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四·夜談
謝爵白日睡了一天,到夜裏反而阖不上眼。矮幾上攤開着還沒收起的書冊卷宗,他沒發現少了本。手中攥着薔薇寶石花簪,閉眼就冒出團烏雲似的光亮發髻,花簪正斜插在那團發髻上,随着步伐搖曳出光彩。他一手撐在木面上支起下颌,一手托着那花簪阖眼。烏雲似的發髻往下,她的臉蒙上層薄薄的雲霧、似真似幻,點着鮮紅口脂的嘴唇卻清晰無比,微微開合,像在訴說着什麽。
他慌忙睜眼,不禁看了眼窗外,有些期望小徒弟能從哪裏冒出來,覆蓋住腦海中離奇的畫面。
窗外下雨了。先開始淅淅瀝瀝刮在窗棂上,是沙沙細響;後來電閃雷鳴,驚開濃墨似的夜,化作嘈雜大雨。片刻後一道暗色的人影收起油傘立在門畔,輕手輕腳推門進來。謝爵支起上半身,見陸雙行裹着滿身水汽進來,聞上去有些潮潮的。兩人誰也沒點燈,門還未掩上,一柱閃電傾斜,映亮陸雙行濕津津的袖口。
謝爵先開口道:“刮風了?”他伸手把花簪放下,不着痕跡地拎過本書蓋上。陸雙行“嗯”了聲走進來,閃電亮起,恰令謝爵能讀懂他的口型,“打雷了睡不着,怪吓人的。”
“亂講,”謝爵尋了件自己的外衣拿給他,“換這個。吓人還敢自己跑過來?”
陸雙行笑笑不說話,乖乖把沾濕的外衣換下來。雪化盡了緊跟着又落雨,想必天将要大寒。謝爵其實不怕冷,架不住身子骨不行,不怕冷也得怕、自然就裹得厚些。師徒倆都不說話,安靜地在黑暗中坐着。陸雙行心知師父肯定睡不着,更沒有要睡的意思。眼睛漸漸适應、自暗裏悄悄打量,陸雙行沒發現那花簪,但他知道一定就放在手邊。想了想,他托着師父的手,将他的手背貼在自己唇邊。兩片嘴唇開合,柔柔地碰着謝爵的手背,陸雙行輕聲開口道:“小時候……我還以為師父是畫骨呢。”
他本不抱希望師父能明白自己在說什麽,謝爵果然也分辨不出來,只是搖頭道:“不明白。”
黑暗中,陸雙行不易察覺蹙眉,他傾身過去點起油燈,燈芯蜷縮着跳出火苗,使他還沒直起身的影子與師父的影親密地貼在一起。陸雙行沒有再講,而是把左手覆在師父的右手上,身軀內同一具玄黑的骨骸察覺到另一半,自皮肉下隐約發麻。謝爵手騰地縮了下,像是明白了徒弟剛才究竟說了什麽,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陸雙行收回了手。
謝爵搖搖頭,也沒有再說什麽。皮肉下的觸動并沒有随着手與手分開立刻消失,少許才平靜下來。陸雙行從袖袋裏摸出兩樣東西,邊放在案上邊道:“我從司郎那兒把信物和書信要來了。”
所謂喻王信物,其實是個骨哨,手指長度,兩枚音孔。那截骨頭泛着古舊的黃色,顯然是人或牲畜骨骸而制。畫骨之骨永遠雪白幹淨,從皮囊剝離後變得很脆,折斷會發出裂玉似的脆響;然而被日光一曬又會轉變為黑色、比精鐵更堅硬,反被拿來制作玄刀。謝爵看了看,自己起身走到架前取來一小匣,打開了倒在案上。登時噼裏啪啦掉個滿桌,全是一模一樣的骨哨。謝爵輕聲道:“本來五個,拼起來正好一截女子的手臂長。”
“現在多了一個,”陸雙行接說,他把琴琴瑟瑟帶回的那枚骨哨拿起來,“可能是個男的。”
謝爵忍不住嘆氣道:“要是當年喻王鑽殼的那具女屍留住就好了。”
說來也怪,畫骨只有在皮囊中被殺死,皮肉才會化掉。如果只是褪殼離開,屍首會完好保留,只有脊椎倒數幾節會稍軟一些、也只有經驗豐富的骨差和仵作才摸得出來。當年于村中,陸雙行在師父懷中疼暈過去,醒來已在常悔齋。他是後來才知道那美人的屍首沒了,不是被火燒成炭灰、而是化了。至于喻王為何骨骸是玄黑,又為何一分為二寄生在師徒二人體內,乃至當年它為何不趁亂逃亡,至今都不得而知。
