意思嗎?
當時她丢不起這個臉,又拗不過兒子,只好說了謊話。給瞿若雲改了個聽起來有文化的名字,結婚時要求瞿家一家人都必須穿新衣裳,打扮得體,能少說話就少說話,別暴露鄉音。至于結婚之後,兩家除非有什麽特殊情況,否則就不必來往了。
俞翠曼說這番話的時候,是希望一些同為母親的職工和職工家屬們能理解體會自己的良苦用心。
然而沒想到,她話一說完,大家的眉頭都擰起來了,搖搖頭,一臉的不贊同。
林廣民被夾在她們之間。
他不知道是誰把自己推出來的,剛才擡眼望向人群時,一下子就看見寧荞。
寧荞實在是太打眼了,乍一眼望去,她明顯就和其他人不一樣。現在,她漂亮的眉微微蹙着,很嫌棄地看着他家人吵架,林廣民難堪不已,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
可現在再想躲,又沒地方可躲了。
大院裏的嬸子們都說,他是個男人,哪能眼瞅着媳婦和母親吵成這樣,得說句公道話。
林廣民不知道該怎麽說公道話。
平日裏這樣的情況不是沒發生過,雖瞿若雲從不會和俞翠曼吵得這麽厲害,可婆媳之間拌拌嘴,再正常不過了。
大多數時候,瞿若雲會自己消化,而俞翠曼也會自己戰鬥,她們不會将林廣民拖入戰局。
因此他也習慣任由她們胡鬧個夠,反正一切都與自己無關。
但這一次,情況不太對。
看好戲的人,紛紛将矛頭指向他。
大院裏的職工和職工家屬們,不好意思當面對廠長夫人說些難聽的話。
可論年紀,大家都是長輩了,數落林廣民幾句倒沒什麽問題。
“廣民,你是個男人,應該學會調和媳婦和你媽之間的矛盾。”
“你要是聽嬸子的,就讓嬸子來說句公道話。你媳婦還沒懷上,被說成是不會下蛋的雞,小姑娘臉皮薄,心裏過不去。你媽想抱孫子,說的話重一些,也能理解。這問題還是出在你身上,你兩邊哄一哄,這事不就過去了?”
“當男人的,得有擔當,聽你媽的話和疼媳婦是不沖突的,你說是不是?”
林廣民的嘴巴動一動,話還沒說出口,又再次被打斷。
大家愈發起勁,跟教兒子似的教他。
俞翠曼臉色難看,可好歹大家夥兒是在為自己說話,她也不好發脾氣。
林廣民的頭埋得越來越低,只盼着寧荞別看着這一幕。
寧荞倒是沒看林廣民。
她的注意力,落在瞿若雲身上。
瞿若雲的眼淚一個勁地掉。
過了好久,用手背抹去。
當天晚上,常芳澤和寧致平都有些失落。
原本家裏還熱熱鬧鬧的,吃飯時大家還有說有笑,可飯後,送走兒子和兒媳,再收拾好廚房之後,就已經八點多了。
離休息的點兒越來越近,一會兒合上眼睛睡一覺,第二天醒來,就得送閨女和女婿去火車站。
“媽和爸有空的時候可以來島上看我。”寧荞軟聲道,“島上風景好,海邊特別漂亮,等你們來了,咱們一起去海灘踩沙子。”
常芳澤勾了勾閨女小巧的鼻尖:“媽又不是小孩子了,還踩沙子呢。”
相聚雖短暫,可全家人都倍加珍惜。
這一趟的離別,與上回不一樣,常芳澤真正和女婿相處過之後,更加信得過他,看得出來,他會好好疼愛照顧寧荞。
但在婚姻中,疼愛與照顧并不是單方面的付出,常芳澤習慣操心,溫聲提醒閨女。
“我對他也很好。”寧荞在媽媽跟前撒嬌,說道,“不信你自己問他!”
