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故布疑陣 ◇ (1)
爐中尚有餘火,司音往裏添了幾把柴,屋裏已無旁人,她便不再掩飾心底的不滿,“不過就是個下人,脾氣倒是大,這雲兮山莊也不知是什麽地兒,竟如此不懂主仆尊卑。”
悅禾舀了一瓢水倒入鍋中,“聽說多年前,燕國舉辦了廚神大賽,其中一年輕女子拔得頭籌,後入宮為皇帝備膳,皇帝龍心大悅,對其所做的膳食喜愛有加,甚至一日不吃,便覺食不知味,一時間那位廚神在宮中地位極高,受盡了恩寵,但在有一年冬天,不知是何原因,她竟人間蒸發了。”
“人間蒸發?”
“那年輕女子姓徐,雖未成婚,卻育有一女,皇帝曾提筆賜字,曰——巧手。”悅禾将米淘洗了幾遍,又道:“徐巧巧所用的那把菜刀非凡品,看着雖大,但是輕巧,能削鐵如泥,若本宮猜得不錯的話,刀柄前端應該還刻着燕國皇室的圖騰。”
“殿下的意思是,徐巧巧她是..”
剩下的話,司音沒說,也不便說。
“燕國皇帝當年暗中派了不少人尋她,卻沒想到她帶女兒來到了雲兮山莊,而她的女兒,也繼承了她的衣缽。”
司音不解道:“上山途中蛇蟲遍布,且機關重重,徐氏不過就是個廚神,卻能将女兒帶上來,這是為何?”
悅禾取過一顆青菜,摘着上面的葉子。
“不知,本宮只知她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燕國皇帝,不過也無需擔憂。畢竟那老皇帝已經死了,就是想見,也只能下去見了。”
司音點了點頭,“于徐氏而言,這倒是幸事,起碼日後下山,不必再提心吊膽了。”
司音往爐中添了把柴,她又想起那兩人來,“比起巧巧,那位席妙倒是個和善的。”
“和善?”悅禾輕笑搖頭,“殺機,往往都藏在最不易察覺的地方,和善也不過是迷惑人的手段。”
末了,她又道:“她是苗疆女子,善制蠱。”
“司音瞧她與中原女子并無差別,殿下是如何能認定其善制蠱?”
“雖不是苗疆打扮,但其手上的銀環卻有些特殊,乃苗疆所有,而真正能讓本宮斷定她是苗疆女子,且善制蠱的,只因她手指上有一圖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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悅禾稍稍停頓,吊足了司音的胃口,她繼續道:“苗疆分為幾個派系,其中一派便是以蠱為尊,她們相信蠱神的存在,只要虔誠供奉,便能得到蠱神的庇護,故将代表蠱神的圖騰紋在手指上,從指節處一路向上,直達指尖,常道十指連心,尤其是指尖,常人可不會這麽做。”
“一個細微之處便能洞悉那二人的身份,殿下高明,司音佩服。”
這倒不是司音有意奉承,而是她真覺如此。
司音嘆道:“那二人身份懸殊,而徐巧巧又是個蠻橫無理的,席妙竟能容忍她,與她交好,實在是難得,我若是席妙,早就放蠱蟲咬她了。”
說到最後,那不滿都快溢出來了。
悅禾掀開鍋蓋,攪動着裏頭的粥,耳邊又隐約傳來女子的嬉笑聲,看來席妙是哄好了。
“司音。”
悅禾的輕喚,使得司音擡起頭,看向了她。
“你還不明白嗎?”
司音眼中帶着不解,“司音愚鈍,請殿下明示。”
“妙巧居,巧妙居..她們是一對。”
司音微怔,“殿下是說她們..對食?”
“那不過是宮中的說法,多有無奈之舉,以解寂寞,她二人卻截然不同,恩愛遠勝于尋常夫妻。”
悅禾看向窗外,不免嘆道:“真是個好地方,不為世俗所擾,一切皆随于心。”
上一刻還在感嘆的她,突然話鋒一轉,“雲兮山莊奇人頗多,就連那個帶路的丫鬟,都輕功了得,想必司音你都沒發現吧。”
司音渾身一震,只覺後脊發涼,“司音..”
