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選擇
有那麽一瞬間,時星真實地感受到了靈魂的戰栗。
這一句話,問到了他心中尚有疤痕的地方。
力度不重撫了撫,不痛,卻那麽溫柔,讓人想哭。
時星嘴唇嗫嚅,在池曜過于鎮定平和的目光下,眼尾宛如水墨渲染,漸漸暈出了紅痕。
“殿下……”
語聲皆啞。
似呼喚,又似輕嘆。
如果時星沒有記錯,這是池曜第一次叫他星星。
這個稱呼很多人都叫過,管員,時冉,符青,嚴長岳,以及後續的符青項飛覃珏,乃至談家的雲霧談焱談玫談遲,都這樣稱呼過他。
但是聽入耳的感覺,卻和池曜叫起來的,截然不同。
其他人都是簡稱、昵稱,又因着他年齡小的關系,周圍的長輩都更喜歡用疊字叫他。
是親近,卻和池曜的截然不同。
池曜的叫法更像是……
像……
這個想法産生的時候,時星感覺到了來自靈魂深處的共振。
像是一個可以相偎的伴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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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柔卻不具有壓迫感,可以依靠,身段卻并不高于他,他們,更像是一種平等的關系。
一種,互相可以依賴的關系。
哪怕知道現在的自己還沒有達到能讓池曜依賴的程度,可時星就是有了這種感受。
這種,完全平等于對方的體會。
“殿下。”
時星又喚了一聲,輕輕閉上了眼睫,這次卻不是躲避,而是任由對方打量自己臉上的神情,痛苦的也好,難受的也罷,他知道自己不用有任何羞恥的感覺,這部分情緒是可以展示的,池曜是也全然接受的。
接受所有的他。
長睫微潮,時星抱住了池曜。
他想,就這樣做了。
頭靠在了對方心髒的地帶,能聽到池曜的心跳聲,咚咚咚一下一下,和他這個人給自己的感覺一樣,強大且有條不紊。
時星把臉埋入了對方胸膛。
池曜停于空中的長指微頓,最終,緩緩落下,輕覆在了時星背上。
心內喟嘆,看起來是受了很多欺負啊。
一室寂靜,擁抱卻在無言中帶來別樣的熨帖。
等時星調整好情緒,再開口,嗓音沙啞得不成樣子,“其實已經過去很久了。”
他現在的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都有嶄新的人生體驗。
“而且從某種程度上,也已經解決了。”
拒絕陸律,和親王妃達成不糾纏的交換協議。
“我……只是需要時間去消解這些情緒,殿下。”
“一些負面的東西,我還需要時間去沖淡他們。”
頓了頓,時星輕聲道,“等我能說出口了,自己整理好了,再告訴您好嗎?”
池曜唇角提了提,情緒莫辨,“我以為你現在會告訴我。”
時星:“這并不是什麽好的事情,也和現在無關。”
甚至,如果說了出來,還會幹涉到內’政……
親王府內部的矛盾是內部的,第三軍團總體,還是帝國公認的堅實護盾,陸光譽其人在參議院有極高的聲望,陸黎十多年如一日堅守帝國最偏遠的邊境線,親王府勢大,并不是一句玩笑話,在匹配晚宴上項和澤都不敢輕易發作陸律,他……
縱使他對內政還處于一知半解的狀态,卻也明白牽一發而動全身的道理,為了沒有發生過的事,讓池曜遷怒親王府,哪怕親王府會如何他并不關心,但一股勢力的改變,對帝國後續會造成何種的連鎖影響,卻是他不能估量,也不願意見到的。
時星擡頭起來,眼尾緋紅,眼珠卻因為薄淚的洗滌,潤得那兩汪淺藍格外剔透。
他看着池曜,“我知道您關心我,讓我說出來也是想開解我,我也知道我能夠依靠甚至完全地依賴于您,但是……”
時星聲音變得很輕,卻格外堅定,“如無必要,我不想增加您的負擔。”
各種層面上的,情緒上的,還有可能幹擾到的現實生活中的。
池曜一滞。
時星露出了個笑容來,在他要哭不哭的臉上顯得很滑稽,池曜卻覺得燦爛不減。
“您每天要做的事情很多,內政公務要批閱,軍團軍務要處理,還有些奇奇怪怪的公共突發事件,也會被擺到您案頭,我在書房都看到過。”
匹配後,兩人相處中,池曜處理公文就沒開啓過防窺模式。
“軍團離不開您,參議院要倚仗您,帝國也需要您掌舵領航。”
“周圍所有的一切好像都壓在了您的肩上。”
時星眼睫顫了顫,“當然,也包括我的成熟期供養問題。”
“但……人又不是機器。”
“您,不是不會疲憊的。”
“已經有那麽多事情不得不煩擾您……我知道現在的我對您作用很有限,哪怕每天都在治療,但推進仍舊很慢,且,這種情況短時間內應該無法改變,我能力的增長和知識的學習也都需要時間……”
“可總有什麽是我能做的吧?”