常芳澤還能問什麽。
光看女婿唇角溫和的笑意,就知道他會怎麽回答了。
寧荞還不舍得睡,坐在床頭光着腳丫來回晃,看着爸爸媽媽忙碌的身影。
屋子裏,常芳澤将剛給閨女做的裙子拿出來,原本上面的扣子不牢固,她重新縫一下,加幾針,能到時候寧荞穿上,扣子就不會掉了。
寧致平滿屋子找好吃的,時不時找到一個餅幹之類的小零食,又往閨女行李箱裏塞。
“到時候路上吃。”寧致平說。
常芳澤拍開他的手,重新打開箱子:“你得放她包裏,放行李箱裏多麻煩,到時候他們倆口子在火車上很難找的。”
箱子一打開,常芳澤又無奈地搖搖頭:“都沒收拾好,我重新理一下。”
“沒事,媽。”江珩說,“您別忙了。”
“我給你們放好一點,到時候回去收拾起來也方便。”常芳澤說着,将行李箱裏的衣服都搬出來,沖着閨女女婿擺擺手,“很快的,你們自己出去逛逛。”
“就是,你們別在這裏坐着了,太悶。”寧致平笑道。
小倆口被老倆口趕到大院散步。
安城已經夠熱的了,等回到海島,估計更悶熱。江珩和寧荞一圈一圈繞着大院逛,說起等到回海島,可以買一臺電風扇。
“電風扇很貴的。”寧荞說,“用扇子就好了!”
“扇扇子手多酸。”江珩低笑,“買一臺吧。”
寧荞猶豫着:“可是——”
“買吧。”
聽着江營長和她打商量的語氣,寧荞說:“你願意買就買呀,不用問我。”
“存折在媳婦那兒。”江珩很無辜,“想買什麽要跟媳婦打報告。”
寧荞眼底笑意更深:“那你打一份詳細報告,到時候我來審批。”
“保證完成任務。”江珩正色。
微風陣陣拂過,吹起寧荞額邊的發絲,她仰着臉,笑眼彎彎。
不光是她父母這一回送走她的心境不一樣,就連她自己,也早就已經适應。
雖然不舍得離開安城,可想到去海島,寧荞并不為難。家裏的三個大孩子,估計每天都在念叨着他們,托兒班裏的小孩子,也很想念寧老師呢。
大院裏人不多,格外安靜。
最安靜時,隐隐傳來的啜泣聲就變得明顯。
“是有人在哭嗎?”寧荞小聲問。
江珩望着一個方向:“在那邊。”
角落裏,有人坐在石階上,雙臂抱着腿,縮成小小一團。
她哭泣的聲音很輕,肩膀不住地顫抖,等哭得累了,下巴輕輕抵在膝蓋上,神色黯然。
瞿若雲小時候過的是苦日子。但因為性子單純,又很懶散,從小到大沒什麽志氣,得過且過的,每天心情可好了。
和廠長的兒子結婚,這消息剛傳出來時,全村人都不信,等到确定真有其事,大家的嘴巴張得快能塞下一個雞蛋,說天上砸餡餅,砸中她了。
瞿若雲也以為天上掉餡餅,美滋滋地嫁了。
結婚後,她也沒想多,該吃吃,該花花,可現在回過神,怎麽覺得有點寄人籬下?
原來結婚一點都不好。
瞿若雲哭得一抽一抽的。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感覺到腳步聲,她還以為是林廣民出來哄她了。
可擡起頭,站在她面前的是寧荞。
月光下的寧荞,皮膚雪白透亮,一雙眸子清澈瑩潤,真的很美。
瞿若雲已經知道當初才不是人家對自己男人死纏爛打,實際上,是林廣民被拒絕之後惱羞成怒,才編出謊話。
他就和他媽媽一樣,滿嘴謊言。
瞿若雲有些懊惱,起身想走。
可忽然之間,輕柔的聲音響起。
“桂花。”
瞿若雲來到職工大院這麽久,還從沒有人這麽親切地喊過她的名字,其實,她很喜歡這個名字。
一時之間,她鼻子發酸,哭得更加厲害。
這一晚,瞿若雲重新變成瞿桂花。
她有太多的話想說,而寧荞成了她唯一的聽衆。
瞿若雲意識到自己的困境,卻不知道怎麽解決。
要說離婚,自然是不可能的,從小到大父母、周遭的環境,從未給她灌輸過這樣的觀念。更何況,他們也确實還沒到這份兒上。
“是不是我生一個娃娃就好了?”瞿若雲問,“他們家喜歡男娃娃,生個兒子,就沒人為難我了。”
“如果不是兒子,就一直繼續生下去嗎?”寧荞輕聲反問。
瞿若雲咬了咬唇。
“搬出去住呢?”寧荞說。
“不可能。”瞿若雲說,“就算廣民同意,我婆婆也不會同意的。”
這就是一個死結,至少對瞿若雲來說,她從沒有碰到過這麽大的難題。
她能察覺到,往後的日子會愈發難過,可又能怎麽樣呢?