還未說完,悅禾便擡手打住,“求責罰的話就不必說了,本宮是想提醒你,這裏不是齊國,更不是公主府,這裏是雲兮山莊。”
“是。”
見司音過于緊繃,悅禾有些無奈,将語氣放柔和了些,“一切小心即可,莫要在這山莊受了傷。”
司音心中泛着暖意,知其挂念她的手臂,臉上浮現笑容,“司音明白,必定會小心行事。”
鍋中粥已煮得差不多,悅禾将切成絲的菜葉倒進去,攪動幾下,翡翠煲便做好了,“不必再添柴了,你去取個大點兒的碗來。”
司音聞言将手中的柴放下,盥手後便将碗遞給了她。
“你替本宮去向她二人道謝,多謝她二人将疱房借予本宮,記住,要敬。”
悅禾已将那二人的身份告知了她,司音自然也能想明白悅禾的用意,“是。”
待司音道完謝,悅禾已行至門口,她忙跑過去将托盤接過。
“走吧。”
司音跟在悅禾身後,雖說那丫鬟不厚道,來時帶着她們七拐八拐,但悅禾可是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只走一遍,便能記住所有的路,不僅如此,還找到了近路。
司音也看出來了,這與來時的路不一樣,不免有些惱,“那丫鬟當真混賬,竟敢戲弄殿下!”
悅禾只笑了笑,并沒有說話。
司音眉頭微皺,“即便她輕功了得,她也不過是個小小丫鬟,難不成這是莊主授意的?”
這樁婚事雖不是時卿所願,但其性子溫和,又對她以禮相待,若真是時卿授意,那便證明新婚之夜的一切都是僞裝,只為出氣,便親自推翻一切,那未免太愚蠢了。況且這種法子低級得可笑,且無任何意義,故她相信一個有腦子的人是絕不會這麽做的。
只是那張臉,卻僅有三分像,悅禾腦中不免又想起另一個人來,那張臉是真像啊。
“與阿玉相比,真是差遠了。”
莊主另有其人,婚宴時,也不未見文玉的身影,故其身上的嫌疑,自然就排除了,而殿下鮮少念叨過誰,一個念頭湧上心來,“殿下莫非是愛上了文公子?”
話音剛落,司音便有些後悔了。
悅禾頓住腳步,驟然回頭看向她,“愛?”
“愛不過是利用的美化,是世人口中的謊言,哄騙蠢貨跳入那無盡的深淵,以燃燒自己為代價,使他人獲利,故愛是最沒用的,也是最荒唐可笑的。”
聲音不再溫柔,而是句句帶着冷意。
“本宮,不會愛上任何一個人。”
近乎是從牙縫中擠出這句話,雖有所壓制,可還是能感覺到她的激動。
司音慌忙跪下,低頭道:“司音多嘴,司音該死,求殿下責罰。”
“起來吧。”悅禾在她手上輕點,“司音你要記住,只要活着,那便一定要保持理智,切莫被那謊言所蒙蔽雙眼。”
“是,司音必定謹記。”
到了茗羽樓,丫鬟進去通傳了一聲,方才領她二人進去。
一進門,便見時卿欲從榻上坐起,悅禾快步上前,眼中帶着擔憂,“夫君快躺下,不必起來。”
見其執意要坐起,便只好去扶。
待她坐好後,悅禾取過托盤上的勺子,盛了一碗粥,“聽聞夫君染了風寒,本該一得知便趕來探望。但又恐打攪了夫君歇息,悅禾慚愧,雖讀了些書,卻不懂醫理,無法為夫君緩解病痛,思來想去,便去做了碗翡翠煲。”
随着悅禾的攪動,翡翠煲不斷向上冒着熱氣,“悅禾所會不多,也就只有這翡翠煲能拿得出手,若是夫君喜歡,悅禾可日日為夫君做。”