一桌子骨哨乍一看怪駭人,陸雙行把那封書信抽出來遞給師父。他真的拿到手了才發現其實也不算空信,信箋上明晃晃就寫着“淩花洞水月鄉百先生”九字。骨差最是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卻根本沒人聽說過淩花洞水月鄉這地方,說不定是什麽暗語。那字寫得倒相當不錯,蒼勁有力。謝爵把信箋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師徒倆都沒看出什麽花兒來,只好作罷。陸雙行把那些骨哨慢慢拾回匣中,有枚落在攤開的書頁上,他去撿,終于察覺到書底下不平,大抵正壓着那枚花簪。謝爵垂眼若有所思的樣子,沒注意到。他抿了下嘴,狀似不經意間道:“我聽琴琴的口氣,她好像沒跟瑟瑟提明年就要請辭的事。”
謝爵回過神來,應說:“是,她能放下也挺好。多少骨差放不下,追着畫骨一輩子、恨了畫骨一輩子,追着追着,命就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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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雙行長在分骨頂十一年,骨差來去匆匆,有些人才剛眼熟,過了幾日便消失。有些人看着他長大,只是同往常一樣外出辦案,而後再沒能回來。對骨差來說每次分離都可能意味着永別,也因此那天師父自己跑出去、他才會置氣。想到這裏,陸雙行驀地說:“師父,你有想過不做骨差了嗎?”
數十年已過,新骨差上任雖沒有舊人死得快,可分骨頂早也不是剛設立時離了謝爵轉不起來的樣子。他說完看向師父,謝爵愣了下,反問說:“為什麽不做呢?”
陸雙行沒有将心中所想訴之于口,轉而語氣輕松道:“師父要是不做骨差了,想必聖上會修座王府給你,當個富貴閑人挺好的。”他猶豫須臾,仍是繼續道,“你已無愧于黎民百姓、無愧于‘謝爵’這個名字了。”
半晌謝爵都沒開口,陸雙行小心翼翼地瞥了眼師父。他知道自己這番話有些僭越——不過僭越的事他做得多了去了。謝爵果然也沒什麽反應,只是笑笑,把油燈端起來遞到他手裏,溫聲道:“回去睡覺吧。”
這倒也不是和和氣氣的逐客令。陸雙行眼見着師父起身,過去門旁撐起自己帶來的那把舊傘,轉身看向自己。雨勢時大時小,他悄聲出了口氣走到傘下,一手持燈,一手虛虛攏着火苗。傘在雨珠中向他身上傾斜,陸雙行的視線被傘骨斜出一片泛黃的面。走到飲冰,謝爵的肩頭很快已被雨水淋濕,他似是毫無所覺,垂眼看着燈盞裏微微晃動的火苗,眼睑投下一片扇形的羽睫陰影。陸雙行推門邁進門檻,回過頭師父才将傘正在頭上。他總是一副眉眼含笑的樣子,輕聲說着,“傘我先拿走了。”
陸雙行點頭,走到屋裏。他端着油燈回首,只看見那把傘被風刮得輕輕顫動,沒回常悔齋,慢慢移向了更遠處的清水殿。
“如此這般,遲早你會死在同畫骨的紛争裏,”待人走遠,陸雙行才将心事脫口而出。他吹滅火芯,把燈盞随手放在桌上。“像所有骨差、像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