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婚宴
星歷331新年,大雪。
時星蒼白的臉裹在一圈厚厚的毛絨領裏,踏上了安城開往帝都的列車。
年關前後人并不多,時星選了個角落坐下,披風掩去身形,将他整個兒遮得嚴嚴實實。
【帝都簡訊,今日,親王府将為陸律中将舉辦盛大婚禮,衆所周知,作為親王幼子,陸律中将精神力評級為罕見的ss級……】
【另一位新人畢舒少将,據悉和中将從小就訂有婚約,精神力亦高達s級,此次婚禮為親王府和參議院的強強結合,兩位新人被星網評為本世紀最般配新婚夫夫……讓我們連線在親王府的前線記者……】
空曠車廂內,光屏上的新聞播報音格外清晰。
時星眼睫輕顫,緩緩擡起了頭,海水藍的眸子映着屏幕光影,他安靜地看着關于婚禮的報道。
親王府邸還是他記憶中的模樣,親衛列隊整齊站滿了前後兩條街,聲勢浩大迎接參加婚禮的帝都貴客們。
前線記者身處正門,人來人往氣氛熱烈。
下意識的,時星掃了周遭一眼。
車廂內僅有兩三乘客,窗外鵝毛大雪,觸目所及,天地肅穆。
光屏上的熱鬧喧嚣,和時星身處的安靜寂寥,宛如兩個不同的世界。
一絲諷刺漫上心頭,時星挽了挽唇角,想笑,沒笑出來。
一個小時後,列車抵達帝都。
車站內語音不斷提醒今日大雪,讓外出的居民們準備好防護傘。
時星站在出口靜靜看了會兒仿佛要淹沒天地的瓢潑雪色,下定了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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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了一輛飛行器去往親王府。
上車後,司機大叔熱情道,“你是去親王府參觀婚禮的吧?婚禮儀式對外開放,好多年輕人都去看哩。”
“對了,聽說陛下還會親臨,這些年陛下不怎麽愛露面,小道消息動不動就造謠陛下精神力重度紊亂病危,今天很多人也是沖着陛下去的……”
時星禮貌微笑,回答聲音非常之輕,“我是去親王府的。”
但并不是參觀婚禮。
他也不是賓客。
硬要說的話,大抵是,一個砸場子的不速之客吧。
畢竟作為陸律的前夫,陸家恐怕沒人想在婚禮上見到時星。
司機将時星放在了離親王府最近的下車點。
下了車打開防護傘,雪花落在頭頂的透明能量罩上,冷空氣進入肺部,傘下的時星猛然彎腰,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聲。
咳嗽很是持續了一段時間,時星胸膛大起大伏,一陣失力的眩暈襲來,在街邊找了根木凳坐下,緩了好久,才堪堪喘勻了氣。
看着沒有半點血色的掌心,時星想,這恐怕就是自己最後一次出行了。
最後一次,讓未了的事情有個了斷,也好。
等體力恢複些,時星起身,徑直向着親王府走去。
他沒有請帖,不出意外被攔在了門口,時星平靜報出個名字,不多時,熟悉的面孔便出現在親王府大門,于空中遙遙對視,看清時星那刻,來人瞳孔震顫。
“時,時醫……時……”
幾年過去,身份也發生了改變,來人改了幾次口,竟然發現找不到一個合适的稱呼。
“叫時星就好。”
聲線輕柔和緩,一出聲,一笑,不看那慘敗臉色,時星仿佛還是當年那個親切溫和的小隊醫。
時星也不兜圈子,開門見山道,“我想進去,希望少将能給我放行。”
來人面露難色。
時星承諾,“我不會鬧的,就是想進去看一眼,可能還會說幾句話,就離開。”
“你知道我的,如果要鬧,早就告上特殊法庭,不會用這種方式。”
少将神情複雜,好半晌,似是勸慰道,“時醫生,既然都這樣了,何必呢?”
何必讓大家都難看?
何必非要揭破最後一層遮羞布呢?