看着即将喂到嘴邊的翡翠煲,時卿虛弱的臉上帶着笑,“夫人乃金枝玉葉,今日為我洗手作羹湯,已是我的榮幸,又豈敢再勞煩夫人。”
時卿的嘴微張,粥剛要與唇接觸,她卻咳了起來。
“咳咳咳——咳——”
“咳咳——咳咳——”
悅禾忙放下碗,為她拍着後背,“司音,快去倒杯水來。”
喂其喝下了半杯水,方略有好轉。
時卿臉色依舊蒼白,可眼神中卻含着幾分腼腆與難為情,“又讓夫人見到我的狼狽樣了。”
“這是哪裏的話,你我既已成親,那便是一家人,夫君這話着實見外了。”
說到最後,悅禾語氣中倒帶着絲絲惱意,惱其還将她視為外人。
“是我的不是,我向夫人賠罪,也怪我這身子骨,本該陪夫人在山莊好好逛上一逛,不料卻染了風寒,還未能盡到為人夫的責任,反而先讓夫人來照料我。”
這話說得也是妙,将原先的一切,都解釋為是她想盡到「為人夫」的責任,不願被其先照顧。
悅禾眼中恰到好處地泛起柔情,“夫君不必如此自責,夫妻本該相互扶持,無需在意誰先照顧誰。”
悅禾吹了吹勺子裏的粥,又淺嘗了一口,“倒也并非是悅禾自誇,而是這翡翠煲當真不錯,夫君定要嘗嘗。”
此舉既解了時卿的疑心,也為雙方留足了顏面。
悅禾取了一只空碗來,盛了一碗後,便喂給時卿,這一次,時卿沒有再拒絕。
食了幾勺後,時卿贊道:“夫人所言不假,果真是好手藝,怕是連廚神都得甘拜下風了。”
“噗呲——”
“夫人因何發笑?”時卿那雙眼睛中全是不解與茫然。
“我是笑夫君身為一莊之主,竟也會說這些話來哄我,我也不過是曾瞧府中的廚娘做過幾回,偷學了幾樣,依葫蘆畫瓢罷了,卻惹得夫君這番誇獎。”
話裏話外,皆是在說她撒謊,至于是否也暗指那突然的咳嗽,就看怎麽想了。
與在洛陽一樣,悅禾那雙眸子始終在她身上,她既不惱更不慌張,嘴角微微翹起,“夫人也說了,你我是夫妻,故能讓夫人開心的事,我這個做夫君的,自然是要做了。但為夫并未欺騙夫人,人與人不同,所好也不同,口味亦是如此。”
無懈可擊的解釋,即便悅禾不信,也找不出絲毫漏洞。
時卿用手帕擦了擦嘴角,“為夫覺得這翡翠煲勝過那些山珍海味,只因它出自夫人之手。”
悅禾聞之,臉上的笑容加深不少。
那一絲定格消失得再快,也難以逃脫時卿的眼睛,看來這位悅禾公主,既不信人間情愛,更沒有經歷過。
“夫人不信?”
話中帶着幾分期待與緊張,像是生怕悅禾說出什麽讓她失望的話來。
悅禾與之對視,眼中深情依舊,“只要出自夫君之口,悅禾自然是信的。”
除了深情,時卿沒能從她眼中看出任何東西,“不,夫人一定認為我在騙你,素未謀面,又是被迫娶妻,豈會真心待你。”
時卿說得直白,悅禾也不急于反駁,“按常人的想法,難道不是嗎?”
“夫人上山的計策甚妙,不費一兵一卒,更不損雙方的顏面,也為我博得了孝順的好名聲,我十分欽佩夫人的聰明才智,如夫人所見,雲兮山莊并非是世人口中所述的那樣,我不是什麽神仙,只是一介凡人,有生老病死,有喜怒哀愁,再見夫人生得國色天香,英雄都難過美人關,又何況是為夫呢?”