“你說,我該怎麽辦啊……”瞿若雲小聲道,其實也不是在問寧荞,而是在問自己。
“沒有這麽糟,你還有工作呢。”寧荞笑着說。
瞿若雲心底好受了些:“也對呀,我有工作,雖然不是什麽營養護士,可在食堂打飯比下地掙工分要強多了!”
她的心情變得愉悅,連帶着說話的語調也開始上揚,眉飛色舞的。
似乎是一見如故,瞿若雲能理解自家男人為什麽喜歡寧荞,畢竟,她也喜歡。
她們聊了好久。瞿若雲交到城裏的第一個朋友,聽說寧荞有高中文憑,更是驚得眼睛都睜圓了。是不是得有文化,才能說出這麽多好聽漂亮的話呢?
“我只念過初中,但沒讀完。”瞿若雲難為情地說,“腦子笨。”
其實瞿若雲和蘇青時的經歷很像。
但成長出的性格,卻截然不同。
寧荞自己也沒什麽人生閱歷,可腦海中隐約有關于原劇情的記憶,在敲打着她。
她突然知道應該怎樣幫助瞿若雲。
“想要變得有文化還不容易嗎?從現在開始學習,也不晚。”寧荞笑着說。
瞿若雲眨了眨眼。
她有些崇拜這個偶然相識的朋友,将新朋友說的話,當成自己的救命稻草。
她也不知道在二十歲的年紀,再重新拿起課本,能有什麽用處。
可學進腦海中的知識,都是自己的。
也許等到她變成有文化的人,現在面臨的難題,都能迎刃而解。
不遠處的榕樹下,一道颀長的身影站在那裏,靜靜地等待着寧荞。
江珩很有耐心,他看她輕聲細語地對瞿若雲說了好多話,對方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看,像是受益匪淺。
又過了一會兒,她站起身。
“你要走了嗎?”瞿若雲的眸光黯了一下。
可她剛說完,面前寧荞伸出白皙柔嫩的手。
“我家有好多初中和高中的教材,可以借給你看。”
瞿若雲微怔,随即也伸出手。
寧找出自己過去的課本。
課本堆得高高的,但也不重,可江珩不讓媳婦擡,接了過來。
瞿若雲回家時,懷裏抱着一堆書,時不時回頭看她。
寧荞擺擺手:“要認真看哦。”
瞿若雲用力地點點頭:“好。”
剛才,坐在石階上的她,是被寧荞給拉起來的。
她當時恍惚了一下。
瞿若雲很難描述,只能神神叨叨地想着——
那一刻,就像是冥冥之中,一只手将她拉出泥沼。
力氣不大,卻很堅定。
明早就要啓程,這一夜,寧荞還是依依不舍地當着“小孩”,靠在媽媽身旁。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睡着的,但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被吵醒的。
那會兒,有人特別使勁地敲門。
而後,傳來江珩和寧致平與寧陽的對話聲。
迷迷糊糊時,寧荞一下子坐起來。
“要生了!你嫂子要生了!”常芳澤激動道。
淩晨兩點,一家人匆匆趕到醫院。
嫂子的娘家人已經到了,在産房外焦急等待。
常芳澤也急,一邊搭着親家母的肩膀讓她放寬心,一邊自己的心裏頭像是打鼓一般。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護士時常出來,出來時總搖搖頭。
産婦開指慢,雖并不危險,但疼得滿身汗,哭得都沒了力氣。聽說有的産婦生産不順利,疼個一天一夜都是常有的事。