“身體的弱勢無法改變,內心的強大與軟弱,卻是全在我一念之間的。”
“我不想您愁完我的晶石獸核問題,背地裏時不時還需要安慰一個軟弱的伴侶,如果那樣……”
時星真誠道,“您未免也太累了。”
他也太沒用了。
池曜把他當做晚輩,他的身份實際上卻并不是,他……應當是要和對方并肩的。
如果帝國是池曜的責任,那麽未來也會是他的,他身份已經不一樣的,更應該謹言慎行,站在和池曜一樣的高度,去思考事情的後續影響。
既然還沒有發生過,那他希望帝國還如現在一般穩定,池曜也暫時不要與公務上沒有問題的陸家人産生隔閡,從而引發不可控的更深層次國家問題。
海水藍的眼睛清透,池曜在這種熱烈的注視下,難得有了一瞬間的恍惚。
伸手摸了摸時星臉頰,拇指輕撫過小朋友眼下,是幹燥的。
想哭,卻到底沒有哭出來。
池曜已經忘了,上次有人對他說不要太累,是在什麽時候。
繼位幾十年,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那些曾經感受艱難的重擔在時間的流逝下,變成了日常,變成了習慣。
但這卻并不代表他所承擔的壓力變少了。
所有人都以他為首,時間久了,他也習慣于替所有人考慮。
時星這一番話……
池曜凝視着時星臉頰,低聲:“很久沒人對我說過這種話了。”
像是剝落了所有權位帶來的榮光,對背後的他個人,只是他這個人說的話。
“關系不一樣啊,別人沒有立場。”
池曜拇指從左到右又在那眼下滑過,時星微癢,但見池曜神情像是在把玩什麽東西一樣,便也沒有阻止。
池曜:“那你是什麽立場呢?”
時星不确定道,“理論上,可以互相支撐的伴侶?”
實際上,他現在還沒達到,故而也不好把話說得太滿,不敢說讓池曜依賴他之類聽起來就讓人發笑的空話。
“您的……家人?”
互相支撐嗎……
池曜唇角翹了翹,“那你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啊。”
時星點頭,乖順承諾,“我會好好學習,努力成長的。”
只是一句保證,聽到人心裏,卻産生一種很滿溢的情緒。
池曜垂目一霎,首次肯定道,“但确實是家人。”
站在家人的立場上,時星有資格。
池曜:“想再抱一下你。”
話落,時星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下巴放他肩頭,靜默中,池曜能感受到來自人體的溫度。
時星又回到了話題本身,“如果哪天承受不住,我一定會來找您的,但其實都在慢慢好轉,我也很久不做夢了。”
池曜不言,時星說的也是事實,離了樹巢,慢慢睡得很安穩了他。
“您就當給我一個自我消化的機會吧,畢竟最後還是需要我自己跨過去的。”
“我沒有那麽脆弱的,殿下。”
池曜認可最後一句,“嗯,感覺到了。”
今天這一番談話,他甚至從時星身上汲取到了力量,很奇特的體驗。
但從另一種維度來說,池曜想他一直以來或許低估了時星,時星……遠比他想象的能做到更多,擁有更廣闊的天地。
想到這裏,池曜用手拍了拍時星,也不推開他,就着相擁的姿勢,講了長老會的事。
池曜:“內政的形勢我已經講一大半了,現在告訴你這些,你應該多少懂得,如果放棄,自己成熟期內将會失去的權力,和與此同時能閃避的責任。”
“長老會講的,不全無道理,作為藍星人,這些對你身體來說,是有些吃力。”
“所以,我想将選擇的機會給你。”
而時星今天這一番話,池曜也覺得對方準備好了。
“如果按我的想法,內政不急,軍權卻是需要的。”
“然後這個還需要談家的支持,等你醫治好談遲後,就該着力拉攏談白山了。”
“如果你想更平穩地成長,我也尊重你的意願,會盡我所能為你提供一個相對安穩的環境,你只用管好你自己就是。”
“我都接受。”
“最終的選擇,看你的意願。”
“談白山那邊我讓他考慮了,我也給你一定的時間。”
“以治療談遲為一個節點吧,治療徹底停止之後,你給我答複。”
如許今所料,從隔離室裏出來,兩個人就好了。
符青許今嚴長岳紛紛松了口氣,好了就好。
這晚衆人都入睡後,檢查完所有房間的許今卻在客廳碰見了池曜,難得的,是個臨窗看風景的悠閑姿态,手中端了杯冰酒,看着很惬意。
“殿下?”