智慧與美貌,每一個都能招來不少愛慕者,而二者皆備,那更是如此。
這番解釋倒是不錯,悅禾臉上雖帶着笑,卻看不出她有過分的歡喜,當然,也看不出厭惡。
“明知我的病情,夫人還甘願嫁于我,婚後承蒙夫人不嫌棄,願為我洗手作羹湯,得妻如此,夫複何求,故我便想在有生之年,讓夫人能夠開心些。”時卿頓了一下,又道:“家父在世時,也常誇贊家母,她聽了都很是受用,難道夫人不喜?”
天真的目光中帶着真摯,又摻雜一絲懵懂,這些情緒,都難以跟神秘的莊主聯想到一起,可悅禾又看得真切。
“沒人能拒絕贊美的話。”
時卿頓時喜笑顏開,“那我每日都說給夫人聽。”
悅禾抿嘴輕笑,帶着幾分羞态,“好。”
二人又閑談了幾句,因時卿風寒未好,身子尚虛,故悅禾也不便再打擾她歇息。
在悅禾轉身踏出房門後,原本還笑得分外開心的二人,臉上的笑容皆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不曾出現過一樣。
行至一段,待四下無人時,司音開口道:“殿下,好生奇怪呀。”
“奇怪什麽?”
“明明莊主起初最關心的是殿下易容成老莊主的模樣,現下竟誇贊起了殿下,別的反倒是只字不提。”司音思索片刻,“難不成真如她所說,是想真心待殿下,故不計前嫌?”
她二人交談時,司音一直站在一旁,時刻注意着時卿的舉動,那道眼神是做不得假的,若真是那樣的話,那時卿可太蠢了。
悅禾扭頭看向司音,也明白她是被那道眼神所誤導了,“你的疑惑是對的,但後面卻錯了。”
“請殿下賜教。”
“有時候眼睛能看到的東西,不一定為真。”
司音皺起了眉,“殿下是說,莊主是故意如此,實則是在試探殿下?”
“試探倒也未必,但本宮能肯定,她并不信任本宮。”
不管是有意或無意,那碗翡翠煲,時卿都躲開了。
悅禾似是想到了什麽,嘴角的笑容加深,“有趣,真是有趣。”
司音不再言語,單從這句話裏,她便能篤定,殿下開始正視時卿了。
不光是悅禾,時卿也在複盤這場看似交流,實則各懷心思的交鋒,想得入迷時,只覺手中略微有些濕潤,再細瞧那手帕,上面還沾着些許粥漬,她的臉上隐隐帶着不悅,将它随手一抛,扔了出去。
屏風後的曦月雖趴在榻上,但這二人的交談,她是聽得清清楚楚,雖看不見,可也能想象出那是一副什麽樣的場面,故即便疼得死去活來,嘴上還是忍不住打趣道:“沒想到主子竟也會說些哄人開心的話。”
“看來悅禾公主是将主子迷倒了,竟三番兩次讓主子動了恻隐之心。”
時卿雖一直否認對悅禾有意,可問及緣由時,卻避之不答,故曦月只當她是礙于面子不願承認,她繼續道:“不過倒也是,如主子所言,英雄難過美人關,主子既不輸英雄,又是美人,被美人迷住,也合情合理。”
時卿本不想搭理她,可這厮卻越來越起勁,若不阻止,也不知還會說些什麽荒唐話來,便輕斥道:“板子還沒吃夠?想再多挨幾板子?”
曦月撇着嘴,不免委屈道:“也不看看我是因誰挨的板子,現下竟這般苛責我。”
“..”