等到天剛蒙蒙亮時,仍沒有傳來好消息。
江珩去國營飯店買了早飯,給大家送過來。
但誰都沒有心情吃。
這一刻,所有人都只盼着,焦春雨能平安。
寧陽坐着不安穩,站着也不安穩,像無頭蒼蠅一般在産房外的走廊轉悠。
好幾次護士出來,他都想往裏擠。
護士嚴肅道:“同志,我理解你的心情,可也希望你不要妨礙我們的工作。”
“又還沒生,為什麽不能讓我進去陪着我媳婦?”寧陽也沉下臉,語氣焦躁。
焦母只能過來将寧陽拽到一邊去。
江珩和寧荞原本是打算在早上十點鐘趕往火車站。
現在這情況,寧荞放心不下,讓他先回去。
托兒所那邊比較容易請假,可江珩回的是部隊,确實不能拖延。
常芳澤和寧致平讓他放寬心,到時候會将寧荞送到火車站。
“你一個人可以嗎?”江珩問。
“沒問題。”寧荞說。
部隊領導給的探親假就只有十一天。
作為軍人,江珩不能沒個交代就肆意推遲歸隊時間。
他只能同意寧荞說的,又叮囑道:“回來之前先往部隊打電話,我到西城火車站接你,陪你轉船。”
寧荞答應下來,她擔心着嫂子,一時沒想太多。
但江珩幫她考慮好一切。
那天寧荞答應唐清錦,回海島時和她結伴走。雖醫生說唐清錦恢複得不錯,目前的身體狀況能承受路途的颠簸,可她畢竟還坐着輪椅。
寧荞哪裏擡得動輪椅?
現在是早上六點,江珩去了一趟唐清錦的病房。
唐鴻錦正在病房陪着姐姐。
原本他并不打算在踏上西城這片傷心地,但江珩的話,讓他不得不承擔起責任。
“我也去一趟,到時候我送她們到西城火車站,再回來。”唐鴻錦說。
處理好這一切之後,江珩回去和愛人道別。
他不能再耽擱,臨走時握着寧荞的手:“別擔心,會順利的。”
寧荞的家人,如今也是江珩的家人,他同樣關切。
好在出出入入的護士都說産程雖長,但并不危險,大家便讓他安心離開。
行李很重,得由江珩一并帶走,寧致平陪他回家一趟取行李。
等到寧致平獨自回來時,産房的門恰好開了。
醫生從裏面走出來。
所有人圍上前去。
“我媳婦怎麽樣?”寧陽焦急地問。
“母子平安。”
“是個七斤二兩的大胖小子。”
所有人的心頭大石終于放下。
常芳澤和焦母喜極而泣。
寧荞依偎着江珩,眼圈微紅:“我當姑姑了!”
本來還神情凝重的一家子人,終于露出喜氣洋洋的笑臉。
寧荞留在病房,陪伴着嫂子。
“嫂子,我們家娃娃的眼睛真漂亮,像你。”
“皮膚也白白的,像你!”
“耳垂也好大,我剛才聽媽媽和阿姨悄悄說,耳垂大的孩子有福氣!”
“醫生說他在你肚子裏吃得太好了,比一般嬰兒要大,所以才讓你受了這麽多罪。”
“嫂子,生孩子的時候是不是特別特別疼?”
寧荞的聲音綿綿軟軟的,時不時在焦春雨的耳畔響起。
可她剛要回答,寧荞又立馬擺擺手:“嫂子,你還是別說話了,護士說會傷元氣的。”
焦春雨虛弱地靠着,聽着小姑子溫暖的關切,雙眸濕潤。
再回頭看看剛出生的嬰兒,有些陌生,可唇角又不自覺揚起淺淺的溫柔笑意。
寧荞陪完了嫂子,又去看小侄子。
一大家子人都圍着她小侄子,要擠進人群真不容易。
雖然是醫生口中的小胖娃,但寧荞盯着看了好久,還是覺得他小小的。
又小又軟,不敢抱。
“真好看。”
“怎麽這麽可愛呢?”