許今:“您怎麽這麽晚還沒睡?”
池曜晃了晃酒杯,悠悠道,“想起一些事,出來走走。”
也不瞞着,“想到那對讨厭的夫妻了。”
池曜口中的那對夫妻不是別人,正是他的父母,所謂的“讨厭”也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而是……應該有些變相的調侃懷念在其中。
許今小心翼翼道,“似乎很久沒聽殿下您提起先王和王後了。”
池曜:“提幹嘛,都過去這麽久了。”
“我是想念打出生起,他們天天就催我學這樣學那樣,還是留下帝國這一大攤子沒理順就撒手啊?”
許今:“只是單純的想念呢?”
池曜不說話了。
其實是有的。
但已經很少對外提起。
許今觀察池曜神情,從善如流道,“是發生了什麽事,讓您想到他們了嗎?”
池曜:“時星。”
池曜:“他說了一些話,讓我莫名……覺得很感觸……”
随着見識增長,池曜也很久沒有過被觸動的感覺。
看向窗外,池曜笑道,“我一直把他當畢周看,突然發現,這種目光或許不太對。”
畢周是池曜的小侄子,現在養在皇宮裏,許今每天都會和他視頻問候。
時星的思維比畢周成熟,也更勇于承擔相應責任,不逃避,不躲閃。
哪怕對方現在還很弱小,池曜恍惚中,卻能看到一個隐藏起來的強大人格。
池曜輕聲道,“他或許,還能給我更多的驚喜……”
說不準有一天他肩頭的責任也能分一分,不用這麽累?
或許吧,或許。
時星能擊穿獸核一事,很快傳遍了第七軍,大家不可置信的同時,看完現場錄制的視頻,又紛紛沉默。
這種技能有些超出他們想象了。
第七軍裏讨論得如火如荼,時星卻一丁點兒風聲都沒聽到,這兩天池曜帶着他,先是把臂弩的改進商定了,圖紙一份給了北境兵廠,一份回傳了帝都,讓帝都的武器大師看看還有沒有可以精進的地方,給他打造一個最合适的。
剩餘的時間,池曜就時星會的,親自幫他改進了格鬥訓練的方向,最終讓符青接手,符青什麽都不知道,以為時星的标準姿勢全是池曜教的,誇了一天時星進步神速,誇得時星不太好意思。
又兩天,所有準備妥當,第七軍如期從邊境線往帝都牽引星獸。
談白山:“這一只邊境線那邊反複确認過,為非變異類,s級星獸,我們先用它試試。”
池曜點頭。
作為戰場使用的開闊場地裏,入目所及,冰天雪地一片遼闊。
身後不遠處就是冰雪森林,是以防星獸失控,突發情況下,為軍人們提供的躲避遮擋後路。
時星身體弱,得知他想觀看,池曜也沒讓他下飛船,只讓他先在上面等着。
隔着飛船的玻璃,時星趴上面,便看見第七軍軍人們在地面擺好了隊形。
順應着往天上看去,每間隔一段高差,便有數艘戰艦包圍住這一段空間,只在中間留出一個供星獸通往地面的通道。
“差不多了,不是想看嗎,出來吧。”
池曜在底下叫了。
時星如一陣風一樣出了飛船。
等腳真正地踩上北境厚厚的積雪,無數艘戰艦形成的天羅地網,便将時星牢牢封在其中,他仰頭看去,天地遼闊,戰艦如星子遍空,人瞬間顯得十足渺小。
“過來,星獸靠近了。”
池曜對時星伸手,時星以為他要牽自己,剛把手伸出,靠近一些,被攬着腰虛虛抱在了身前。
池曜的屏障小範圍打開,超然的精神力等級,徹底隔絕了時星周身逸散的能量。
“準備,開始。”
談白山混合着精神力的命令下達,戰艦于同一時間隐身,不過眨眼間,這一方天地間便只剩下蒼茫的雪色。
一嗓子貫穿戰場的獸吼從雲層外而至。
圍獵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