時卿扶額,也不能再說她些什麽,“是我的不是,這幾日你且好生養傷,明日我要去禁地一趟,你便不必跟着了。”
曦月聞之,當即變得嚴肅起來,也不顧疼痛,撐着身子看向時卿的方向。
聽她繼續道:“若她明日來尋我,你便命人領她去禁地。”
“可..”曦月臉色微變,“可是禁地唯有莊主方能進去,外人不得踏入半步。”
“外人?”時卿輕笑一聲,漫不經心道:“她現下已非外人,不是嗎?”
時卿的心思讓曦月捉摸不透,早年間也曾有不知死活的東西觊觎雲兮山莊,派出了不少人踏足。但結果都以失敗告終,故也有了不少的傳言,雲兮山乃險惡之地,凡踏足便是九死一生。
可他們都不知道,雲兮山最危險的地方,不是什麽上山之路,而是山莊的禁地。畢竟蛇蟲雖毒,也能憑人力斬殺,或用藥物抵擋,機關更是可破。但雲兮山莊的禁地,除莊主外,卻是無人敢踏足半步。
除去那條禁令外,更多的是惜命,因為一旦進去,那可是要死人的。
“主子說得是。”
翌日,晌午。
悅禾帶着翡翠煲去了茗羽樓,卻得知時卿不在屋裏,曦月見其一番好意,不忍辜負,便命一丫鬟帶其去尋時卿。
那丫鬟帶着二人穿過了大半個內城,又行了約莫一盞茶的工夫,方抵達,“夫人,臨風崖到了。”
悅禾擡眼,見石壁上刻着三個大字——臨風崖,目光一路往下,左側邊緣也有一行小字,用朱砂塗染,十分醒目。
“擅自踏入者死?”司音的語氣中帶着不悅,又瞪向那丫鬟,是恨不得擰下她的腦袋,昨日戲弄她們就罷了,今日還敢将如此。
司音斥道:“你什麽意思!”
那丫鬟也不惱,“莊主便在此處。”
“你..”
悅禾一道眼神,司音便只得将話咽回去。
悅禾笑着對那丫鬟道:“多謝姑娘帶路。”
司音跟在悅禾身後,方踏出一步,那丫鬟便道:“司音姑娘請留步,此乃雲兮山莊的禁地,外人,不得踏入半步。”
司音眉頭緊皺,看向那丫鬟的目光極其不善。
那丫鬟也絲毫不懼,反而笑着回應,“司音姑娘不必瞪我,聽我一句勸,別進去,為你好。”
不是威脅,更不是警告,而是向無知者施舍的善意,仿佛已經知道了若司音進去,那等待她的一定會是死亡。
“司音,将翡翠煲交給本宮吧。”
“可是殿..”
悅禾取過司音手上的翡翠煲,“你在此處候着。”
縱使不願,司音也只能遵命。
悅禾端着翡翠煲前行一段,入了一石洞,洞中黑漆,卻在她踏入時,亮起了火把,一路延至出口。
她的目光向四周流轉,耳邊又隐約傳來水珠滴落水潭的聲音,稍稍前行一步,便覺整個身子都被寒意籠罩。
悅禾嘴角的笑意加深,一路行至出口,眼前換了份天地,飛流直下,瀉入潭中,引得瓊漿四濺,腳下鋪着鵝卵石,一路彎曲,兩側則以鮮花為引,延綿至對岸。
佳木蔥茏,碧草如茵,奇花爛漫,因地勢奇高,與天相接,雲霧缭繞,竟真如仙境般。
再進數步,見不遠處立有一涼亭,「少年」一襲白衣,發束紫金冠,青絲垂于背,身姿挺拔,微風吹過,衣袂翩跹,單一個背影,便恍如谪仙下凡。
只是這背影,為何有些熟悉?
不等悅禾細想,見那「少年」的肩膀開始抖動,随即又傳來一陣咳聲。
“咳咳咳——咳——”
“咳咳——咳咳咳——”
悅禾一路小跑,嘴裏焦急喚道:“夫君..”
時卿見到她時,眼中帶着詫異,“你怎會來此處?”
悅禾卻并不答,而是擔憂地看着她,“夫君你的身子..”