“太像嫂子了!”
寧陽給媳婦遞了溫熱的水,笑着斜了他小妹一眼。
好看的都是随了媽媽,他這個當爸爸的,就沒有功勞嗎?
軍區大院的家屬們都看得出來,這一回江營長不在家,他弟弟妹妹們倒是長進不少。
畢竟過去仨孩子實在是讓人頭疼,因此現在,大家也沒對他們抱太大的期望。但沒想到,将期望放低之後,他們仨居然還讓人有些驚喜。
沒有上房揭瓦,沒有逃課去掏鳥蛋,也沒聽學校裏傳來他們打架的消息。
每天一大早,江營長的弟弟妹妹們吃完早飯就去上學,到傍晚放學時回來,簡簡單單做一頓晚飯,吃完之後去大院玩。
這幾個大孩子,玩起來還是照樣很瘋的。
只不過瘋歸瘋,在外面野的時間倒不是很長,他們給自己定了時間,大概八九點的時候,會老老實實回屋寫作業。
賀永言受了江營長的囑托,有空時會來家裏看看他們。
看見他們的變化時,賀永言還不相信,用手探一探他們的額頭,看是不是發燒了。
倒是沒生病。
但是這麽乖,實在反常。
最後,賀永言在廚房裏,看見一堆吃完還沒洗的碗。
“你們怎麽不洗碗?”賀永言震驚道,“十多天了,一個碗都沒洗過?”
“洗的。”江源解釋道,“江奇做飯的時候,我和果果來洗,用到幾個洗幾個,別浪費了。”
“永言哥,你別告訴我們大哥。”江果果提心吊膽地說。
“那你們還不快把這裏的碗洗幹淨?天氣這麽熱,也不怕長蟲子。”
“蟲子有什麽可怕的?”江奇說,“蟲子沒我們大哥吓人。”
賀永言:……
這才是他熟悉的熊孩子們。
話是這麽說,但孩子們每天都是掰着手指頭數日子的,也深知哥哥和小嫂子快回來了。
算一算路程,大概是今晚天快黑的時候,他們就到軍區碼頭了。
搭兩個小時的船回來,差不多是晚上七八點。
江家的孩子們執行力很強,立馬開始洗碗。
滿廚房的碗,能用的全都用了,前些天是很輕松,現在要洗,可不是一般的累人。
江果果試圖偷懶,磨磨蹭蹭的,被江源敲了敲腦袋瓜子。
“快幹活!”
江果果嘟了嘟嘴巴,“哼”一聲。
埋頭幹活。
賀永言坐在一旁看他們仨忙活,過了一會兒,問道:“江奇,你晚上是不是要做飯?我能不能留下來吃一頓?”
“可以。”江奇說,“吃完你洗碗。”
誰會喜歡洗碗呢。
沒得商量,賀永言決定今晚照舊在食堂解決晚飯。
孩子們整理好廚房,開始掃地。
還有一堆臭烘烘的衣服沒洗,他們拿了自己的份,坐在搓衣板面前使勁搓。
大院裏軍屬們沒刻意算江營長和他媳婦回島的日子,但看江源帶着弟弟妹妹忙得腳不沾地,心裏都有數。
估計今天小倆口要回家了。
“聽說副營長的調職也已經定了,是從成灣軍區調來的。”
“什麽時候能到?”
“大概也就是下個星期的事,拖家帶口的,搬過來比較麻煩。”
“這新來的副營長多大年紀了?”
“沒聽說,估計年紀不是很大……”
收拾完屋子之後,孩子們就乖乖在家裏等哥哥嫂子。
當然,主要還是等小嫂子,哥哥是順帶的。
到了晚上,孩子們将自己的作業搬到飯桌上寫。
就是為了房門開的時候,能第一時間見到他們。
孩子們的估算沒有錯,等到七點多,屋外傳來用鑰匙開門的聲音。
江源擡了擡下巴,一個指令,三個孩子們在門邊排排站,笑得比花兒還要燦爛。
“吱呀”一聲,大門被推開。
看見弟弟妹妹們熟悉的笑臉時,江珩有一瞬間的觸動。
當大哥的,哪能完全不記挂家裏這三個不讓人省心的孩子。不管是過去出任務,還是這回出遠門探親,江珩都會惦記,不知道他們在家好不好。
現在,終于見到他們。
他們笑得很開心,是打心眼裏歡迎他。
他忽然意識到,弟弟妹妹們長大了,開始懂得大哥嚴厲外表下的良苦用心。
“小嫂子呢?”