時星又笑了笑,笑容不達眼底,喃喃,“是啊,何必呢……”
“大概,是要用這雙眼睛親自确認過,我才會死心吧。”
時星擡頭,臉色蒼白得和身後雪景融為一體,眼神卻格外堅定,“麻煩少将了。”
時星到底被放進了親王府。
甚至怕他中途被認出攔住,來人一路将他送到了陸律所在的休息室外,才放心離開。
時星看了眼通訊器,離婚禮開始只剩下半個小時。
伸手攏了攏披風,時星仔細回想了下,上一次兩個人聯絡,大概是七八個月前,那個時候他就已經不大能下床了,陸律讓他好好休養,說一定會為他找到辦法治療的。
過往承諾言猶在耳,渾渾噩噩幾個月過去,時星得到的卻是對方再婚的消息。
時星不信,所以他來了。
來之前義無反顧,真到了要見面的這刻,還是有些忐忑。
哪怕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深呼吸,吐氣,深呼吸……
就在時星确認自己身體還撐得住,剛準備挪動腳步之際,一個熟悉的身影,先他一步從眼前掠了過去,步伐輕快地敲響了門,“阿律——”
言辭親昵。
時星認識他,正是今天婚禮的另一位主角,畢舒。
時星心頭重重一跳。
下一刻門從裏面被打開,暌違已久的愛人臉龐出現在時星的視線裏,微笑刺眼地對着畢舒點了點頭,喚了對方一句,“小舒”。
是和那句阿律不相上下的親昵。
尖銳的耳鳴驟至。
接下來的畫面在時星眼裏都成了默片,他看見畢舒笑容燦爛地貼着陸律耳側說話,陸律安靜聽着,神情雖不至于高興到喜形于色,但眉角眼梢的淺淡笑意,也絕不能說是受了任何的強迫……
畢舒說話,陸律聽着。
畢舒說完,陸律點了點頭。
畢舒俏皮地吐下了舌頭,陸律伸手輕敲了下對方額頭。
畢舒捂住額頭撒嬌,陸律安撫似的揉了揉他發頂……
夠了。
時星猛然閉眼。
已經夠了。
——陸律是自願的。
确認了這點,此行他所有想知道的,至此就全部清楚,再無疑慮。
耳鳴轟然不歇,心悸跟着情緒波動也張牙舞爪跳了出來,時星身側的手指不受控抽搐,再睜開眼,強迫自己不去看,轉身離去。
沒有從正門返回,時星選擇了和親王府毗鄰的中央公園離開。
出親王府前,時星拜托傭人轉交一個盒子給陸律。
是陸律送他的一件特殊含義禮物,這些年不論在哪裏,時星總是帶着的,不過現在……沒有必要了。
等壓着情緒踏出親王府,時星忍不住跑了起來。
仿佛要把讓他痛苦的一切都抛之腦後。
冷空氣入肺,時星又咳了幾聲,但他不想停,想最後任性一次。
按他現在的身體狀況其實是無法離開安城的,更不消說一路從安城到帝都,再輾轉抵達親王府。
他……是不顧醫囑吸收了大量的晶石能量,才行的。
但他已經不能徹底消化它們了,這舉動無異于飲鸩止渴,時星不确定過了今天自己還能不能再站起來。
趁着還能跑的時候,時星不想讓自己留下任何的遺憾。
其實他和陸律走到今天,裂痕累累,一切早就回不去了。
時星都知道的。
再沒有人比他心裏更清楚的了。
但是,但……
不到最後一刻,不是親眼見到,不是親耳聽到,時星總是會心存一絲僥幸的。
當初深信不疑的選擇,近十年的情誼,別人譏諷也就算了,倘若連他都能輕易否認,那該叫他情何以堪啊?
大雪覆蓋的中央公園只剩下純粹的白,陽光照耀在雪地上,反射得時星睜不開眼。
視線被阻斷,親王府內的種種場景便再度紛至沓來。
碾滅時星的最後一絲僥幸。
正如他告知熟人的,親自确認了,便也不得不死心了。
“什麽人?”