時卿擺了擺手,“無礙。”
見其果真無礙,悅禾松了口氣,這才答道:“是曦月姑娘告訴我,說夫君你在此處。”
時卿眉頭緊皺,“這個曦月,也真是該好好管教一番了,竟讓你來臨風崖。”
悅禾将翡翠煲放至石桌,又去扶時卿,“夫君莫要因此惱了,曦月姑娘不過是擔憂夫君的身子,其次也不願浪費了我一番好意,這才告知的。”
悅禾眸中帶笑,扶着時卿落坐,“夫君想必餓了吧,快用些翡翠煲填填肚子。”
悅禾揭開鍋蓋,原先滿滿的一鍋,竟空了一大半,再見鍋邊還沾了不少粥漬,眉宇間皆流露着可惜,“本想與夫君同食,卻不想方才一時着急,弄灑不少,只剩下一碗了。”
語氣中,略有失望之意。
“不打緊,今日我出來時,也用過一些吃食,我與夫人各少盛些,便可同食。”
“如此甚好。”
簡單食過一些後,二人便游走在這仙境中,也算作是消消食。
悅禾環看四周,因置身美景中,心情愉悅不少,“初入山莊時,便覺如臨仙境,但今日到了此處,才知是悅禾淺薄了。”
“我雖未出過山莊,但閑暇時,曾聽人說過不少洛陽美景,夫人不必自謙,以夫人的出身,應也見過不少,齊國皇宮的禦花園,想來也是百花齊放。”
“城中景色雖好,可到底沾了些污濁之氣,又怎能比得上這裏,仙氣飄飄。”
看似是恭維,實則卻不然,時卿也不惱,她笑道:“夫人過譽了,山莊豈能與齊國皇宮相比,可惜此處乃山莊禁地,平日裏,也就只有莊主一人才能欣賞。”
“莫不是此處有什麽寶藏不成?”
以打趣的口吻問出,就是讓人想怪罪她,都無可奈何,除此之外,更有探究的意思。
時卿本就沒想瞞她,甚至還有些怕她不問,“金銀珠寶倒是沒有,不過确實有寶貝。”
時卿對上悅禾不解的目光,表情神秘,“夫人随我來。”
悅禾跟着時卿穿過花叢,來到崖邊,又聽她道:“我今日來此處,便是為它澆水。”
悅禾順着她的目光看去,這就是時卿所說的寶貝?
“鳳凰松樹。”
比起那些被百花圍繞的雜草,這顆鳳凰松樹卻孤零零地立在這兒,即便如此,也長得最茂。
時卿颔首道:“它還有一個通俗的叫法,名鐵樹。”
“處在崖邊,卻長勢喜人,可總歸是不妥,夫君何不将它移植到安全處?”
“夫人有所不知,它于我而言,是特殊的,斷不能随意移動。何況就我的身子骨,又哪裏能移得動它,這麽些年過去了,它已與崖邊融為一體。”
悅禾往前邁了一步,細瞧那鐵樹底部,倒還真是長在一起了。
“夫人可信鬼神之說?”