“小嫂子還在後面嗎?”
“怎麽沒看見呀!”
三個孩子們越過江珩,腦袋往外伸。
連小嫂子的影子都沒見着。
江珩解釋:“寧荞家裏有點事,要晚兩天回來。”
三個大孩子的臉上笑容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肉眼可見的失望。
江珩:……
所以他們笑得這麽開心,是沖着寧荞。
至于弟弟妹妹們懂得大哥的良苦用心?
不存在的。
江源、江奇和江果果打起精神,盡量和他們大哥寒暄了幾句。
“大哥,你累嗎?”
“不累。”
“要不要給你煮碗面吃?”
“不用。”
看得出來,大哥也并不是很需要他們這份不太走心的關切。
“睡覺去了。”
“好困……”
“回房回房。”
“給你們帶的禮物,也不要了?”
江源停下腳步。
江奇和江果果也緩緩回頭。
不一會兒工夫,他們又興沖沖地跑回來,開始朝着大哥賣乖。
江珩淡淡地掃他們一眼。
三個小沒良心的。
以為只有他們惦記着寧荞嗎?
他也盼着媳婦早點回來。
托兒班的足球賽,是每個小朋友期待已久的活動。
院子裏有一個很大的操場,兩邊擺上球門。考慮到這麽小的孩子們體力不夠,每場球賽的時間是三十分鐘,報名的孩子裏,三到四歲的小朋友們一組,五到六歲的小朋友們一組,至于更小一些的孩子們,能看得懂的,可以搬着小板凳出來,看不懂的,就乖乖待在班裏。
球賽即将開始時,團團圓圓踮起小腳丫,時不時往外看。
“團團圓圓,你們是不是在找寧老師?”陸冉冉問。
兩個小朋友點點頭。
寧老師和他們約定好,下一次見面,是來看他們踢球的。
姥姥說,等到今天球賽結束,他們就得回老家了,到時候,可能永遠都見不到寧老師。
這對雙胞胎兄妹對“永遠”是有概念的。
因為過去和舅媽一起住的時候,她曾提過,他們永遠、永遠都不可能見到自己的爸爸媽媽了。
團團圓圓垂着眼簾,連小肩膀都沮喪地耷拉下去。
陸冉冉也不忍心看他們失望的神情,解釋道:“寧老師本來是兩天前就要回來的,可因為她家裏有事情,所以沒能趕回來,多請了兩天的假。”
陸冉冉解釋了很多。
團團圓圓有些懵懂,可能聽明白。
是寧老師的家裏人要生小孩子,确實是很緊急,也很重要的事。
“但就算寧老師不在,你們也要認認真真踢完這場球賽,好不好?”陸冉冉揉了揉他們的腦袋。
團團圓圓歪了歪腦袋,奶聲奶氣地答應。
托兒班裏的孩子們不少,球賽分為好幾場。
團團圓圓還是希望能見到寧老師,在聽到體育老師說球賽先由大班的哥哥姐姐們開場時,眸光一下子就變得亮亮的。
他們坐在小板凳上,經常往外望去。
但更多時候,團團圓圓的目光被場上哥哥姐姐們的精彩表現吸引,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看。
孩子們的歡呼聲此起彼伏,場面熱烈。
聶園長看着他們臉上天真稚嫩的笑容,心底一陣欣慰。
她想将這托兒班辦好,初衷并不僅僅是給家長減輕帶娃負擔,還有一個原因,是看着孩子們健康快樂地長大。而這個想法,之前她與寧老師談過,發現她們的想法如出一轍。
唐母就坐在聶園長身旁。
這段時間,她暫住在聶園長家裏,給對方添了很多麻煩。但如聶園長所說,一切都是為了孩子。
這麽多次的搬家,對于團團圓圓而言并不僅僅是離別,而是意味着一次又一次的被遺棄。兩個孩子無法理解為什麽不能繼續住在舅舅舅媽家,無法理解為什麽不可以留在托兒班學本領。大人的世界太複雜,團團圓圓只會認為,興許這個海島并不歡迎他們,就和以前其他親戚一樣,無法接納他們。
而在聶園長家住下的這段時間,使得他們有足夠的時間,做好思想準備。
也許孩子們仍舊會失落,可至少降低了傷害。
其實唐母并不知道帶孩子有這麽多的學問,即便聶園長解釋,她還是一知半解,卻也沒好意思多問。這太講究了,學到了皮毛,可将來呢?