“停下!”
“別動。”
驀的,呵斥和數道高階精神力同時炸開。
時星被吼得一激靈,擡眼才驚覺面前不知何時多了一群嚴陣以待的軍人,而他……徑直沖向了他們……
本來還是能停的,但被數道高階精神力同時掃過,身體幾乎是瞬間失控,時星不由分說朝着朝着最中間坐着的那人撞去。
剛靠近,便感知到了一股近乎恐怖的精神力。
危險!
心下悚然,就在時星默認自己将被這股力量撞出去時,那無可躲避的壓迫感又如潮水般褪去。
倒下前,時星餘光瞥到對方好似對着他身後擡了擡手……
撞擊瞬間讓人暈眩。
有那麽幾個呼吸,時星聽不見也看不見。
等他再有意識,身體正不受控地劇烈咳嗽着,眼前景象扭曲……
他身體太差了。
他……快要死了。
等這陣咳嗽稍緩,時星才發現對方任由自己撲到了身上,一只手伸出抓握着他右臂,讓他不至于徹底摔倒的同時,也堪堪維持住了兩人之間最後一點禮貌的距離。
後背突然被安撫地輕拍了兩下,一個低沉的男聲遲疑道,“你還好?”
捂着嘴竭力控制,時星嗓音沙啞,“還好。”
回應他的卻是一片靜默。
時星想,大抵是他的話并沒有什麽說服力。
幸而對方并不糾結,“自己能起來嗎?”
時星擡頭,撞入一雙煙灰色的眼眸。
很特別的眼色。
近處男人五官深邃,氣質卓然,靜靜看着人的時候,不怒自威。
明明是他眼睫上擡凝着時星,時星卻覺得自己是被這視線所俯視的。
想到那股的強大精神力,時星心下一緊,猜測自己恐怕是撞到了某位帝國的大人物,背脊一僵,顧不得手忙腳亂趕緊起身。
男人又扶了他一把。
伸出的手骨節分明,小指外側有顆紅色的小痣。
等時星站直了,杵在一群秩序井然的軍人中間,那種森嚴紀律所帶來的無聲威懾,便愈發強烈了。
時星也愈發感覺到了對方身份地位上的超然。
“不好意思撞到你了,我,不是故意的。”時星道歉。
“藍星人?”男人長指在扶手上輕點了點,“是和監護人吵架了?”
意識到對方誤認為自己還在成熟期中,時星一時語窒。
不知道怎麽回,時星轉而問了下離開的路。
男人不語,他身邊的随從給時星指了方向,也不動聲色的隔開了時星。
再一遍道謝,時星說了再見。
看出時星并不想回答自己的問題,男人也不再追問,平靜點了點下颌,算作揮別。
高高在上的動作,由他做來卻顯得格外尋常,仿佛本該如此。
時星走出一段路,又被他随從追上塞了塊晶石入手。
“殿下讓我把這個給你,不論如何,希望你盡快回監護人身邊。”
藍星人對帝國珍貴,成長艱難,軍人對他們的态度都極為友好。
能量濃郁,是塊高級晶石。
握着,時星感到了久違的善意。
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只見坐着的男人肩背挺拔,看不清他臉上神情。
也不管對方能不能聽到,時星小聲道了句,“謝謝。”
等時星身影消失在雪色中,一位軍官對男人道,“殿下,婚禮推後了。”
男人挑了挑眉。
“陸律中将那邊出了點事,似乎,在親王府裏找什麽人。”
“還有,薛院長又發了好幾條信息,說今天雪太大了,強烈要求您回飛行器內休息。”
如果時星走前能仔細留意地話,會發現男人的臉色并不比他好多少。
是同樣死氣沉沉的蒼白。
這天時星回了安城,但沒有撐到回家。
跌在積雪裏,瞳孔渙散前,時星恍惚看見了一片晶瑩的雪花落入自己眼眸。
他好像,跟着這漫天雪花一起,飄了起來。