悅禾不知時卿因何有此一問,但神情卻格外認真,“若拜神佛能使夫君身子好轉,悅禾願日日與青燈古佛作伴。”
時卿笑了笑,“說來也是一樁奇事,聽母親說,原先此處并未有這鐵樹。但就在我出生那天,它卻突然出來,母親說,這是我的情樹,代表我一生的情緣。”
悅禾緩緩道:“百年開一次花,千年結一次果。”
“自母親從莊主之位退下後,山莊于我,便沒了諸多禁制。而澆水的事自然落到了我的身上,照料了三年有餘,卻是連一點開花的跡象都沒有。”
說到最後,不免帶着些惆悵,可悅禾卻聽出了意有所指。
“只要悉心照料,定能開花。”
悅禾臉上的笑容褪去不少,只保持該有的禮數,就連寬慰都有些敷衍,顯然她是有些惱了。
“夫人可是惱了?”時卿慌忙握住悅禾的手,“怪我,是我一時糊塗,口不擇言了,我本也沒信過,只當是一樁趣事,想道與夫人聽,解解悶,鐵樹就是鐵樹,不通人性,也不知我心。”
時卿這錯認得也快,眼中滿是焦急,且句句誠懇,倒真像是無心之過。
悅禾抽出一只手,搭在時卿手上,回以柔情,“悅禾又豈會惱夫君,不過是因我不懂草木,不知如何才能讓它開花,故不便多言罷了。”
手疊着手,又四目相對,任誰看了都會說上一句伉俪情深。
“夫人不惱我便好。”時卿松了口氣,複又牽起悅禾的手,面向她那會兒望着的雲,“夫人你瞧,雲在我們頭頂。”
悅禾望着那朵缥缈的雲,許是勾起了往事,不禁道:“太過真切,真切得讓人誤以為擡手便能觸摸。”
“可我的腳下不也踩着雲?”
悅禾低眼,白色的霧恰好飄到時卿腳下,倒真像是踩着雲。
時卿将悅禾拉到她的位置,“今日我才發現,此處的景是最好的,既能看到遠處,也能将臨風崖所有美景收入眼中,雖是風口,卻如腳踏祥雲,直登仙境。”
悅禾擡眼看去,确如時卿所言,可低眼時,雲霧缭繞,雖如腳踏祥雲,亦能俯瞰山下,但這也是崖邊,一旦往前一步,便會跌入崖下,屍骨無存。
笑容中帶着不加以掩飾的肆意與猖狂,她深吸一口氣,鑽入鼻腔的冷氣并未撫平她的情緒,反而如雪水滴入沸油一般,瘋狂刺激着她的神經,将她心底的情緒翻騰灼燒,愈燃愈旺,逐漸沉淪。
悅禾嘆道:“臨風崖,臨風臨風,倒也是恰到好處。”
“夫人能告訴我,為何不顧性命也要上山莊嗎?”
看似是随口一問,可站在悅禾當前的位置,那便是關乎性命了,她卻神色自若,“唯有上了山莊,才能與夫君相見,若連見都見不着,又怎能嫁于夫君呢?”
“即便知道我即将不久于人世,夫人也甘願嫁于我?”
“聖命難違。”悅禾看向時卿,眸中濃情似火,“但也并非皆是如此,雲兮山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好奇的同時,我也生起了仰慕之心,成婚後,夫君對我相敬如賓,我便更覺沒嫁錯人了。”
時卿亦笑着回應,“夫人能否再為我解一次惑?”
悅禾颔首,“我必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瞧這模樣,絲毫不知危險在靠近,若不是時卿原先與悅禾交手過,她或許真會被悅禾的表面所蒙騙。
“見過家母的人少之又少,夫人是如何得知她的相貌?”時卿松開悅禾的手,步子輕移,離悅禾又近了稍許,“可是曾見過家母?”
現下時卿只需一個擡手,便能将悅禾推落山崖。當然,就看這個答案能不能讓她改變主意了。
“并未見過。”
時卿颔首,向後行一步,這舉動似乎已經判定了悅禾的結局。
危險的氣息将悅禾籠罩,死亡也在逐步接近,她卻愈發歡喜,這種瀕死前的詭異感覺實在太過美妙了,美妙到讓她無法自拔。
一步、兩步,時卿向悅禾緩緩靠近,悅禾的右手也不動聲色地藏入袖中,就在她以為時卿要行動時,卻覺肩上一沉,時卿的聲音貼着耳畔吹進,“風大,莫要着涼了。”
時卿為她攏了攏披風,在悅禾微怔之際,手又攀上她的腰間,将她攬了過來,“如此危險的懸崖邊,夫人還是不要站在此處為好,若一時失了腳,那該叫我如何面對?”