陪伴着孩子時,唐母忘卻煩惱,可當靜下來,又開始擔憂。唐鴻錦婚姻不幸,還沖動地退伍,這是他自己的決定,她管不了了。但他退伍之後,沒了津貼,一時半會找不到工作,以後日子該怎麽過?
當然,他有手有腳的,不可能餓死。唐母心裏對唐鴻錦有氣,不想理會他,可孩子們也跟着他餓肚子嗎?
還有一個問題。
帶着團團圓圓回村之後,村裏的風言風語是少不了的。他們會說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更何況人都不在了,居然還傻傻接孩子回來養,怎麽不把他們交給閨女的婆家人?
唐母自己不介意,但團團圓圓這麽敏感,聽見之後肯定會難過的。
再加上,他們村特別偏,最近的公社小學要翻兩座山才能到。
他們老倆口當年省吃儉用将一雙兒女送去縣城念書,可現在他們老了,怕是沒有能力再給團團圓圓提供這麽好的學習環境。
唐母看向在操場上等待的團團圓圓。
他們已經在排隊,兩個小不點就連表達期待的心情都很腼腆,小手緊緊捏着衣角,安靜得過分。
唐母回想當年,其實再早一些時,團團圓圓不是這樣的。
那會兒閨女和女婿很疼兩個孩子,寵得沒邊兒,他們也會有頑皮的時刻,笑聲清脆響亮,不像現在,連笑都是小心翼翼的。
唐母這一生,經歷了太多。
可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感傷,仍是最錐心的痛。
不敢想,僅僅想一想閨女的模樣,就忍不住想落淚。
唐母輕輕撫了撫自己的雙眼,假裝是操場上風大。
體育老師将口哨放在唇邊,團團圓圓做好準備。
兩個小不點被分到同一個隊伍,小心髒噗通噗通直跳,重心下移,短腿兒微微使勁,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場上唯一的足球。
一聲哨響。
孩子們沖向足球。
團團想看看寧老師有沒有來,分了心,被沖上來的小朋友們一擠,不小心跌倒。
圓圓看見哥哥摔倒,踢着小短腿飛奔過來扶他。
大一些的孩子們在邊上喊。
“起來呀!”
“快去搶球啊!”
團團的膝蓋摔得破了皮。
圓圓鼓着小臉蛋,呼呼吹着哥哥的膝蓋:“疼不疼哇!”
陸冉冉喊:“快起來呀,在比賽呢。”
唐母的心一揪。
是不是因為太多人看着了,他們害怕?
這會兒還在比賽,兄妹倆卻沒有加入。
等到被體育老師催促時,他們慢慢站起來,可卻像是無法融入到這場比賽中。
姥姥說,等到球賽結束,他們就要回老家了。
他們變得懵懵的。
周遭是奔跑着的小朋友們,場邊是因為不解而變得神色嚴厲的老師們……
兩顆小小的腦袋瓜子,仿佛忽地停止轉動。
他們牽着彼此的手,游離在外。
直到突然之間,一道熟悉的清亮聲音響起。
“團團圓圓!”
那是寧老師的聲音!
團團圓圓猛一下回頭。
路途漫漫,寧荞是趕到托兒所的。
無論如何,都不能錯過團團圓圓的比賽。
此時,她額間沁着薄汗。
“你們不想要獎狀嗎?”
“還有小風車的獎品哦。”
“團團圓圓,快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