悅禾跌入時卿懷中,明明是病弱之人,懷抱卻是十分溫暖,讓受了冷風吹的她感受到了暖意,但最需要這件披風的,分明是時卿。
“夫君不必擔憂,我不會失腳的。”悅禾頓了一下,扭頭看向時卿,笑道:“而且有夫君在,夫君是不會看到我掉下山崖的。”
她眸中的自信很是耀眼,耀眼得讓時卿險些移不開視線。
也讓時卿疑惑,悅禾的自信從何而來?
時卿順勢将下巴搭在悅禾的肩上,腰間的手越攬越緊,她回以微笑,“那是自然,我們是夫妻,我自然不會對夫人見死不救。”
親密的舉動,使悅禾雙頰爬滿紅暈,兩眼無處落下,一臉的羞态。
時卿沒能如願看出半分厭惡來,便沒了興致,她松開了悅禾。
靠得如此近,卻連心跳都不曾加快的人,撒起謊來,竟也像是真的。
“雲兮山莊将此處立為禁地,倒不是為了樹立什麽威嚴,而是為了保護不知情的人,若非莊主,凡踏入此地者,皆會死于非命。”
悅禾臉色微變,但很快又恢複了端莊,即便隐藏得很好,還是能看出她的慌張與膽怯,但時卿知道,這便是悅禾的高明之處。
時卿柔聲寬慰道:“夫人別擔心,為夫不會讓你有事的。”
悅禾點了點,可那雙手卻不安地攥着衣袖,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
時卿見狀牽起她的手,給她力量。
玉指纖細,一點也不像是男兒的手,卻意外碾碎了悅禾僞裝的懼意,甚至有一刻,讓她覺得她的那份懼意并非是演出來的。
“此處雖是禁地,但卻并非是真正的禁地,真正的禁地還遠着呢。”時卿對上悅禾不解的目光,她笑着解釋道:“雲兮山莊的第一任莊主據說是世間奇才,不論是制毒還是醫術,都造詣極高,他有兩個兒子,次子善制毒,他将自己關在了這臨風崖中,耗盡一生,煉制了許多毒物。”
時卿突然話鋒一轉,“夫人相信鬼的存在嗎?”
“信則有,不信則無。”
時卿點了點頭,但卻并非贊同之意,“臨風崖的某一處有個東西,它似鬼非鬼,卻比鬼還可怕,它沒有身體,沒有弱點,不怕強光,也不怕符咒,看不見更摸不着。但它卻能輕易地傷害人,若非莊主,一旦被它瞧見,那便會性命不保。即便僥幸逃脫,也會被追殺至天涯海角,不死不休。”
聽她說得這般詳細,悅禾道:“夫君見過它?”
時卿嘴角泛着苦澀,笑道:“見過,也深受其害,幾年前我貪玩,闖入了臨風崖,也入了那禁地,多虧了母親及時發現,救下了我,之後母親便将莊主之位傳給了我。”
“夫君的身子是那時..”
剩下的話悅禾沒有繼續說,只是眼中卻染上憐惜與心疼。
“這些年經母親的調理,本是能再多活兩三年的,豈料不随人願。”時卿輕笑一聲,嘆道:“罷了罷了,能與夫人相識,也算平了些憾事。”
“夫君..”
悅禾本想說些什麽,可話到嘴邊,卻又被時卿打斷,“再過幾日是否是夫人歸寧的日子?”
時卿面帶歉意,“本該早些問夫人的,但因家父也是雲兮山莊的人,與家母青梅竹馬,山莊的人向來都随心所欲,便沒這規矩,今早還是聽曦月說起,我這才得知在齊國,女子出嫁後,要在第六日回門。”
“起初悅禾未告知夫君,是恐夫君不喜..”
說到最後,悅禾的聲音小到近乎聽不見。
時卿嘴角的笑意柔和,“夫人既已喚我一聲夫君,又何須如此顧忌,日後你想做什麽,想說什麽,都可大膽地去做,去說,我雲兮山莊的人,行事素來灑脫随性,可不必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